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可能只是覺得,這馬愉做的是一筆好買賣。
可張安世才知道,這里頭涉及到的,卻是一筆讓人難以想象的財富。
在這個時代,馬愉幾乎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既能得到士紳的信任,又擁有足以向特定的士紳階層們宣揚船運投資的口才。
除此之外,還有就是他本身就是商業的標桿人物。
這些東西,統統匯聚到了這馬愉身上,所帶來的效果…若是非要打一個比方的話,那么就等于…
在這天下,有人開了一個股市,且有許多家中藏了財富的人,此時正持幣希望進行投資,而在這個股市里,卻只有一個股票的。
是的…沒有任何的競爭對手,沒有天敵。
讀書人的觀念,既有謹慎的一面,卻也有遠謀的一面。
他們不是尋常人家,吃了上頓想著下頓即可,他們所代表的是一個家族的興衰,需要考慮的乃是長遠的事,他們不但要想著眼下,還要想著自己的子孫后代。
這就意味著,在失去了土地的投資之后,他們必須得找一個新的風口。
而眼下,他們對于商業一竅不通,因而…馬愉的這個風口,就成了他們的一根救命稻草。
焦慮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哪怕有人擁有一輩子都可吃喝不愁的財富,當一種坐吃山空的焦慮感襲來的時候,就足以擊敗一切理智的人。
更何況,這種焦慮感,在這些每日抱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讀書人看來,這種焦慮的后勁更大。
朱棣還在詫異著,他在計算這十兩一股,意味著什么,隨即詢問張安世道:“張卿,棲霞商行,有這船行多少股?”
張安世道:“陛下,有三十萬股,前幾日進行的交割,花了五十萬兩紋銀。”
三十萬股,占了船行的三成。
也就是…三百萬兩紋銀…朱棣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喜色。
這等于是平白就掙了二百五十萬?
朱棣很快掩飾了喜色。
畢竟這只是理論的價格而已,能不能售出,有沒有人肯買賬,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過…現在看來…透過小窗,看到大排長龍,紛紛來購股之人,朱棣露出了喜色。
店里的伙計,已經開始發放許多小冊子了,這是類似于招股書一樣的東西。
里頭記錄了船行幾年的收益和發展,同時還描繪了未來船運的前景,又交代了此番籌資之后,要下訂多少海船,招募多少人力,購置多少貨倉等等的規劃。
眾人議論紛紛,有許多穿著絲綢的讀書人,口里反復的念叨著‘買船…這個我懂,其實就是買地。’、‘是災年的地,一本萬利’,‘天下的船行,是有數的,聽聞每年船塢所造之船,也有數目,可貨運依舊是奇缺,聽聞不少商貨要出海,卻找不著船。’
又有一些商賈道:“可不只這些,買賣就是如此,講的是規模,譬如這船行,一次若是能下定五百艘海船,這對天下各處船塢而言,就是一筆天大的訂單,為了接下這個買賣,必然是有優惠的,別的船行購船,若需一萬兩銀子,可能的到了馬氏船行,就只需九千五百兩了。還有呢…給人運貨,馬氏船行若是船多,就可穩定與大商戶裝載和運輸,即便價格比其他的船行高一些,大家也能接受…這買賣一但大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利潤多一些和少一些是其次,最緊要的是穩固。”
“明年的利潤,怕是要有百萬…”
外頭喧嘩的很,教許多人熱血沸騰起來。
張安世則在耳室中,對朱棣道:“陛下,你瞧,他們買的多開心。”
朱棣眺望過去,見那但凡已購置了股票的人,興沖沖的模樣,就好像地上撿了元寶的樣子,也不禁莞爾,道:“真沒想到,這些讀書人,竟也懂得經營之道了。”
此言一出,令角落里端坐著的陳登,面色微微一變。
他本是一副凜然無懼的樣子。
可在此刻,他雖還是瞇著眼,可面色卻微微有些扭曲,仿佛內心承受著什么。
張安世道:“這是當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嘛,這些讀書人,陛下若是找他們借一千兩銀子,他們未必肯給。可若是買這股票,卻八成要跳起來,興高采烈的。由此可見,什么仁義道德,什么義憤填膺,不都是笑話嗎?新政對他們有害,他們便怒發沖冠,這船運對他們有好處,他們便喜不自勝,那什么圣人門下,什么之乎者也,怕要丟到爪哇國去。”
陳登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只是這聲音,猶如蚊吟。
朱棣頷首,不由笑著對楊榮人等道:“諸卿見了,怕也想去買一些吧。”
胡廣立即道:“臣…乃大臣,豈會…”
朱棣見他不上道,便板著臉,沒理他。
胡廣討了個沒趣,索性也就不言了。
倒是那吳同,既是尷尬,又是忐忑,不過…似乎此時他心里又在權衡什么,有些失神。
張安世這時笑了笑,道:“陳公…”
他竟看向陳登。
對于這陳登,朱棣君臣們一直好像當空氣一般,視而不見。
張安世繼續道:“陳公以為…這船運的買賣如何?”
陳登澹澹道:“壞人心術的凋蟲小技。”
“你別管他是不是壞人心術,就說這買賣如何吧。”張安世含笑。
陳登努力的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微微張眼,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什么可辯駁之理。
只是在張安世的目光注視之下,方才嘆道:“他們可能只是一時迷了心智罷了。”
張安世道:“陳公認為,依靠這些人,可以成大事嗎?”
陳登:“…”
陳登的內心,遠不如他的表面上這樣平靜,實際上,此刻的他,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卻在此時,外頭突然傳出嘈雜的聲音。
卻好像是有伙計道:“抱歉的很,此次放股,照規矩…只放五萬股,至于其他,還請諸位隨時觀察船行的公告。”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尤其是大擺長龍者,忍不住叫罵。
畢竟等了這么久,排隊的過程中又是研究小冊子,又是和排在前后之人議論這船行的收益。
雖然內心也有一些忐忑,擔心會不會不牢靠,可畢竟還是被這未來的收益所吸引。
可現在…突然就不賣了,這不急死人嗎?
在這嘈雜聲中,亂哄哄的人雖是發出各種聲音,可畢竟還是讀書人居多,倒也沒鬧出什么亂子。
朱棣見狀,心道可惜,覺得能賣多少趕緊賣多少,怎的還在此猶猶豫豫,銀子要落袋為安才好。
張安世見了,卻對陳登笑道:“陳公…以為如何呢?”
陳登臉抽了抽,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不過在混亂之后,人們似乎沒有散去。
而是依舊在此,滴咕個不休。
有買到的,面露喜色,買不到的,則是垂頭喪氣。
似乎也有人看出了一些端倪,似乎覺得這股既是如此火熱,下一次開售,還不知是什么時候,若是當真…如承諾所言的巨利,一旦錯失機會,可能就要后悔不及了。
當即,有人尋那喜笑顏開之人:“兄臺買了不少,不如讓十股八股給學生,我加一點銀子,十一兩紋銀一股如何。”
這話一出口,居然不少人開始起心動念。
首先,想要高一些價格購置股票的人,其實多是覺得心有不甘,來都來了,不試一試,總覺得好像有一些遺憾。
其次,他們倒也不會大批的買進,而是十股八股,或者三五十股的買,看上去確實價格高了一些,可對比他們的身價,其實也不算什么,畢竟…這些銀子,對他們而言,還是輕而易舉的,雖是多花了銀子,倒也不至于肉痛。
當下便有人涌至那已買了股的人面前喋喋不休:“是啊,是啊,兄臺買了這么多,轉讓些許,也是無礙,鄙人倒不是非要圖這利,就是想要淺嘗一二試一試。”
被求購之人,露出猶豫之色,因為此前他只認為自己手里的股票,不過十兩銀子,可現在被一群人圍了,一下子,他的心理價位,就成了十一兩,這時,反而惜售起來,當即搖頭:“這可不成,這是好不容易買著的。”
也有人笑著道:“老夫只想帶回去留一個念想,不如這般,賣老夫十股,老夫十二兩…”
出這樣的價格的人,就開始寥寥無幾了。
果然有人被說動,當即真與那人去交易。
這一下子,已購置了股票之人,頓時欣喜,轉手之間,十兩的東西,就售出了十二兩,他們固然不會認為,這種零散的交易行為,可能并不普遍,可在心理上,卻已認為 ,自己可能花了一萬兩銀子買來的股票,現價是一萬兩千兩了。
欠身坐在這耳室里的吳同,頓時露出了竊喜之色,可當著君臣們的面,他不得不努力憋著,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張安世笑道:“吳同,你為何要笑?”
吳同大驚,忙道:“不…不,沒…”
張安世道:“欺君可是大罪。”
吳同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道:“是草民…轉手掙了兩千兩銀子,所以…所以…”
張安世哈哈笑起來:“想笑就笑,何須害怕,轉手掙了兩千兩銀子,我怕也要笑。”
耳室里,氣氛竟是活躍了起來。
連朱棣都忍俊不禁。
只有那陳登面如死灰,他聽到那鋪面那兒傳出喜不自勝的聲音,也有懊惱之色。
此時他的內心,竟比遭受拷打時,更教他絕望。
就在此時…
突然…
這陳登豁然而起。
一見這陳登起身。
幾個護衛,下意識的攔在他與朱棣面前。
方才因為外頭發生的事,令護衛們有所疏忽,不過一見這欽犯有異,依舊還是訓練有素,迅速有了動作。
可萬萬沒有料到。
這陳登起身,并非是奔向朱棣,想要對朱棣不利。
而是瘋了一般,突的撞門而出。
護衛們倒沒想到,這欽犯不是要對圣駕不利,而是轉身想要逃之夭夭。
當即便要飛撲上去。
卻聽張安世慢悠悠的道:“好啦,他跑不掉的,讓他出去透透氣也無礙。”
護衛們見狀,面面相覷。
朱棣端坐,此時臉色也微微沉重。
卻見那陳登,一下子跑出了耳房,卻是大呼一聲:“諸公,諸公…你們上當了,你們上當了。”
他歇斯底里的嘶啞呼喊。
本是熱鬧的鋪面里頭,本是人聲鼎沸,卻在此時,一切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這個不速之客。
陳登大聲疾呼道:“你們都上當了,這都是計謀,那馬愉…實乃大奸大惡之人,此子,早已投靠了朝廷,其本意,就是吸納你們的銀子,使你們…喪失心智…諸公…切切不可中了他們的奸計,他們奪了你們的田地,教你們不得不背井離鄉于此,難道他們能有什么好心嗎?”
所有人沉默,一個個呆滯的看著陳登。
耳室里,朱棣已是勃然大怒,額上青筋曝出。
幾個禁衛,早已如狼似虎的等候著命令。
只有張安世低聲道:“陛下,不如先看一看。”
朱棣深吸一口氣,這才強壓下火氣。
朱棣最恨的是兩種人,一種是擋了他的財路,另一種是圖謀不軌的。
而這陳登,卻是兩樣全部都占了。
陳登的聲音,卻又響起:“諸公啊…切莫被那馬愉所蒙蔽…迷途知返,回頭是…”
他說到此,本還想苦口婆心。
可在此時,卻已有人色變。
卻是方才那些已買了股票之人,其中一個,也是綸巾儒衫,一看就是文雅讀書人的模樣。
可在這一刻,這讀書人面色卻是一冷,竟是直接快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沉的陳登,怒不可遏的揚手又扯住陳登的幞頭,大罵道:“哪里來的瘋子,敢在此撒野。”
許多人開始露出了狐疑之色,一副望而卻步的樣子。
卻也有許多人,如這綸巾儒衫之人一般,面帶怒色,他們大多是幸運兒,買到了股票的,當即也大罵:“你買不到股,卻在此胡說,是何居心。”
“不要放過這賊!”
“此人危言聳聽,必有所圖謀,我等信不過馬公,莫非要信你?”
還有人怒極,竟是揚起拳頭要打。
這些人一個個義憤填膺,個個咬牙切齒的樣子。
陳登被人揪著,本是渾身傷痕累累,此時牽扯到了傷勢,疼的齜牙咧嘴,此時他雙目濕潤,卻不由的帶著哭腔,有幾分絕望的道:“切切不要上當…不要上當啊,此乃陛下…還有那張安世的奸計,是馬愉與陛下和張安世合謀…對…就是他們,這棲霞商行,便占了船行三成的股,諸公若不信,盡可以去查。鄙人若有虛言,天厭之!”
此言一出,這一下子,商鋪中便鴉雀無聲起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陳登。
眼前這人,竟是將宮闈中的事也牽扯了進來。
還有那張安世…
連那揪住了陳登的人,也不禁松了手。
陳登這時才長長的松了口氣,繼續道:“不要再中他們的奸計了,難道…我等被他們坑害的還不夠嗎?請諸公好想一想…三思,定要三思…”
耳室里。
朱棣的臉上,殺氣漸濃。
他已無法忍受陳登繼續胡說八道下去了。
楊榮等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覷,觀察著鋪面里的變化。
只有張安世,只微微一笑。
終于…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突然有人道:“十五兩一股,老夫買三百股,有誰要售出。”
“鄙人也想收一百股…”
整個鋪面,突然好像又成了菜市口。
而那本是要對陳登喊打喊殺的讀書人,居然也沒心思管顧著陳登了,紛紛散走。
此時的陳登,卻只在角落里,好像被世界所遺忘一般,他不可思議的看著重新恢復了喧嘩的人群。
他的眼眸之中,帶著不可置信,那童孔禁不住的收縮著,此時…一種匪夷所思的情緒,已是油然而生。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絕望,一種徹骨的絕望。
“十五兩不賣…”方才要打陳登的讀書人,此時喜上眉梢,繼續道:“這棲霞商行,占了三成股,天下誰不曉得,這棲霞商行與陛下和張安世那狗賊息息相關,張安世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他能做賠本的買賣,竟連他也參股,看來…果然船行將來是要大賺的,學生死也不信,馬賢兄他有膽子敢騙我等,難道還有膽子,敢去湖弄棲霞商行,依我看…這船行…當真非同小可。”
“十六兩…老夫這里十六兩…也不買多,只要十股…權當是此番不白來一趟。”
“難怪只賣了五萬股,就突然不肯售出了,原來…”
“劉兄,你我世交,不如賣愚弟二十股,自然,也不叫你吃虧…”
陳登一下子,跌坐在地,他臉色青白,竟忍不住,一下子失笑起來:“哈哈…哈哈…”
可惜…此時沒人顧忌他,只有人大為遺憾,又有人為之狂喜。
更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