天下未有不透風之墻,況且洛氏不曾掩飾自己的目的,借著卦象將一條條讖語傳播出去,胡人將興,諸夏將衰,洛氏向北,鎮壓胡國,邀天下王者圣君,意志恢宏之士,同往而去!
然應者寥寥,天下諸人皆視之為無稽之談。
洛楚奔昭,乃是舍國而去,吳國攻漢都因此結束,誰都未曾料到,他竟然會直接薨逝于北國。
洛希一路疾馳回到吳國中,立刻就感覺到國中局勢不對,他遠路風塵回到吳國,加上昭城散播出的消息,自然聚首以對,但在席中,對豫章郡公薨逝哀悼后,卻陡然沉默下來,對洛氏北遷以及洛希的想法,竟無人過問,洛希立刻就知道,這定然是心中有所大事!
洛希父親早亡,洛楚薨逝后,他就是如今的江東洛氏之主,見狀微微皺眉而后朗聲道:“蛇無首將死,國無首難行,先郡公薨逝,吾繼公位,然吾年幼,吳國大業,誰來繼之?”
“郡公,吳國立時,曾有言,功高者王之,吳國遂以功為先,前歲,先郡公及諸國諸家同心攻漢,鎮北將軍伯言公,奄有大功,克復徐州,據有淮泗,自荊州投效以來,未曾見此大功也,吾以為,功不可不賞,當以伯言公為大都督,持國節杖,主持吳國征伐之事。”
奪權!
洛希沒想到一回來就遇到這么大的事,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吳國現任大都督魯肅,魯肅滿頭花白,皺紋縱橫,縱然不奪權,也是風燭殘年的年紀,隨時都可能死去。
但讓眾人沒想到的是,為陸遜出言的竟然是楚氏的家主楚雄,洛希將目光投向橋宣,橋宣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席中有二十多人,皆是吳國中有頭有臉的清正名臣及大世家之主,在楚雄發聲后,幾乎大半人都齊聲道:“伯言公當進大都督,持國節杖!”
洛希瞬間就反應過來,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大都督之位,而是諸家聯合要扳倒以周瑜和魯肅為主的周氏和魯氏。
不至于啊!
周瑜已經逝去,魯肅行將朽木,在這種時刻為何要扳倒這兩家呢?
魯肅微微嘆口氣望了洛希一眼,而后有些嘶啞著說道:“伯言功高,亦有天縱之資,吾年邁無力,吳國百年,只賴伯言,以伯言為大都督,吾贊之。”
他話音落罷,便聽得眾人皆面無表情道:“子敬公高義!”
極度不詳的預感襲來,到了現在,洛希已經知道他們想要做什么了!
楚雄從坐席上站起,他光著腳走到殿中,環視一周,“諸位公卿,我吳國建國至今,一直在天下間差列國一籌,列國稱王,稱帝,我吳國俱無帝王,洛氏不王,我等可以理解。
如今先郡公薨逝,我有一問,我吳國如今據有荊、揚、交、徐四州之地,蜀王若降,益州歸我,故漢十三州,天下疆域泰半,俱在我吳國之手,如此廣域,萬里之疆,無王無帝,豈不謬哉?”
殿中先是一靜,而后是零落的聲音響起,“此言有理啊!”
果然!
洛希深吸一口氣,隱藏在江東吳國數十年的大問題,在祖父薨逝后爆發了出來,江東要一個皇帝!
怪不得要攻訐周氏和魯氏,吳國九大頂級士族,洛橋蕭韓楚周魯張陸,周氏和魯氏是最有實力的派系之一,這是要提前將之清掃出局。
麻煩了!
江東要大變天,在稱帝這方面,洛氏不僅僅不占據優勢,反而劣勢到極點。
殿中情勢愈發凝結,所有人都在互相掃視,誰會是江東的皇帝?
一直穩住釣魚臺的陸遜眼中突然精芒閃過,北伐漢國之功酬為大都督,自己成為了眾矢之的,那爭帝位?
家族北遷,留在中原之人身上所背負的便愈發重,沒有主支的支撐,江東洛氏就要在保留底線的同時在政治場上和這些人轉圜,洛氏子弟到底如何,該是檢驗成色時了!
漢國都城奉高,天下有數的繁華之城,端的是城池高闊,巍然屹立,自劉備入青州,伴著劉氏走過數十年風雨,斑駁舊跡,盡是往事尸山血海。
劉禪知曉洛原回返,便將之邀入宮中,望著那恢宏輝煌的宮殿,洛原深吸口氣步入殿中,面相頗為和善的胖子皇帝端坐在上首,對劉禪,洛原還是很有好感的,這是個相當仁厚的皇帝。
兩相對比魏漢二國的輔政大臣,魏國盡去,伏誅者過半,而漢國俱老死,未曾有因罪伏誅者,誠然漢國誠臣,然劉禪仁厚亦是其中關鍵,洛燕后裔毫不猶豫的想要離去,而洛齊后裔有所牽掛,就在這其中。
“臣參見陛下!”
“卿且坐。”
洛原行禮后,便在下首跪坐,劉禪詢問洛原前往昭城之事,除姬昭之事外,洛原大致講出,劉禪一聽頓時急切頗為緊張問道:“卿,卿可要棄朕而去?”
洛原眼神一暗,而后回道:“陛下不必擔心,臣不會走,家主言使臣盡英侯之責。”
劉禪輕舒一口氣,漢國有今日,元從諸勛功不可沒,但數十年下來,老的老,死的死,再過十年還不知道是否有在世之人,二代忠誠但能力稍弱,尤其是比起父輩差的太遠,洛原是二代中的佼佼者,又能信任眼見燕國權臣橫行,魏國政斗激烈,劉禪如何能不怕,自然不愿意洛原離去。
如今聽洛原言語放下心來,于是朗聲笑道:“英侯,朕以為昭公實在是過于杞人憂天了。
朕雖只略通文史,亦知邦周時,曾有‘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的危急之相。
周懿王時,諸夷攻夏,我諸夏盡乎葬身于夷人浪潮,洛宣公以此為功,名列盛典,及至諸霸主盡起,三百年間,盡誅蠻夷戎狄。
那等危急之日,尚且安然度過,如今諸夏雖裂,然北至遼東,南至瓊州,東至濱海,西至昆侖,俱為素王之土,區區北狄,又有何懼哉?
朕以為,縱使匈奴復生,我諸夏亦有冠軍無雙,摧敵破陣,擒殺單于,使諸夷知我諸夏之風!”
劉禪說著竟然揮舞起手臂來,顯然是被自己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言語所鼓舞,洛原很無奈的發現,劉禪是真心實意的在安慰自己。
當洛原步出宮殿走到殿外的臺階上時,耳邊似乎在回蕩著大兄看他們離去時帶著些許無奈嘆息的言語,“天命之說,太過虛無縹緲,邦周時,老子、孔子、墨子,這些圣賢都宣揚天命卻又尊崇人言。
諸夏之人崇信天命卻又發自內心的不信,莫說洛氏之外,縱然是為兄,見慣素王神跡,甚至聽過大祖父攻破漢朝天命之事,也時常懷疑天命是否真的存在。
實在是天命勃發,藏以大勢,無聲無息,只覺運去來回,便在不經意間翻天覆地,我等尚且如此,又如何能讓外人相信呢?
此番你們回返諸國,盡可講述,信者恐怕寥寥,況如今胡命如何昌盛,家族尚未可知,素王所言的洛氏鎮壓之法,亦不清楚,又如何能糾集他人,這便是我族必應劫之因。”
洛原攤開雙手,他仿佛見到手中有赤血浸出,那是族人未來將會流盡的血,他低聲自言自語道:“兄長,你說的果然沒錯啊,但我不會放棄,胡人如果真的昌盛,不是洛氏能夠平掉的,大祖父攻破漢朝天命才多久就死去了?
沒有了天命的漢朝依舊經過數十年才落到現在的地步,洛氏能毀掉胡人天命就已經是素王庇佑、得天之幸,還要面對洶涌宛如潮水般的胡人,縱死也難以勝啊。”
自昭城至洛陽,數百里,洛襄晝夜兼程旬日即達,站在洛水前,望著伴隨人口遷走而不復往昔榮光的洛陽城,他面上滿是沉默,日后不知多少年,不能前來此處,有生之年,不能再見洛陽圣城了。
自函谷進長安,他在魏國自然未有洛原在漢國的地位,直到七日后,皇帝曹睿才得知了洛襄回到長安的消息,于是召他進宮。
曹睿在上首端坐,面白微須,帶著些縱欲的顏色,洛襄垂首步入殿中,眼角余光見得殿中有數人,皆是魏國重臣,心知皇帝應當是剛與群臣論政結束。
曹睿望向恭謹守禮的洛襄,眉頭一松,洛襄是他所屬意的太子舍人,但洛襄一直猶豫,不愿意入仕,此番洛氏決意遷徙,定然更是難行,他最后聲音略帶沉悶問道:“聞卿族中有大變,卿意何為,可愿為太子舍人乎?”
洛襄躬身拱手沉聲道:“陛下厚遇,臣銘感五內,涕零不已然臣嘗聞自古圣王無不以孝治天下,圣朝亦以孝為本,臣父早亡,更念親近。
族人行將北遷,臣與伯、叔、兄、姐相顧而泣淚,慨言不能侍奉親近,自昭城歸,臣有五內具焚之感,悲戚哀切,圣朝無臣,其光巍巍,族親無臣,臣不見親,摧心傷肝。
陛下圣朝奄有四海,陛下圣明光照八荒,臣無大志,不能承舍人之貴,只愿隨親北遷,艱難困苦,俱在族親,望陛下成全。”
殿中寂靜,沉默如陣落可聞,魏國群臣望著洛襄的眼神都很復雜,關中洛氏自洛燕起,因冀州之敗,洛襄的父輩、祖父輩兩代都不曾被重用,可謂凄慘,到洛襄這一代,皇帝欲用為太子舍人,這是要興盛的征兆,但洛襄卻不要輝煌的未來,要去遼東的冰天雪地里吃苦,這如何能讓人理解?
曹睿自然以為這不過是借口,有些不滿的說道:“卿可是對朕及先帝懷有怨氣?卿家出自河北貴勛,朕惟用卿,卿難道不懂朕之心嗎?”
洛襄只是深深躬身垂首卻堅決道:“臣不敢,陛下英明,臣嘗聞上古有為侍奉母親而不出仕為相的賢人;臣嘗聞先漢有因為避諱尊父而辭不受兩千石的大臣,封侯富貴非臣之愿,還望陛下成全。”
洛襄的每一句話都很柔和,但他的表情和語氣卻告訴所有人他的意志有多么堅決,曹睿有些郁悶的說道:“貴家所言的胡命昌盛,夏命衰微之讖語,實在是荒謬至極,朕年幼時,武皇帝曾言,讖語之說,利則信之,不利則毀。
朕萬萬未曾料到,洛氏竟會因為讖語就自我流逐至遼東,既然卿已經下定決心,朕不再阻攔,只可惜千年世家,怕是要自此而終,縱使素王血裔,也抵不住族人糊涂啊。”
夏蟲不可語冰,洛襄無話可說,他面向曹睿躬身一步步向殿外退去,及至宮殿門處,他緩緩直起身,于是他便從陰影中站在光下,而后毫不留戀的轉身,迎著那盛大的光離開殿中、皇宮、長安、魏國。
洛襄這一支在魏國從來就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他通知族人簡單收拾了一番,上百人便離開了長安,許多人都在關注著,這種果決,讓人震撼莫名,有人開始有了一絲相信難道洛氏說的是真的?
傳承千年的家族,突然做出這等反常的行為,實在是讓人費解,除了相信那個最荒謬的理由,竟找不到其他的原因。
洛原洛襄二人,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自然境遇不同,洛原尊崇受禮,卻心中懷有遺憾,洛襄并不或缺,卻有終脫樊籠,復返自然之意。
洛襄回返昭城,拜見洛諶,洛諶正讀著洛原和洛希送來的書信,洛襄將曹睿與自己所言語事告知洛諶,洛諶嘆息,將手中書信交于洛襄,洛襄通讀一遍,其間所記頗有大同小異之處。
洛襄感慨道:“伯父,家族離開中原后,這天下會變得如何呢,天下人是會向君子之國而變,還是滑落入小人之間呢,一千三百年,天下的百姓習慣了素王的存在,當素王的光不再照耀,這世間會如何呢?”
洛諶微微嘆息道:“人有惡念,罰而懼之,洛氏以刀劍聲名為刃,遂有天下尊貴守而謹之,我將歸去,世道若何,天知矣!”
公卜卦,得夏命大兇,以傳四方,天下皆不信也,引為笑談,鄉人告之,公曰:“天命難測,惟時知矣!”——《世說新語·讖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