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文匆忙地去了。
張安世又將陳禮等人召了來,吩咐道:“錦衣衛不要輕舉妄動,但是要防范宵小之徒,趁機擄掠百姓。還有東宮和紫禁城,都給我看好了,不能出任何岔子。”
陳禮猶豫了一下,問道:“殿下,您說的擄掠百姓…這百姓是哪一個百姓?”
張安世瞪他一眼,眼中目光像是明晃晃地罵他蠢,咬牙切齒地道:“當然是真的百姓。”
“噢,噢,卑下懂了。”陳禮忙是行禮應聲。
張安世又吩咐道:“除此之外…各處城門、渡口,都給我盯死了,一些地方,要重點搜查一下。”
說著,張安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禮一眼。
陳禮肅然道:“明白。”
“好啦。”張安世這才又變得氣定神閑起來,道:“待會兒給我備車馬,多派護衛,我看著…時候也不早了,應該入宮覲見去了。”
陳禮不忘關切道:“殿下…可要小心。”
“放心吧。”張安世笑了笑,隨即卻又板起臉來,嘆了口氣道:“是時候算一筆賬了。”
說著,揮揮手,陳禮會意,告退而出。
此時的京城里頭,一處處的宅邸,紛紛大門緊閉。
一個個錦衣衛開始出現,而后,有一個錦衣衛校尉挎刀,出現在了劉湛的府邸門前。
這錦衣衛一出現,便去敲門。
“開門,開門。”
門房悄悄地將門露出一條縫隙,便見外頭是一個穿著魚服的家伙,他戰戰兢兢地道:“何…何事…”
校尉道:“奉命來保護劉學士的家小,里頭沒有什么問題吧,有沒有人沖進去,是否有人受傷?”
這門房搖頭道:“沒…沒呢。不過外頭都是亂民,夫人和少爺們,甚是擔心…他們…他們…”
這校尉立即就道:“你放心,蕪湖郡王殿下特意交代過了,說是現在城中雖然有一些混亂,可周學士乃是朝中棟梁,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周全,我就在外頭護著,你們不要慌張。”
門房點頭,關了門,便匆匆進內宅去通報。
劉湛的長子劉欣,聽聞來了錦衣衛,稍稍安心,口里還罵:“這些該死的亂民,真是膽大包天,他們竟敢作亂…”
憤憤然地罵了一通后,又吩咐人道:“告訴他們,不用搬了庫房里的金銀走了,現在還是在家里更安全些。外頭有錦衣衛護著,應該不成問題,這些錦衣衛的狗腿子,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轉而又問門房:“錦衣衛來了多少人馬…”
門房道:“好像是一個。”
“一…一個…”劉欣皺眉喃喃念了一句。
他站在原地,愣住了。
就在此時,卻已有人潮朝著這宅子來。
人潮之中,人人怒氣沖沖,到了劉宅前,便見門前還張貼了告示,上頭是嚴厲警告不得誤入的錦衣衛通告。
眾人勃然大怒,有人大呼道:“這便是那個劉湛的府邸,就是他不給我等活路。”
此言一出,人群瞬時炸開,蜂擁至門前。
那站在門前的錦衣校尉,已是一溜煙的,順著墻根便跑出了數十丈,一會兒工夫,便消失在了街角。
咚咚咚…
大門敲得震天響。
無人開門。
有手腳靈活的,翻墻而入。
更多人將大門撞開。
而后,數不清的人涌入。
在滔天的憤怒之中,這劉府所過之處,盡都毀于一旦。
府里的仆役們一見,早已驚怕地抱頭避走。
倒是那劉欣膽大,帶著兩個兄弟和幾個忠仆沖上前,惡狠狠地大呼道:“此乃翰林侍講學士的府邸,爾等刁民,好大的膽,不怕死的嗎?”
他不說這話還好,張口一說。
人群之中,卻有人直接揮了鐵鎬來,一鐵鎬下去,劉欣呃啊一聲,便倒在血泊里。
劉欣殺豬一般的嚎叫。
剩下的忠仆立即鳥獸散去。
只他的兩個兄弟,也要走,卻被人及時攔住了。
人群之中,為首的大呼道:“左右都是死,你們姓劉的要我們死,我們殺伱一個夠本,殺兩個不虧。”
劉欣大腿根被那鎬頭直接釘入,鮮血如注,口里哀嚎:“我爹…我爹…等我爹來…”
可話還沒說完,一群憤怒不已的人涌上,這三兄弟繼續慘呼。
片刻之后,有人跪地,他看著遠處劉家三兄弟躺在地上,紋絲不動,早已嚇得面如豬肝色。
這人不斷地叩首求饒:“饒命,饒命,好漢們饒命…小的只是劉家的管事,只是區區一個管事…好漢們若是要掠財,這劉家…有銀子,有的是銀子…都在府庫里,盡管拿去,好漢們饒命啊!”
別看這里人多,卻顯然很有組織性,這也是農人和匠人們有區別的地方。
農人們大多都只是自給自足,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而匠人和勞力們因為需要集體參與生產,需要進行有效的分工,雖是憤而起事,卻是組織分明,有人負責維持匠人和勞力們的秩序,確保不要傷及無辜。有人負責指引,明確目標。有人負責烘托氣氛,有人負責開路。
此時,許多人下意識地看向一人。
這人顯然是在作坊里干賬房的,雖也激動地在人群之中,卻一直冷眼旁觀,在匠人和勞力之中,他頗有威信。
當下,他道:“叫幾個人,去打開庫房,告訴大家伙兒,不可哄搶,李三、王克你二人帶幾個兄弟,負責把守此處,我與吳秀才去清點盤算。
眾人一聽,立即說是。
他們是有家有業之人,不是那種一無所有的流民。
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有不錯的薪俸,有遮風避雨的屋子,娶了婆娘,孩子在學里讀書。
何況在來之前,各種小冊子里,早已教了人什么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事,又有專門負責維持秩序之人,當然也知,鬧事是鬧事,劫掠是劫掠。
于是當下,眾人一哄而散,又有一隊人,趕去了府庫。
這賬房與另一個被稱為吳秀才的人,開始進入庫房開始清點。
只是置身進去,卻也嚇了一跳。
很快,他們便搜尋到了賬簿,低頭一看賬簿,賬房眼睛只一掃,唇邊勾起一絲諷刺,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一旁吳秀才忍不住好奇地湊了上來:“怎么…”
“你瞧瞧這些賬吧。”
吳秀才也是內行人,掃視一眼,驟然之間便知道了底細。
當下臉上一繃,便道:“我負責謄寫一份,送錦衣衛去,你繼續在此清點。”
“好。”賬房應下,卻又想起了什么來,忙道:“對啦,你直接將簿子,丟到最近的錦衣衛千戶所門前便走。”
吳秀才道:“自然是懂得。”
這二人,也是讀書人,只是出身貧寒,且科舉實在太卷了,雖有功名,卻難以維持生計,起初是不得已才在棲霞謀了一份生業。
雖說太平府那兒,被讀書人斥之為風氣敗壞的地方,可實際上,這兒反而很看重知識。
主要是作坊和商戶實在太多了,需要大量能寫會算,且善于管理的人員,這兩個落魄的讀書人,一到太平府,立即便謀了一個差事,而且很快就成為了作坊里頭重要的人,領著較高的薪俸,每日工作也還算清閑,人人敬重。
此時,若是教他們失業,那是絕對不成的,他們薪俸雖高,卻早已在棲霞置產,孩子也在讀書,婦人每日的開銷也不小。這上上下下的,可都指著他們呢。
所以,自己的東家與他們一合計,他們反而是最活躍的人,當下私下訂立計劃,安排人手,暗中組織,煽動匠人和勞力,這前前后后的,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實際上,在許多人看來,今日所爆發的,乃是讀書人、士紳和商賈、匠人們的矛盾,倒不如說,這是一場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的對決。
后者這些讀書人,因為沒有穿戴傳統的綸巾儒衫,口里也不再是文縐縐的之乎者也,畢竟在商行和作坊的熏陶之下,不再是和從前一般,只和讀書人打交道,所以口語以及行為舉止都發生了不少的變化。
可實際上,他們所讀的書,也是不少的,身上也未必沒有擔著功名。
這等人心思縝密,再加上有組織工程和勞動力的經驗,更熟知各種典故,精通律法,因而做事很有章法,做事起來,往往考慮得面面俱到。
很快,吳秀才便取了一本簿子,出了劉宅,宅中依舊亂做一團,一口氣走出了長街,便見這街道上,人潮洶涌,所過的街道,盡都是人。
何止是棲霞那邊鬧的兇,京城這邊,這兩年商業也繁華起來,此番也同樣遭受了波及,不只是匠人和勞力,便是尋常的店家,還有不少的店家雇請之人,此時也紛紛有所行動。
幾乎所有的鋪面,統統關門,不少的京中府邸,也被人圍住了。
而應天府的差役,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錦衣衛一個也沒尋見,至于官兵,似乎也無一絲蹤影。
在這喧鬧之下,吳秀才卻腳步沉穩,雖有一波波的人潮朝他身邊過去,不過眾人一見吳秀才所穿的衣服,卻是棲霞大隆鋼鐵作坊的工衣,便無人為難他,甚至有人給他讓出道路。
一處深宅里…
此時,有人帶著驚慌,匆匆而來。
“不得了,不得了,得知消息了嗎?四處有刁民作亂…”
這驚慌的聲音,打破了這里的安靜。
還是從前的地方。
只是這一次,人來得不多,畢竟這個時候是當值的時間,不少人還在官衙中當值。
倒也有人告假,趕緊趕了過來。
眾人紛紛朝向那姓吳之人道:“這必是…必是…”
這吳姓之人皺著眉,壓壓手道:“好啦,不必慌張,都不必慌張。此事過于蹊蹺,不過…有人敢如此妄為,老夫就不信,這朝廷就不去管他!他們朱家的江山…還要不要了?”
眾人依舊驚魂未定。
有人帶著憂心忡忡之色,嘆息道:“我剛從兵部來,兵部尚書金忠,卻只下文,令京城各衛加強防范,沒有要平亂的意思。”
“看來應該在等陛下的旨意,沒有陛下的旨意,現在誰敢輕動…”
眾人竊竊私語,低聲議論起來。
卻在此時,突然外間嘈雜起來。
有人慌慌張張地進來,道:“老爺,老爺,不得了,不得了,有人殺來了,殺來啦…”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色變。
誰也沒有料到,竟有人敢殺到了這兒來。
于是,眾人紛紛起身,慌亂地想要躲避。
可來人道:“這前后左右,都是人…沒地兒走了。”
不消片刻。
便見烏壓壓的人登堂入室。
一人朝他們大呼:“爾等刁民,可知此間主人是誰嗎?”
“找的就是你們!不要客氣,那姓周的被打死之前,就曾交代過,是此家的主人交代他大造議論,攻訐新政的。入你娘,俺們憑氣力吃口飯,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平日里不事生產,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說,還嫌俺們拿血汗換錢過日子礙你們眼嗎?你他娘的要穿衣吃飯,俺們便該挨餓受凍?打!”
一下子,怒火瞬間引燃。
那吳姓之人,是萬萬沒有料到,運籌帷幄,翻云覆雨的自己,竟會被一群刁民端了自己的家。
從前這些人,在他的面前,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哪怕是自家的奴仆,都比這些賤民不知高上多少,可如今,卻已有人沖上前,一把將他拎住了。
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如此的無力。
要知道,以往的時候,他只消一個眼神,這些刁民便要俯首帖耳,可如今,他才曉得這些人氣力極大,只一把拉扯他的衣襟,他便像斷線風箏一般,隨之搖曳,而后,蒲扇大的巴掌便拍打在他的臉上。
這巴掌上盡是老繭,粗糙的很,一巴掌下來,就好像刀子一般在吳姓之人的臉上刮著。
“啊呀…”吳姓之人哀嚎一聲。
不過他這一聲哀嚎,并沒有引人注意。因為他的身邊,早有幾個綸巾儒衫之人,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天下亡也,天下亡也…”有人一面嚎哭,一面發出絕望的吼叫。
這撕心裂肺的聲音,迅速便被接下來的慘呼所中斷。
“陛下…”
亦失哈匆匆地進入了文樓。
亦失哈已來過了四次了。
每一次,都一次比一次更緊急的事要來奏報。
事態十分緊急,勢同水火。
可每一次來的時候,朱棣都臉色從容,只壓壓手道:“朕要看書,休來打擾。”
“可是…”
朱棣的目光,從書中移了移,隨即落在了亦失哈那張焦灼的臉上。
朱棣這目光,淡淡的,亦失哈卻是嚇了一跳,立即又告退了出去。
而這一次,是亦失哈第四次進來了:“陛下…”
朱棣終于擱下了手里的書。
這書的封皮上,赫然寫著《春秋》二字。
朱棣帶著幾分厭煩地道:“你們啊,真的是不省心,這天下什么事都離不開朕嗎?朕只想清凈片刻,讀讀書,靜靜心。說罷,什么事?”
亦失哈啪嗒一下,直接拜下去,低著頭,先道:“奴婢萬死。”
隨后,亦失哈才道:“外頭有人作亂,東廠那邊,察覺到作亂者多如牛毛,四處…四處都是…”
“嗯。”朱棣依舊從容不迫的樣子,只點點頭道:“做亂也不選一個好時候,這都快過年了,敗興。”
亦失哈:“…”
亦失哈一時間覺得自己詞窮了。
倒是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便又道:“還有什么事?”
亦失哈只好忙道:“還有…還有…各部的部堂,還有九卿,都已至文淵閣,會同文淵閣諸大學士,希望能夠覲見陛下。”
朱棣挑了挑眉眼,道:“他們有何事?”
“這…”亦失哈道:“應該是因為作亂的事吧,胡公說,民變已生,亂民巨萬…若朝廷再不彈壓,便要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了嗎?”朱棣繼續詢問道。
亦失哈皺著一張臉道:“這個…這個…奴婢…奴婢這邊接到了東廠的奏報,倒是不少人受到波及,死是死了不少人…”
朱棣道:“不少?那這才算幾個啊,也叫血流成河?胡廣這廝,他是讀書讀傻了,沒有見過真正的血流成河。想當初…朕記得胡惟庸案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噢,還有靖難,那滹沱河還有北平之戰,才叫血流成河呢!那時候,真是尸積如山,附近的河道,盡都染紅了。”
朱棣說罷,搖搖頭,感慨地道:“這些才過去幾年啊,就已經有人忘卻了。看來,這天下承平日久了,已有人連我大明的天下,還有朕的江山是怎么來的,他們竟也已忘了。”
亦失哈抬頭看了朱棣一眼,本是心急如焚的他,聽朱棣說這番話,反而眼里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此時,他竟也笑了笑,道:“是,陛下訓斥的是,胡公的性子就是這樣,最愛夸大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