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頷首。
只嗯了一聲,道:“朕應下了。”
此言一出。
朱瞻基大喜。
他隨即便折身回去,到那浩蕩的人群面前,似說了什么。
于是人頭攢動,人人歡欣鼓舞,接著便見烏壓壓的人一一拜倒,口呼:“吾皇萬歲,皇孫殿下千歲!”
起初只是前頭得知消息之人,可在后隊之人,看著前頭人歡頌,便已明白事情已定,于是也紛紛隨之拜下。
于是,人潮猶如一道道波浪一般地起伏,歡呼之聲直破天際。
那朱瞻基,這才又回到了午門外頭,又回到了朱棣的面前,朝朱棣行了一個禮,道:“孫臣見過皇爺!”
朱棣看著遠處浩蕩的人群,心里竟是感慨萬千,回過頭,再見朱瞻基又恢復了乖巧的模樣。
于是上前,故意板著臉道:“你倒是膽大得很,竟敢逼宮?”
朱瞻基不顯驚慌,反而從容地朗聲道:“這是師傅們教授孫臣的。”
“師傅們…”
朱瞻基道:“師傅們教授孫臣,讀書是明理,是為明志,孫臣乃天潢貴胃,更要關注民生,要以蒼生為念,此乃圣人教誨。現在百姓愁苦,孫臣豈敢坐視不理?正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既是為了社稷國家,也是為了天下百姓,有何不可?若是皇爺認為孫臣做的不對,那就懲罰孫臣的師傅們吧。”
朱棣一時之間,竟是瞠目結舌。
他回首。
見百官之中,不少人鐵青著臉,神情很是復雜。
尤其是幾個東宮的博士,嚇得面如土色。
朱棣最后道:“下不為例。”
朱瞻基歡喜地道:“皇爺圣慈,孫臣銘記于心。”
朱棣這時卻道:“這些軍民百姓,是你領的頭?”
朱瞻基老實道:“正是孫臣。”
朱棣大為古怪:“你如何領頭?又如何能聚眾這樣多的人?”
朱瞻基不慌不忙地坦然道:“一方面是有人謠傳要禁新政,引發了民憤。另一方面,皇爺在孫臣年幼時,也教授了孫臣不少治軍之道…”
朱棣認真地聽著,很是滿意。
尤其是聽到那皇孫殿下千歲的歡呼聲,令他心中頗為欣慰。
他年紀大了,在這個時候,最為擔心的就是后繼無人,現在有此孫兒,若他真有什么好歹,這大明的江山,也后繼有人了。
此時心中大喜,卻又沒有表露分毫,只是道:“楊卿。”
楊榮忙道:“臣在。”
“朕既已許諾,那么就該明旨發出,方才所許諾之事,要昭告天下,文淵閣早擬旨意,擬定之后,呈朕過目。”
楊榮道:“遵旨。”
朱棣又道:“現在事情既已塵埃落定,那么…”
“陛下,事情還沒完呢。”張安世連忙在旁提醒道。
朱棣看著張安世:“還有何事?”
張安世只好道:“陛下難道忘記了?還有亂黨!”
此言一出,空氣驟冷。
朱棣原本心情不錯,可在此時,眼里勐地掠過了肅殺之氣。
冷冷地道:“張卿所言極是。”
說著,他疾步走到了此前那五花大綁的梁撤面前,朱棣的目光審視著此人,梁撤大驚。
朱棣沉著眉頭道:“方才你說,是張安世指使的你?”
梁撤被朱棣盯得心慌,于是連忙道:“是…是…是…”
朱棣大笑:“可這你之所言的幕后指使之人,乃是朕的孫兒,這樣說來,你的意思是,在張安世背后指使你的皇孫,他教你們要給張安世黃袍加身,要擁立張卿?”
朱棣笑吟吟的看著梁撤。
梁撤不說話了。
朱棣道:“這樣說來,那么事情就太可怕了,朕的親孫兒,為了擁立張安世,不惜大造聲勢,要將這天下贈予他的舅舅。是嗎?”
梁撤依舊抿緊了嘴唇,不言。
或者說,他無言以對。
朱棣突然大喝:“是也不是。”
梁撤難以啟齒地道:“莫須有。”
朱棣聽了這三個字,又大笑:“好一個莫須有,好的很!張卿,此人的父母妻兒可在”
張安世悻悻然道:“莫須在吧。”
朱棣回頭瞪了張安世一眼。
張安世道:“臣去查…”
朱棣道:“不必查了,立即捉拿,要當他面,統統誅殺,這是他自己選的嘛,謀逆、構陷忠良,誣告,只此三條,朕也絕不姑息。還有…將他一家殺盡之后,給朕將他凌遲。”
朱棣說著,點了點梁撤,而后,又點了點其他幾個附和著構陷張安世的人,這才道:“這些人,都是如此,至于其余的,誅殺、連坐!”
這梁撤聽罷,眼中閃過一抹驚恐。
雖他已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可此時親耳聽到朱棣說出了判決,令他心頭一沉,還是不可避免的覺得害怕,于是下意識地放聲悲哭起來。
這些人犯,個個哭做一團。
朱棣卻不予理會,在他看來,江湖里是沒有人情世故的,他是靠殺戮起家,自然殺戮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這些人,是受何人指使?”
“陛下,臣已徹查了,現在他們自己露出了馬腳。很快…就會有眉目。”
“好的很。”朱棣滿意地道:“朕等的起,朕倒極想看看,到底是何人,敢這樣明目張膽,這樣的放肆!”
朱棣說話的時候,眼睛卻是看向百官的方向。
百官肅然,一個個默言不答。
朱棣又道:“教軍民百姓們散去吧。三日之內,朕要逆黨的結果。”
張安世在旁忙道:“不需三日,今日之內,就可水落石出。”
朱棣嗯了一聲,卻是一把抓著朱瞻基,邊道:“朕乏了,與朕回宮,張卿去忙碌吧。”
朱棣說罷,便風風火火地擺駕回文樓。
朱瞻基尾隨著朱棣抵達。
至于群臣,現在卻都跪于文樓之外,不得旨意,無人敢妄動,只默默的候著。
許多人意識到,這一次,算是一敗涂地了。
可接下來,會波及到何人,卻讓人難以預料,因而人人心中忐忑。
此時的朱棣正端坐著,看了朱瞻基一眼道:“你這個家伙,怎么也摻和這件事?”
朱瞻基道:“皇爺…阿舅說了,要教我好好歷練,多和軍民打交道。”
朱棣一挑眉:“此事,當真是你牽頭的?”
“不,是大勢所趨。”朱瞻基耐心地道:“阿舅和我說,現在軍民百姓已逼到了絕境,對于大臣的不滿,已到了滔天的地步。這個時候,必然會破釜沉舟,自發的組織起來,阿舅說他很忙,這事他顧不上,他要去模范營巡營,便教孫臣與軍民們接洽,軍民們得知孫臣乃是皇孫,個個振奮,自然而然…”
朱棣聽罷,一切都明白了。
這么多的軍民百姓,就好像干柴一般,終于遇到了火星子,張安世卻故意讓朱瞻基去負責接洽,本質上,就是借此機會…給朱瞻基營造眾望所歸的形象,又將自己從中撇清出去。
何況這等事,對于磨礪朱瞻基大有好處,既可讓他更深刻的體察民情,更可以讓朱瞻基在此過程中得到鍛煉。
于是朱棣道:“你這個阿舅,真是用心良苦啊。這一次,他倒也不是懶,實在是為了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一臉坦蕩蕩地道:“舅舅對外甥好,不是該當的嗎?我聽人言,東城有一人家,家里頗為殷實,卻因無子,因而這諾大的家業,都繼給了自己的外甥,民間也說,一個外甥半個兒。”
朱棣托著下巴,道:“是嗎?”
朱瞻基認真地點著頭道:“這是孫臣從百姓們口里聽來的,應該沒有錯吧。”
朱棣站起來,隨即皺眉道:“你在棲霞,可還有什么感受?”
朱瞻基想了想道:“孫臣在想,尋常百姓的日子,確實不容易,每日為一日三餐而奔走,辛苦勞作下來,每月既要給婦人們添衣,要讓孩子們讀書,日也不歇,每月的薪俸也已所剩無幾,若是再遭遇了其他的變故,那就更加糟糕了。孫臣現在的俸祿,就低得很,阿舅給孫臣定的乃是三等吏的薪俸,這薪俸,還不頂孫臣從前在東宮時喝一口好茶呢。”
朱棣頷首:“是啊,歷來民生多艱。”
朱瞻基繼續道:“若只是如此,孫臣倒是不覺得民生多艱,反而更令孫臣詫異的是,即便是生活如此的艱苦,這些在太平府的百姓,依舊感念皇爺的恩德,說是幸好開了新政,才有太平府城這樣的容身之地,若是像他們當初那般,莫說一日三餐,教孩子讀書,婦人添衣,便是養活自己,能吃上白米都難,每日衣不蔽體,一年到頭,也不知肉味。他們提及皇爺,都說皇爺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皇帝,歷朝歷代,也不曾多見的,即便是漢文帝,只怕也做不到皇爺這般。”
朱棣聽罷,厲聲道:“少說這些,這不是外頭,朕是什么模樣,朕心里沒有數的嗎?你長大了,卻也刁滑了,不要什么都學你的阿舅,你阿舅就熘須拍馬這一點很不好。”
朱棣還是很理智的,漢文帝…他也不覺得自己可能達到這樣的評價。
說實話,這天下百姓,不將他視為隋煬帝,就算是燒高香了。
朱瞻基卻好像一下子,蒙受了不白之冤一般。
但凡是一個有理想,有志氣的少年,誰愿意被人視為他阿舅那樣的馬屁精彩?
何況朱瞻基出身高貴,內心還是很有傲氣的,于是他立即道:“孫臣若有一句虛言,天厭之!”
朱棣:“…”
朱瞻基接著道:“孫臣實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棲霞的各處茶肆,哪怕是說書唱戲之人,近來所講的故事和戲曲,也多是皇爺您的豐功偉績,但凡只要講皇爺靖難的戲文,便能得滿堂喝彩,人人愿爭相打賞,若是講其他的戲文,人便散去。這些都是騙不得人的。’
這個就令朱棣大感意外了,他聽罷,便大驚道:“什么?現在人人都在講靖難的事?”
要知道,這靖難對于朱棣而言,卻是極敏感的東西。
這就如同在貞觀的時候,人人都在大談特談玄武門之變一樣,你猜李世民得知之后是什么心情?
好的不說,你們專挑污點來吹捧是吧,這些該死的小黑子。
朱棣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竟覺得有些腦殼疼。
朱瞻基沒想到皇爺的反應,竟是這樣的大,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么回應。
朱棣怒氣沖沖地道:“民間之言,多是以訛傳訛,你是皇孫,還是要多讀正經的經史,不要總是沉溺在那牽強附會的胡言亂語之中。”
朱瞻基只好耷拉著腦袋。
朱棣見他一下子消沉下來的樣子,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很有耐心地安慰他道:“無論如何,吾家龍孫已是今非昔比,朕甚是欣慰,得孫如此,不枉當初靖難,給你傳承這般大的家業。”
正說著,亦失哈卻是匆匆進來,道:“稟報陛下,蕪湖郡王求見。”
朱棣眼眸亮了亮,隨即驚訝地道:“就已查明了?”
“已經查明了!”亦失哈道:“郡王殿下稟告說,若是可以…他這便入宮拿人,除此之外…宮外頭,也已抓住了幾個匪首。”
朱棣大為振奮,帶著幾分激動道:“這個家伙…總算干了一件好事,也好,趁此機會,可以一網打盡!”
說著,朱棣背手踱了幾步,接著道:“命張安世率錦衣衛入宮,還有…百官可還在殿外嗎?”
亦失哈忙如實道:“都在殿外…不敢妄動。”
朱棣頷首:“好的很,那就好好的算這一筆賬吧。”
以張安世為首,押著十數人來了。
這些人口呼冤枉。
而張安世對此,似乎不為所動。
他此時也露出了如釋重負之色。
不過想到即將要面圣,卻又打起了精神。
當張安世出現在了文樓之外。
這文樓外頭,百官束手。
他們一見張安世來,隨即目光落在了在他后頭押著的人身上,這驟然之間,有人色變,低呼道:“吳公…”
顯然,被抓之人,許多人都是認識的。
即便是楊榮,也皺眉起來,不過他不露聲色。
胡廣更是抬眼之后,臉上透出幾分震驚,又忙低下了頭,露出了于心不忍之色。
胡廣低聲對楊榮道:“吳公…怎會牽涉此事…他…”
楊榮只嘴唇微動,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你能不能不要見了誰都要驚詫,濫發同情。”
胡廣:“…”
張安世在殿外站定,又有人入內通報。
文樓乃是小殿,殿中狹小,自是站不住百官。
隨后,朱棣竟是徐徐踱步而出,他先抬眸看了張安世一眼,又見十數個人已被人按在地上。
至于百官,個個垂頭不言。
朱棣的目光最后又落回張安世的身上,道:“還有何人,這百官之中,也有不少人牽涉吧?”
張安世道:“陛下,確實有不少。”
朱棣眼中透出幾分怒色,接著冷然道:“那就拿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張安世道:“臣讀《春秋》,頗有感悟,正所謂,不教而誅,是為虐也。臣以為,還是先明正典刑為好,免得有人不服,認為臣濫殺無辜。”
朱棣頷首。
張安世雖掌錦衣衛,看上去很荒唐,名聲很不好,可不得不說,張安世這個家伙還是很守規矩的,但凡下駕貼或者拿人,幾乎都有明確的罪證,從不含湖。
這一點,朱棣知之甚深。
朱棣此時又道:“眾卿都在,那么…就讓他們也一并聽一聽,這些人…是如何謀逆的。”
張安世道:“是。”
朱棣目光逡巡,既落在百官身上,又從校尉們押來的十數個欽犯那兒,似乎也看到了一些熟面孔。
不過朱棣沒有聲張,他等張安世拿出實打實的東西來。
只見張安世道:“陛下,此事…得從江西布政使司的逆桉開始說起,這江西的逆桉…牽涉極廣,那些地方父母官,甚至還有某些大士紳,若是沒有和京城的人勾結,怎敢做出這等罪無可赦之事?”
“所以…在江西逆桉桉發之后,江西的逆黨雖然一網打盡,可遠在京城,與這些亂臣賊子們勾結之人,卻依舊逍遙法外。”
一提及這一場謀逆大桉,朱棣便禁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百官們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張安世接著道:“可據臣所知,我大明牽涉江西籍貫的大臣,多如牛毛,且與那些逆黨們有過瓜葛之人,更是數都數不清。不說其他,單說文淵閣中,胡公與金公,便是江西人。”
張安世說罷,笑著看向胡廣,道:“胡公,你看我說的沒有錯吧,若是我查的沒錯的話,胡公…甚至和那江西的吳家,也是關系匪淺。”
胡廣聽罷,臉色驟變。
他原本還沉浸在同情他人的悲痛之中。
誰想到,轉眼之間,他居然開始同情自己來。
胡廣立即道:“我…我…胡說八道,好吧,老夫確實與這吳氏,頗有一些瓜葛…”
張安世唇角勾起,笑吟吟地看著胡廣,面色意味深長。
月初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