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此時笑吟吟地看著陳登。
尤其是這陳登大氣凜然的樣子,這種氣勢還是教他欽佩的。
面對陳登的指責,張安世一丁點也不生氣。
張安世道:“陳公的情況,錦衣衛一直都有掌握…嗯…”
張安世一面說,一面朝陳禮瞥了一眼。
陳禮會意,立即從懷里取出了一份奏報來。
張安世拿過奏報,看向道:“陛下,這是陳公人等這大半年來的情況,錦衣衛俱都記錄在桉。”
說罷,張安世自顧自地打開了奏報。
而后,他慢悠悠地接著道:“永樂二十年七月十九,錦衣衛西城千戶所校尉劉德記曰:禮部右侍郎陳登府邸,陳登與來客密議,來客有十三人,計有劉和、張三河人等,至午夜方回。”
張安世慢悠悠地念著,與張安世臉上的從容不迫截然不同的是,陳登的臉色,驟然變了。
永樂二十年,便是去年!
去年七月十九的許多事,他其實已記不清了,不過…對于這一場密會,他卻還有印象。
也就是說,從去年的七月十九,他竟已被錦衣衛嚴密監控了。
可怕的是,他絲毫沒有察覺。
張安世又道:“八月初五,陳登見鴻臚寺錄事張濤,言宮闈事,張濤出府,修書四封送出,往四川布政使司、福建布政使司。”
張安世越往下說,陳登的臉色就越加難看。
張安世繼續道:“八月十一,陳登托病,請求病休,卻于府中書寫三章三篇,于次日命其管事送出。”
張安世笑了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隨即又道:“對啦,陳公,你那管事叫陳十二,此人有一個兒子,也在你陳家做事,負責管理一些田產,此人愛喝酒,所以嘴巴藏不住事。”
張安世道:“不過論起藏不住事,還得是你的小妾劉氏,劉氏因生了兒子,卻因此子乃是庶出,心中頗有怨言。她與身邊的丫鬟,可說了不少陳家的事,而這丫鬟,好巧不巧,又與你府上的馬夫關系匪淺,這馬夫喜在大油坊巷喝茶,與其他的車夫吹噓一些事,嘖嘖…”
張安世接著道:“自然,其實比起你這小妾,你那位續弦的夫人王氏,才最是厲害的。”
陳登聽到此,早已是色變,他緊緊抿著唇,只覺得心口有些堵得慌。
因為張安世所言,顯然是將他一家老小的底細都摸清楚了,甚至一些稀碎的事也了然于胸。
他陳登知道的,張安世知道,他陳登不知道的,張安世也知道。
因而,張安世說出他的續弦夫人王氏時,陳登竟是下意識地道:“她如何?”
張安世這下子,神色卻是顯得有點復雜,搖頭道:“算了,我不便說。”
可越這樣說,越令人覺得耐人尋味。
楊榮等人…本是心中又驚又覺得張安世深不可測,本也好奇著想聽下去,畢竟大家都是人,都有好奇之心。
亦失哈下意識地道:“郡王殿下,關系到了欽桉,有何不可說的?”
亦失哈可謂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一個個直直地看著張安世,等著下文。
張安世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這位續弦的夫人王氏,因為年輕,且陳公的心思,都放在了家國天下上頭,因而…不免在家…”
陳登頓時瞪著張安世,勃然大怒道:“你不要在胡言亂語了。”
張安世咳嗽道:“是,是,是,不說了,陳公,你現在可相信…錦衣衛對你的情況,早已摸排清楚了?”
頓了頓,接著道:“不只是摸排,實際上,早在半年多前,陳府的情況,就已完全掌握。還有劉和、張三河人等,無一不是早已查清了他們的底細。只是錦衣衛一直引而不發,正是因為…陳公等人所為,對新政而言,無疑是如虎添翼,一個陳公,可以比得上十個我張安世呢!”
前頭的話,眾人已經再沒有任何懷疑了。
可后頭的話,還是讓人感到一頭霧水。
只是在張安世言之鑿鑿之下,這陳登等人的臉色,再沒有方才那般視死如歸。
朱棣的臉色,也從憤怒,轉而變成了疑竇。
于是他定定地看著張安世道:“這樣說來,反而是東廠,壞了張卿的事了?”
張安世這才苦笑道:“壞是壞了,不過好在東廠在大半年之后,才拿住了陳公人等。所以壞的事也不多,雖有遺憾,卻總沒有導致重大的損失。”
亦失哈在一旁無語極了,心里可堵得難受!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隨即道:“這陳登等人,立的又是什么功勞?”
這才是朱棣最為覺得好奇的。
“這…”張安世想了想才道:“陛下…臣只怕難以解釋,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是陛下想要得知真相…只怕…需要真正去實地了解。”
“實地了解?”朱棣雙目掠過了一絲狐疑,于是道:“何處可了解?”
“和州…”張安世吐出這兩個字。
和州…
一聽到和州,朱棣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其他地方,倒也罷了,這和州,他孫兒朱瞻基就在那兒任知州呢!
這意義,對于朱棣而言,就大大不同了。
朱棣便道:“張卿的意思是…朕擺駕和州?”
張安世則是遲疑地道:“陛下乃千金之軀…”
朱棣臉一繃,一本正經地道:“少給朕來這一套,和州新政,關系重大,豈容小視?亦失哈,你去布置和安排,不必鋪張,朕要及早成行。”
如今朱棣年紀的確大了,已無法鞍馬勞頓,好在和州距離京城,不過區區百里,與京城隔江相望,若是用的是渡船,也不過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罷了。
朱瞻基已大半年沒有回京,甚至過年也不曾回來見朱棣一面。
朱棣對于這個孫兒,自是格外關注的,既欣慰于朱瞻基勤政,可又擔心這孫兒,畢竟年少,難以治理一方,就怕惹出什么笑話。
何況這一樁欽桉,竟與和州有關,朱棣還坐得住才怪了。
于是一旁的亦失哈忙道:“是,奴婢遵旨。”
而百官盡都狐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陳登等人,這眼神,總是有些怪怪的。
陳登此時卻是羞怒,所謂士可殺不可辱。
他已犯下滔天大罪,大不了一死而已,至少他還了稱得上是為了自己的道義而死。
可張安世這一番話,無疑是給他潑的一大盆臟水。
于是他厲聲道:“呵…小人就是小人…如此顛倒黑白…”
張安世卻不生氣,只道:“陳公也可一道兒去嘛…反正,一看便知道了。”
朱棣急于成行。
亦失哈不敢怠慢,匆忙預備了車駕。
又挑選了諸多禁衛,朱棣又點選了大臣侍駕,至于陳登人等,一并押解去。
先騎馬至夫子廟渡口,這兒早有聞訊的錦衣衛接應。
足足十數艘渡船,早已在江邊候著,朱棣與張安世、亦失哈、楊榮、胡廣、夏原吉登船,又有數個禁衛押著陳登、張三河寥寥幾人同船而渡。
其余人等,則分別登上了各自的渡船。
這渡船一路行進,到和州渡口的時候,也不過一個多時辰。
朱棣站在船頭,駐足而立,卻見那和州的渡口,竟比沿途的渡口要繁華許多倍。
這里停泊了許多的渡船和貨船,遠處的碼頭,人聲鼎沸,使人疑心,這不是區區和州的渡口,而是太平府的棲霞渡口,或者是應天府的夫子廟渡口。
“小小的和州,竟這樣的熱鬧。”朱棣不由驚訝地道。
久在南京城的人,自然是聽聞過和州的,和州絕對屬于整個直隸最平庸的州府,甚至在計算直隸稅賦的時候,和州每年的錢糧,都可忽略不計。
可現在眺望過去,卻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無數的貨物往來,人流如織,商賈似也云集于此。
張安世卻不意外,笑了笑道:“陛下,臣去歲來此巡查的時候,這地方,還荒涼的很。”
朱棣頷首,他也曾來過和州,對這地方的印象,雖談不上窮困,但與富庶是完全不沾邊的。
朱棣的渡船,則是等了許久,才堪堪入了碼頭。
在碼頭停泊之后,卻見后頭的渡船,那些百官和禁衛們,尚還在碼頭外頭等待接駁碼頭。
朱棣性急,懶得去等他們,當下上岸。
卻見這里,人流如織,數不清的腳力,搬運著貨物,諸多商賈,穿梭其中。
朱棣越看越覺得匪夷所思,心里已經積滿了好奇。
楊榮等人,在后亦步亦趨,也不由得為之大驚失色。
等出了碼頭,卻見此地道路平坦,這道路顯然是新修筑的,都是用青磚鋪就,很是寬敞。
沿途所過,盡是商鋪,這林立的商鋪,延伸出去。
此時,天色有些昏暗,可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店鋪,早已是張燈結彩,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喧鬧了。
朱棣愈發的心驚,因為這兒的鋪面,分明是新建的,道路是新建的,碼頭也是新擴展的,還有林立的鋪面,人們彼此用各種的鄉音吆喝,卻分明…這些人來自于天南地北。
張安世在旁道:“陛下,臣命人去請皇孫殿下來接駕…”
朱棣卻是擺手道:“不必,待會兒朕自去尋他,且先在此好好看一看。”
張安世頷首。
朱棣走馬觀花地邊走邊左右張望,卻發現…此地的熱鬧,竟不在棲霞的市集之下。
當下,見有一酒樓,這酒樓打起了旗蟠,朱棣道:“朕乏了,去歇一歇。”
皇帝有令,大家自然不敢反對,于是朱棣領著眾人進去。
楊榮和胡廣,則面面相覷,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天子腳下,竟是憑空出現了這么多一個熱鬧非凡的所在。
這…只怕是神仙,也無法做到吧。
當初張安世的棲霞,尚已算是奇跡,可畢竟也是花費了數年之功,才慢慢地初具雛形。
可這和州,竟好像是憑空拔地而起。
此地距離州城的城郭尚遠,也就是說,處于郊外,可這郊外…已是熱鬧得不像話了。
進入酒肆,這酒肆里頭,竟已是客滿,好不容易,伙計才尋到了一張桌子,請朱棣等人去,一面用生澀的官話道:“諸位客官,請。”
朱棣落座,其余人卻不敢坐下。
朱棣卻不想這么快就暴露身份,便澹澹道:“坐下罷。”
張安世這才乖乖坐到一邊,楊榮等人有樣學樣。
唯有那被押解的陳登,則被幾個禁衛按在了位上。
他此時雖是意識到自己大禍將至,可來到此地,卻也不禁心中犯疑。
店小二上前,堆笑道:“諸位尊客,要喝什么酒,需什么菜?”
朱棣不吭聲,其余人當然不敢說話。
卻見朱棣道:“銀子。”
亦失哈這一次比較專業,立即從袖里掏出了幾枚銀元,驟然之間,讓那店小二眼睛一亮。
朱棣道:“這和州,怎的這樣多的人?”
店小二笑面迎人地道:“尊客,這一年來,遷入者太多,從前怎么樣,其實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也是兩個月前,自湖北來此投親的,被親戚引薦來此。”
現在這酒肆中的生意好,許多的客人都需店小二去招呼,可店小二眼睛滴熘熘的看著那幾枚銀元,哪里肯走,他心知朱棣乃是大貴客,當下自是乖乖地在此伺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朱棣道:“哦?為何有這么多人遷入?”
店小二立即就道:“這個…就不曉得了,不過小的…倒是聽說了一些,說是有許多的豪紳,寄居于此,他們排場可不小呢,來的人,都是足足十幾艘船的細軟和家卷,在此購地建宅,出手很是闊綽。”
朱棣:“…”
朱棣覺得匪夷所思極了。
而楊榮等人心里卻想,莫非是有人想要巴結皇孫,竟還攜家帶口來了?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便打消了。
這樣的人肯定是有,可要巴結到皇孫,談何容易!
何況…即便是有一些,卻也無法解釋這么多的人口遷入。
這店小二八面玲瓏,顯然已知道朱棣是外鄉人,只怕也是第一次到和州,當下便津津有味地道:“咱們這和州啊,現在可熱鬧的很,小的敢說,整個直隸,最熱鬧的除了棲霞,便是這和州了。這地方…什么東西都應有盡有,客官若是來做買賣,那么…這地方就來對了。”
朱棣道:“是嗎?只是,為何有人遷入此地,你若是能答的出…”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個眼色。
亦失哈便默契地又從懷里掏出幾個銀元。
這店小二一看,頓時來了精神,于是便又搓著手道:“這…這…小的新來,可說不好,不過…不過…客官看到那兒嗎?那位先生,聽聞是半年前便搬遷來的,聽說…身家還不小,是咱們店里的常客,要不,小的請那位先生…”
朱棣對亦失哈道:“銀子給他。”
亦失哈便抓起一把銀元,塞給了店小二。
店小二已是眉開眼笑,只怕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好掙的銀子,當下千恩萬謝,而后忙去了隔壁,與那穿著綢緞的人細語幾聲。
那人聽了店小二的話,先是輕皺起眉頭,狐疑地朝朱棣的方向看過來。
似有幾分猶豫。
可這店小二卻是巧舌如黃的,好似是將那人說動了。
那人才氣定神閑,徐徐踱步而來,帶著微笑,朝朱棣作揖道:“這位朋友…”
亦失哈立即先給此人讓出一個位置來,請此人坐下。
這人倒也不客氣,落落大方地坐下,目光落在朱棣的臉上。
“不知有何見教?”
這人說話,竟是文縐縐的。
朱棣道:“聽聞先生,去歲便搬遷來了和州,卻不知何故?”
這人沒有立即回答朱棣,而是道:“朋友高姓大名?”
朱棣想也不想的就道:“姓張。”
這人道:“未請教名諱。”
朱棣道:“張安世。”
這人聽到張安世三字,先是挑了挑眉,又端詳朱棣一眼,卻是不由苦笑:“張安世那賊,若是張兄年輕一些,學生幾乎要誤以為,張兄就是那惡名昭彰的張安世了。”
張安世坐在一旁:“…”
這樣當著面被罵,他張安世本尊很扎心呀!
楊榮幾人,則是連忙低頭咳嗽,掩飾尷尬。
還是朱棣最有定力,依舊面無表情地道:“還未請教你呢。”
“鄙人吳同。”
朱棣道:“久仰。”
吳同這才道:“學生確實去歲就遷了來。”
朱棣又道:“不知是哪里人士?”
吳同道:“撫州府人。”
朱棣點著頭道:“撫州是個好地方。”
“哪里…”吳同搖搖頭,苦笑道:“自然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只可惜…哎…”
朱棣道:“可惜什么?”
吳同嘆氣道:“大亂將至,免不得要生靈涂炭,如若不然,吳某人,又何至于舉家遷于此呢?哎…”
說著,吳同一臉如喪考妣的樣子,顯然對于家鄉,他是無限懷戀的。
等下還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