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奇失魂落魄地走了。
可轉眼之間。
自老人一旁的耳室里,卻是走出一人來。
此人穿著一件道衣,笑著道:“剩下的殘局,還下不下?”
老人道:“下。”
于是那老人呼喚一聲,便有仆從端來了棋盤,這棋盤里,恰是一副殘局。
老人與道人各自落座。
道人道:“這徐奇…可靠嗎?”
老人道:“窮途末路之人,只有一個選擇罷了。”
“可你不要忘了,狗也會噬主的。”
老人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捏著手中的黑子,目光落在棋局上,似笑非笑地道:“當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興起的幾場大獄,早已讓天下人寒心,建文皇帝倒是振奮了幾年,清除了不少的積弊,只可惜…都如曇花一現…至于現在這個朱老四…哎…”
他搖搖頭。
道人道:“莫非在你看來,這朱老四,竟比太祖高皇帝還要厲害?”
老人道:“太祖所做的,不過是抑制我等,可朱老四縱容張安世所為的,卻是要挖我們的根。”
道人默然無語。
老人接著道:“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就要大變。到時,這天下就無我等的容身之地了,祖宗基業,兒孫富貴,一切成空!便是賤商,怕也要騎在你我的頭上了。”
道人道:“依我看,也不盡然。”
老人搖頭:“你不明白,東漢的時候,士族興起,漢皇帝要治士族,取用的什么呢?”
道人立即道:“宦官與外戚。”
老人點頭:“是啊,此后開了這個口子,宦官與外戚權柄日重,已到了尾大不掉之勢,繼而生出了黨錮之禍…今日又有什么不同?陛下要征稅,想要銀子,就必須得仰賴酷吏和商賈,一旦這些人壯大,又怎么會甘心于只為宮中掠財?假以時日,他們必成氣候,或者說…他們已經頗有氣候了。”
道人皺眉道:“難道無法化解嗎?”
老人沉思道:“有一種方法。”
“愿聞其詳。”
老人突然抬頭,看著道人道:“德化縣中…并不只一個張安世。”
道人眉一挑,眼中率先閃過駭然,接著大驚道:“何以見得?”
“反應過于迅速。”老人瞇著眼睛,眼中閃動著銳光,接著道:“前些日子,乃是中秋,中秋時有一場朝會,皇帝與張安世必定在列。若是不在列,老夫也一定能收到風聲,而現在據此中秋佳節不過半月時日,也就是說,張安世若是來江西,只有半月的功夫,他要謀劃,需要請示宮中,更要調撥人手,區區半個月,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人沉吟片刻,繼續道:“你別看張安世此人權勢滔天,人人都說他乃權臣,可此人…能得朱老四如此信重,就絕不是一個胡來的人,他沒有得到陛下的親旨,斷然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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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請示的話,半個月之間不夠,那些封了府庫的錦衣衛…若是十日之后再動手,還有可能。可若是現在動手…除非…朱老四也在這九江府里。”
道人眉頭皺得更深:“看來…這是陛下的意思…”
老人甚是篤定地道:“是,就是他的主意。”
“可方才為何不講透?”
老人笑了笑道:“若是講透了,徐奇還有這樣的膽量嗎?”
“那么你的意思是…”
老人道:“歷朝歷代,開國天子往往都是大刀闊斧,可往后的兒孫們,就沒有這樣的魄力了,往往都只是守成之君,難成氣候。一方面,是他們沒有經歷過生死,養于深宮之手,無法毅然決然,有破釜沉舟的魄力。這其二,便是他們也沒有開國之君的威望,所能做的,能守住這天下就好了。”
頓了頓,老人繼續道:“這朱老四,雖非開國之君,卻也是靖難起家,與開國天子并無什么不同,這也是他可以大刀闊斧的緣故,張安世也才可以仰賴他,開辟所謂的新政。所以,只要朱老四駕崩,那么…所謂的新政,其實就已胎死腹中了。而至于江西的事,朝廷也無法做到徹查到底。”
說到這里,老人笑吟吟地抬頭看著道人,輕描澹寫地接著道:“真要徹查,新君敢查嗎?他查了,自己不覺得害怕嗎?”
道人微微張目道:“弒君?”
“弒君的不是你我…”老人道:“是鄱陽湖的水賊…”
道人卻是帶著幾分擔憂道:“可是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暗子,難保他們不會牽連出什么人來,你可不要忘了,當初…這些水匪…可是與都指揮司勾結的。”
歷來官匪一家。
很多時候,似這樣的水匪,官府屢禁不絕,慢慢的也就會默認他們的存在。
許多水匪只要不扯旗造反,暗中給官府送一些禮物,反而有生存下來的空間。
鄱陽湖的水域很大,官府根本無法控制,這種情況,自秦漢開始,就一直有水賊聚集,哪怕是最太平的時候,這樣的水匪也不曾絕跡過。
老人道:“所以…接下來…”
老人捏著手中的黑子,下在了棋盤上。
道人低頭一看,卻見此子一下,自己已是輸了。
只是棋盤上的棋局勝負,這道人早已不再關注,他關注的是現實中的棋局。
他抬頭,定定地看著老人道:“接下來如何?”
老人道:“水賊們一破德化縣,將其夷平之后,城中上下,俱都屠盡,江西這邊,都指揮使司下轄各衛,也要做好準備,趁勢合圍,將這些水匪,統統誅盡。”
老人說罷,眼里掠過了殺意,他嘴角勾起來,露出森然的笑:“這樣一來,水匪作亂,誤殺陛下與張安世人等,各衛剿盡水賊,頭功一件。新君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就算新君意難平,大不了處置布政使徐奇人等,可他們至多,也不過是失察之罪。新君剛剛繼位,直隸那邊沒了張安世,群龍無首,此時,朝廷想要長治久安,就不得不安撫天下,新君的威望,不如朱老四遠甚,他能有何作為?”
“退一萬步,就算新君憤恨,可又如何呢,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了,而鐵路的賬,也因為一場變亂而徹底的清除干凈。你知道為何…很多時候,人心會思變嗎?”
道人道:“愿聞其詳。”
老人道:“很簡單,因為很多賬,都不清不楚,很多的事…都理不清。所以,大家都喜歡放火燒倉。可放火燒倉…終于只是小術,若是賬目太大,牽涉的更多,涉及的更廣,就非是區區一把火可以解決問題的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場民變,就是一次兵災,如此一來,所有的賬目,所有不清不楚的事,也就徹底的可以隨著無數人的死亡,徹底的清洗干凈了。”
老人道:“鐵路沒有修,不打緊,可以報上去,說是賊子扒走了所有的鐵軌。倉庫的銀錢沒了,可以說是被賊子襲掠一空。有一些早想讓他們死了的人,就如那個該死的禮部尚書劉觀,平日的時候,誰敢動他一根毫毛?可一旦民變滋生,就可說此乃變民所為,死于亂民之中。”
道人嘆息一聲,才道:“若如此,此番卻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人倨傲一笑,道:“為了天下太平,剪除酷吏,為了將來百姓們可以安居樂業,死這數千數萬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道人低頭,默然無語。
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心慈手軟了?”
道人搖頭。
老人笑著道:“老夫老啦,能活多少年,可老夫實在不情愿,這數百年的基業,盡毀于朱老四和張安世之手。祖宗們的十數代恩德,方才有今日鼎盛,怎可衰弱在老夫的手里呢?何況,你難道忘記了嗎?從直隸回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對張安世此等酷吏們,痛罵不絕?他們不但強迫沒收士紳的土地,且還強迫雇農接受土地,哪怕是對有志氣而自食其力的農人而言,此等不勞而獲的收入,無疑是一種羞辱。”
頓了一下,老人接著道:“正因如此,天下理應回到它當初的樣子,不該再讓這些人胡鬧下去了。老夫歷經數朝,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和元順帝時期任官,也不至今日這般荒唐的地步。”
道人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只是此事太大,一個不好…”
顯然,道人還是心里有著余慮。
老人則是慢悠悠地道:“其實一開始,老夫能有什么作為呢?他朱老四畢竟是天子,張安世畢竟手握精銳兵馬,位極人臣。所以…還要多虧了修這鐵路。”
道人狐疑地道:“修鐵路莫非成了好事?”
老人道:“當然不是好事,卻也因禍得福。當初要修鐵路的時候,許多人興高采烈,以為正好可以借此牟利,這布政使司還有各府各縣,盡都如此。還有那些士紳,一個個也覺得可以借此獲利。可老夫卻早已知道,會有今日了。”
道人更顯不解了,隨即便道:“今日?”
老人道:“指望這些人干什么大事,是不成的!他們嬌妻美妾,只要朱老四的刀還沒有架到他們的脖子上,他們就總覺得…還可以繼續廝混一些日子。可修了鐵路,老夫就自知,許多士紳都會參與其中,他們這些人,看到的只是眼前之利,卻看不到即將到來的風險。那朱老四可不是昏聵之主,這筆賬,一定是要和他們算的。”
“你瞧,現在賬終于來算了,可正因為要算這筆賬,反而成了最好的時機。平日里,你若是跟他們說,要謀刺天子,要誅張安世,他們定是一個個肝膽俱裂。你去和徐奇這樣的人說,他說不準,早已暗中上一道奏疏,將你揭發。可現在呢?現在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大難臨頭了,你這時候和他們說這些事,他們卻已知道,生死只在今日。魚死網破,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那就只好跟隨老夫破釜沉舟了。”
說到這里,老人臉上現出幾分成竹于胸之色,接著道:“區區一條鐵路,卻讓老夫將人心都凝聚了起來,人人都不得不為老夫效死,大家伙兒都肯鋌而走險,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道人用奇怪的眼神凝視著老人,忍不住道:“你一直等的,就是今日。?
“對,等的就是今日!”老人嘆了口氣道:“老夫活了這么多年,也曾位極人臣,亦曾嘗過富貴,可如今風燭殘年,此等無用殘軀,唯一還能做的…就是這件事了。”
道人道:“公之所謀甚大,可難道你沒有想過失敗的后果嗎?”
老人道:“這些倒是沒有想過,老夫卻想過,新政推行至天下的后果,到那時,對我們的結局,不啻是侯景、黃巢之亂。圣人之道,乃我等的立身之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將來失去了土地,你我之兒孫,便失去一切了。”
道人嘆了口氣,隨手將自己的棋子摔在了棋盤上,道:“這一局,貧道輸了。”
老人微笑道:“無妨,若是不服,還可再對弈一局。”
道人幽幽道:“不必啦,輸在你的手底下,也不算冤枉。”
老人道:“為何?”
“你棋高一著。”道人道:“最緊要的是,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此一條,便足以比貧道這等只精于計算得失之人,更高明十倍。”
老人施施然地道:“一力降十會嘛。”
“破釜沉舟也是智慧的一種。”
二人彼此一笑,意味深長。
一封書信,早已至鄱陽湖水泊。
一艘艘的艦船,到了湖口,轉而入江。
沿途的水路巡檢,似乎得到了什么風聲一般,竟紛紛不見蹤影。
湖口的水寨之中,此時也一片黑暗,任由艦船入江。
隨后…這諸多的各種艦船,便沿江而上。入夜時,直奔九江水道。
而后悄無聲息的,抵達了水閘。
九江幾乎是一座水城,北面臨江,西面所臨的,乃是鶴問湖,這鶴問湖距離城西,不過區區十數里。
世傳晉時陶侃擇地葬母至此,遇異人云:‘前有牛眠處可葬’。言畢,化鶴而去,因而得名。
夜空之下,此湖格外的寧靜。
隨即,便有數不清的人開始悄悄摸上岸來。
“當家的,城中當真有人接應?”
昏暗之中,一人臉色忽明忽暗,口里道:“自然…且記住,入城之后,城中老幼,盡都屠戮干凈,一個不要留。”
“接應之人…”
“他們的意思是…接應之人,也一并殺了。”這人獰然笑道:“少給老子啰嗦,走。”
話畢,無數人在夜色之下,悄然而行。
一隊夜行之人,腳步匆匆地直接到了城西。
此處的城門,竟果然開了一道縫隙。
眾賊至城門外,果然有一人帶著幾個差役而來,口里不滿地大呼:“怎的這樣慢?快快入城,休要啰嗦。”
來人乃是九江府照磨,他早已接到了書信,一直都在城門處等。
這姓鄧的照磨口里還在喋喋不休地埋怨:“記得德化縣縣城在何處嗎?入城之后…”
說話間,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直插在這鄧照磨的胸膛上。
鄧照磨驚呼一聲,口里道:“爾等…爾等…”
有人獰笑道:“對不住了,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屠戮殆盡,你也是城中之人…”
說罷,刀帶著血柱,勐地拔了出來。
鄧照磨的前胸上一下子被鮮血布滿,他臉上難以置信之色,可也驟然之間,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口里噴出了一口血,哆嗦著道:“哈哈…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不過…你以為…滅了我的口,你們…”
他本想說,你們難道不會被滅口嗎?
只可惜…這話未出口,人已氣絕。
后頭的差役和文吏大亂。
涌入城中的水賊不帶一絲猶豫,直接將他們統統砍翻,緊接著,人流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帶一隊人,先去知府衙…”
“為何不先去德化縣衙?”
“緊要的是先要滅口,九江知府知道得太多了,這里距府衙更近一些,其他的人…也跑不了。”
“好。”
德化縣衙里。
朱棣正在一間廂房里軟榻上盤膝坐著。
張安世則坐在一邊,陳進業只有跪著的份。
陳進業的臉色忽明忽暗,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怎么可能會和賊子勾結,這…怎么可能?”陳進業磕磕巴巴地道。
朱棣理也不理他,臉上看不出喜怒。
倒是張安世道:“別人讀書,讀到的乃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讀書,讀到的竟真是禮義廉恥,難怪你一輩子做縣令。”
這話里是毫不掩飾的鄙視。
陳進業:“…”
就在此時,朱棣突的將腿伸到了地上,整個人站了起來,平靜地道:“還沒有消息來嗎?”
正說著,卻有人匆匆進來道:“稟陛下,公爺,城西…有動靜。”
只見朱棣勐然之間,眼里放光,嘴角勾起了一個細小的弧度,道:“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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