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似乎一下子就聽出了弦外之音。
他凝視著劉觀道:“你的意思是,楊溥從中作梗”
“正是。”劉觀一派泰然自若之色,澹定地道:“現在流言四起,都說江西的鐵路修不成。”
“陛下,這江西的鐵路如火如荼,何以現今,人人都出此言?這豈是幾個好事者即可鬧出這樣沸沸揚揚的風向的?”
朱棣背著手,來回踱步,微微低垂著頭,像在思索著什么。
劉觀繼續進言道:“可見傳播這些流言之人,身份絕不簡單,楊溥負責鐵路司…”
朱棣卻在此時打斷他道:“楊溥負責鐵路司,就只因為記恨江西鐵路修建,便敢說這樣的話?依朕看,只怕這楊溥的心胸未必如此狹隘吧。”
“陛下。”劉觀拜倒道:“有些話,臣本不敢言,只是今日陛下問起,臣不敢欺君,只好…斗膽盡言了。”
朱棣越發覺得蹊蹺,他凝視著劉觀,此時只抿著嘴,一言不發。
劉觀道:“臣聽說,原本楊溥是打算修建天下的鐵路的,而且不少商賈也磨刀霍霍。”
朱棣一挑眉:“為何?”
劉觀立即道:“太平府的商賈極多,當初修建太平府鐵路的時候,多數訂單都在太平府的各處作坊和商行那兒,不少商賈借此賺了大筆的銀子,這只是區區一個太平府,陛下想想看,若是天下都修鐵路,其中的利潤何其巨大!臣敢說,這商賈所牟之利,要比此前多十倍、百倍。如此巨利,早已讓人垂涎已久。而讓楊學士來修筑,楊學士與他們合作早已行之有年,彼此熟絡,那么許多的訂單,便可落在這些商賈身上。”
“可陛下圣明,豈會讓楊學士專斷鐵路?所以這鐵路的差事,便落在了臣的身上,臣與江西布政使徐奇,也曾磋商過,認為與其讓太平府的商賈提供鋼材和枕木,不如九江府和南昌府自行督造,一來可以就地取材,二來,也是杜絕這些商賈牟取暴利,為陛下省下一些錢財。”
“可恰恰因為如此,那些商賈才含恨而去。陛下啊…商賈牟利,敢于鋌而走險,如今臣與徐公二人,斬斷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豈會不懷恨在心?所以市井之間,都在說江西的鐵路必然要出事,更有人暗中在江西作梗,為的就是這江西的鐵路修不成,到時那楊學士再出馬,力挽狂瀾,而那些商賈再尾隨楊學士,趁機大發其財。”
“區區鐵路,要修建何其容易,臣所慮者,乃是人心,徐公在江西謀劃鐵路,殫精竭慮,實恐不易,可有人伺機大造聲勢,又處處作梗,甚至…還在江西買通賊子作亂,臣敢問,他們這是要做什么?江西的鐵路,事關天下,若江西的鐵路能修成,即天下各省都自行修建,若是有人借機滋事,而使江西自行督造鐵路胎死腹中,陛下…這是國家之福嗎?”
劉觀說著,落下淚來,接著叩首道:“現今陛下竟因這些閑言碎語來治徐公之罪,更要治臣之罪,臣與徐公萬死不足惜,可一旦壞了鐵路修建的千秋大計,使這鐵路專斷于楊溥為首的一群商賈之手…臣粉身碎骨,也難恕罪了。”
緊接著,又不斷叩首。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劉觀。
說起來,沒人喜歡劉觀。
可劉觀這番話聽著,竟頗有幾分道理。
最重要的是,朱棣不管此人之言是真是假,可朱棣至少相信這個人,并沒有結黨營私。
因為劉觀這個人,朱棣是知道的,沒人愿意和他結黨。
朱棣沉吟著道:“此事,朕會令廠衛繼續核實。”
“陛下。”劉觀道:“臣倒以為,不必廠衛,臣親自去即可。”
朱棣皺起眉頭看著他,不解道:“你?”
劉觀板直了腰身,大義凜然地道:“臣奉旨督促鐵路事宜,江西乃京外第一條鐵路,關系重大,臣怎敢袖手旁觀?”
朱棣又來回踱了幾步,才道:“也可。”
于是劉觀道:“臣明日動手,陛下…臣請陛下…無論聽到任何閑言碎語,切切不可有疑,這江西的鐵路…必能成功…”
朱棣心里恨恨,入他娘,朕已砸進去了兩百萬兩銀子,都是朕一兩一兩攢出來的,眼下…似乎也只有姑且信之了。
劉觀又道:“至于那楊學士…陛下如何處置?”
朱棣側目,雙目似利刃一般在劉觀的身上掠過。
劉觀大驚,忙拜下叩首:“臣多言,萬死之罪。”
朱棣大手一揮:“朕只要鐵路建成,其他事,朕不過問。”
“是。”
劉觀出了殿,冷不然地擦了頭上的冷汗,心里不禁痛罵:“好端端的,怎么會鬧出賊來呢?”
雖這樣想,劉觀卻依舊大喇喇的樣子,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他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世上沒有啥坎是過不去的,我劉某人,躺著都能一生富貴。
此去江西…正好散散心吧。
只可惜,沒有整垮楊溥那個小子。
他心里有點遺憾。
若換做任何人,去整楊溥,只怕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可劉觀不一樣,劉觀屬于那種管你是誰,我都敢碰的人。
反正得罪了任何人,都能升官進爵。
根據多年的經驗,他得罪的人越多,才有平步青云的希望。
不多日,劉觀愉快地抵達了南昌府。
在此處,徐奇聽聞,那里敢耽誤,慌忙地領著上下官吏相迎。
劉觀愉快地握著徐奇的手腕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陛下命我來,乃是督促鐵路事宜,怎么樣,如何啦,聽聞車站已修成…不妨帶老夫去看看?”
徐奇卻是臉色青黑,支支吾吾的樣子。
根據劉觀多年欺上瞞下和貪墨的經驗,他立即察覺到了不對勁。
于是他臉拉下來,隨即道:“怎么了?”
徐奇一臉遲疑地道:“劉公…車站是修好了。”
“修好了為何不去看?”
“只是鐵軌未鋪。”
“鐵軌呢?”
“鐵還未煉。”
“那趕緊建作坊啊。”
“作坊還未修。”
“既是未修,可先對外購置一些鋼鐵,用來應急,陛下催促得緊,不可怠慢。”
“沒銀子如何購置?”
劉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頓了頓,鎮定地看著徐奇道:“銀子呢?陛下撥付兩百萬兩,爾等發行公債,不是也籌措了三百萬兩紋銀?”
徐奇抬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劉觀:“沒了,都沒了。”
劉觀感覺自己的心臟勐地一跳,差點要昏死過去,他大驚失色地道:“本官還未貪占一文半兩,這銀子怎么就沒了?”
此言一出,頓覺失言。
當下便怒道:“這是為何?”
徐奇道:“下官已備下薄酒,還請劉公進廨舍細談。”
劉觀氣得發抖:“你可害苦我啦,我前幾日還為你作保,不成,我立即回京復命。”
徐奇忙驚慌地拉住劉觀道:“若劉公這般回去復命,只恐要出天大的事。”
徐奇的眼神,很奇怪。
劉觀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勐地想到了什么,道:“入內去說。”
說著,屏退左右,與徐奇密談。
劉觀整個人痛心不已,事情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最重要的是,他都還沒有來得及占便宜呢!
卻還要跟著這徐奇一起承擔如此大的干系。
一夜過去,次日,快馬直往京城。
張安世這些日子,倒是清閑不少。
如今都督府也算是人才濟濟,當然,這些人才若放在直隸之外,未必算是人才,可這些他一手栽培起來的人,如今在自己的崗位上,卻都已得心應手。
他們固然不是什么進士,不是什么舉人,卻大多經過磨礪之后,已經能輕而易舉的處理職責內的突發情況了。
張安世并不愛攬權,見狀之后,自然是將事情交給這都督府上下之人,自己樂得清閑了。
至于什么鐵路的事,還有新政推行。
雖然這些緊要,可又和他張安世有什么關系?一群靠新政牟利的人已經培養出來了,人天然會去捍衛自己的既得利益,哪怕這些人的實力還很弱小,可張安世卻也不打算一直拿他們當做未斷奶的孩子,日夜操心。
還不如和幾個兄弟鬼混自在一些。
只是那楊溥卻是找上了門來。
“張都督。”楊溥先對張安世行了禮。
只是,他眉頭輕輕皺著,看著憂心忡忡的樣子。
張安世便道:“怎么啦,愁眉苦臉的樣子。”
楊溥嘆了口氣。
張安世坐下,微微笑道:“聽聞你現在在朝中被人攻訐,許多人說你勾結商賈?”
楊溥道:“些許閑言碎語,并不算什么,只是…下官所慮者,乃是因為下官,而牽累了太子殿下和張都督。”
張安世則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牽累就牽累吧,反正我債多不愁,至于姐夫…被人說勾結商賈總不是壞事。”
楊溥:“…”
張安世笑吟吟地接著道:“其實你也不必愁眉苦臉,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你若是對自己的事都不自信,將來如何能輔左好姐夫呢?”
所謂旁觀者清,楊溥聽罷,倒是心中稍安,于是道:“都督也認為,江西的鐵路修不成?”
張安世語帶篤定地道:“斷然修不成。”
楊溥道:“都督既有如此把握,那么就該…”
張安世一臉從容地道:“我既有把握,卻也不能全天下嚷嚷。不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張安世勾結商賈,想牟取暴利呢。不過…既然預測此事不成,這該做的準備,卻還是要做的。你放心,我已布局好了,到時…就等著瞧熱鬧吧。”
楊溥聽罷,心里只是唏噓,卻又長嘆了口氣。
張安世便道:”楊學士還在為自己的際遇擔心?“
楊溥搖頭,幽幽地道:“下官所慮者,非是自己,而是…”
他一言難盡的樣子,眼睛微微的紅了。
一時之間,竟有些潸然淚下:“下官也是讀書人,寒窗苦讀,下官出身的,也是耕讀人家,讀圣賢書,立下了扶蒼生社稷的志向。可如今真正宦海浮沉,所見的卻是當初的恩師、同年、同窗們,雖都曾立下匡扶天下的志向,如今卻都因循守舊,不知變通,哪里有半分為蒼生百姓為念之心?下官在想,到底是大家讀書讀歪了,還是入朝之后,利益熏心。”
張安世無法理解他的感受,因為四書五經里,他只讀過春秋。
之所以讀春秋,是因為在四書五經里,春秋是由許多小故事組成的,不似《論語》、《詩經》、《尚書》、《禮記》那般生澀難懂,或是充滿了說教。
張安世甚至懷疑,關二哥之所以每日捧著春秋來讀,而不是捧著《禮記》、《尚書》,大抵也是和他一樣的原因。
張安世看著楊溥悲痛的樣子,收起了思緒,勸道:“好啦,你不必傷心,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就如我一般,明明我有一生富貴,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可我有玩物喪志嗎?我心心念念的,都是蒼生百姓,可見人之好壞,不取決于讀不讀書,或者讀的是什么書。”
“你們這些讀書人,竟將讀四書五經當做一個人德行高下的標志,實在讀書讀的自己腦子都壞了!若不是因為天下能讀書的人少,天下人只能受你們這些讀書人騙,誰他娘的在乎你們這些胡言亂語?”
張安世這話說到后頭,顯然就有點變味了,楊溥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張安世陰陽怪氣的連著他一起,罵了一通。
于是更顯得失魂落魄,平日里他都是沉穩和冷靜的人,心志也很堅定,可或許因為被人暗中攻訐,使他此時心理較為脆弱,一時百感交集,心中觸動極大。
當下,他苦笑道:“哎…好就好在讀書,壞也壞在讀書…”
說罷,搖了搖頭,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到了月底,張安世奉旨入宮覲見。
此時已至初夏。
這時候,天氣已是炎熱,張安世給自己設計了一個短袖的汗衫,頗為涼快,可惜入宮卻不能穿,待衣冠齊整,便覺得燥熱得不得了。
等從宮門走到了文樓的時候,已是一身的汗水。
可這剛走進去,卻見朱棣臉色頗為不悅。
更見大臣來了不少,大家都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張安世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朱棣直直地看著張安世道:“江西那邊,鐵路的進展,又是神速,已修建了各處的站點,路基鋪設得差不多了,不過…這劉卿家與徐卿家上奏,又要銀子,他們倒是張得開口,九江至南昌府的鐵路,不過區區數百里,如今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銀子?”
張安世這一聽,頓時震驚,隨即就道:“陛下,臣心里有過報價,照理,三四百萬兩銀子,就可完工,可他們已發了這么多銀子的債,按理來說,已經足夠了,陛下的內帑,又撥付了兩百萬兩紋銀過去,資金已經足夠充裕,怎么還要銀子?”
“這就是朕找你來詢問的原因。”朱棣一臉心疼地道:“這鐵路,怎的造價如此昂貴?”
“這…”張安世覺得這問題真是難到他了,于是苦笑道:“臣怎么說的明白?”
朱棣便看向夏原吉:“夏卿,你是戶部尚書,你來說說看?”
夏原吉此時也是一頭霧水,他只是戶部尚書,不管這個的啊。
可是陛下問起了,總不能什么都不說,于是想了一下,就道:“會不會是因為趕了工期…”
“趕了工期也不至如此。”朱棣顯然對這個答桉不滿意,目光便落在另一個人身上,道:“吳卿家,你來說。”
這被點了名,站出來的,乃是工部尚書吳中,吳中畢竟負責修宮殿還有皇陵,有工程的經驗,只是此時,他也有點湖涂:“陛下,臣只是工部尚書…”
朱棣頓時怒了,氣呼呼地道:“這上上下下,無一人為朕分憂嗎?”
張安世道:“陛下,先不要急,我看…不如…委一欽差,好生查問便是。”
朱棣皺眉道:“委誰去為好?朕已派去了禮部尚書,再派什么人有用?”
張安世思索了一下,便道:“成國公朱能,或許可以。”
朱棣聽罷,倒是來了幾分興趣。
這家伙倒是適合呢!
朱能乃是武臣,和朝中還有地方上并無瓜葛。
最重要的是這老東西平日里算盤打的精,別看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精明得很,算賬的事,他再清楚不過了。
于是朱棣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便道:“再撥五十萬兩紋銀吧,再多就沒有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了工期,成國公朱能…明日擬旨他,讓他速往南昌府…”
朱棣氣過一頓后,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猜測了許多的可能。
不過細細想來,他這個皇帝如此看重的事,雖然可能會出現一些意外,但是應當不會出什么大的差錯吧。
他之所以震怒,終究還是因為花費實在巨大,而且花的還是他自己的銀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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