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說著,直接啪的一下,將表格直接拍在了一旁的茶幾上。
侍郎曾光一時啞口無言,總覺得張安世不甚禮貌。
可禮貌不禮貌,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上前,取了那表格,細細一看。
這一看之下,卻只覺得頭暈。
曾光眼睛瞇起來,一時之間,竟是有些瞠目結舌。
表格其實很清晰,甚至可以說,一目了然。
即便是此前對此陌生之人,也可一眼洞悉一切。
可里頭的數目,卻是讓曾光反復地看了好幾遍。
稅銀,九百七十五萬六千七百三十兩。
糧,三百二十一萬石。
糧賦且不說,雖也算是大增,卻還屬于曾光可以理解的范疇之內。
可是這稅銀…
曾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數目,這數字是什么概念呢?
數年前,戶部每年稅銀的收入,是兩百五十萬兩上下,這其實也可理解,大明的稅賦主要來源于實物稅。
而現在,右都督府一年下來,它的稅銀,直接是數年前戶部全國稅銀的四倍。
曾光久在戶部,哪里不曉得這里頭的厲害?
相比于去歲,商稅直接暴漲,甚至可以說,是不斷的翻番。
曾光深吸一口氣,抬頭,卻見張安世正施施然地翹著腿,笑吟吟地看著他。
曾光沉吟了良久,才道:“這…這…數目沒有錯吧。”
“你說呢?”張安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曾光苦笑,到這個時候,他已無話可說了。
張安世道:“此番,我特地來此,不為別的,只為負荊請罪。戶部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催促,而右都督府的錢糧,現在才核算了個清楚。哎,真是萬死,萬死啊!現在這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一個個都心急如焚,都在說此次誤了國家大事。”
“可如何是好呢?我與他們算起來,都是待罪之臣。曾公,戶部這邊若要懲罰,我們也無話可說。”
曾光聽罷,老臉一紅,忙是擺手:“這…這…不必,不必…”
開玩笑,一個右都督府,就算是現在,也抵得上三個天下銀稅的收入了,若是責罰右都督府,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怎么?不責罰?”
“當然不能,此次…此次…”曾光雖是仍心有不甘,可現在不得不承認,這張安世別的本事沒有,摟錢的本事,真是一套又一套。
到現在,他還是無法想象,這么多的稅銀,到底哪里來的?
張安世聽罷,一臉肅然地道:“這可不成,犯了錯怎么能不認罰?就算你不罰,我也想好了,從今日起,右都督府上下官吏,統統罰俸一個月,以為懲戒,以后若是再敢犯這樣的事,那么該罷黜的罷黜,該滾蛋的便滾蛋。朝廷怎么能沒有規矩呢?你說是不是,曾侍郎?”
“啊…”曾光一時失神,聽了這話,更是驚駭莫名。
張安世道:“曾侍郎似乎不想說話?”
“不不不。”曾光忙道:“下官,下官…”
張安世此時倒是有點沒了耐心,不屑地道:“和你說話真費勁,可惜夏公不在此,若是夏公在,我現在多半和他談笑風生了。我與夏公,乃忘年之交呢!算了,和你說這個沒什么意思,再會。”
張安世說著,再不停留的,直接信步而去。
出了戶部。
外頭的護衛早已在等著了。
陳禮悄無聲息地到了張安世的身邊。
張安世低聲問道:“你確定是這個曾光,對吧?”
陳禮道:“是,還有一個,是都給事中劉振南。”
張安世點頭,輕聲道:“好的很,我知道了。”
陳禮疑惑地看著張安世道:“都督打算…”
張安世哼了一聲道:“得罪了我張安世,還想走?不過眼下先別急,你去…把這上上下下的人,讓高祥來帶這個頭,都給我乖乖去上一道請罪的奏疏。”
“寫完之后,全部給我統統站在自己的衙里面壁思過,犯了這樣的大錯,豈有不責罰的道理?這一次不吃這教訓,下一次我看他們敢造反。“
陳禮臉抽了抽,本想說,都督這話有點言重了。
可想了想,便收起了心思。
都督想說啥就說啥吧,他按吩咐去辦就沒錯的。
隨即,張安世便領著人,揚長而去。
曾光此時已是急了,他先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核查了賬目。
而這些賬目,果然和表格中相差無幾。
而后,曾光便匆忙往都給事中的值房去。
“劉都事,劉都事。”
劉振南此時正端坐在值房里,提筆,在練習行書呢。
聽到聲音,抬頭卻見曾光來,微笑道:“曾侍郎…”
二人見禮之后,曾光才心急火燎地道:“你看這個…”
劉振南接過表格,隨即臉色大變。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曾光道:“歷朝歷代,有這樣的事嗎?”
“哪里會有?”曾光道:“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在戶部這么多年,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況,一千萬兩紋銀啊…”
劉振南擱筆,苦笑道:“莫非天命在彼,不在我等嗎?”
曾光不解地看著道:“劉都事這是什么話?”
劉振南嘆了口氣,道:“這樣看來,這張安世,怕更要甚囂塵上了,真是無法想象。”
曾光便道:“不只如此,張安世此次親自來,說是來負荊請罪,還說要狠狠責罰上下官吏,要…”
劉振南聽罷,臉色更是慘然。
曾光輕輕皺眉道:“我覺得這事不對勁。”
“何止是不對勁…”劉振南的眉心已經皺成了一個川字,道:“這是要將大家往死里逼啊。”
曾光心頭一跳,挑眉道:“何以見得?”
“你久在部堂,平日里對內朝的事不清楚,我這都給事中,倒是經驗要出入文淵閣聯絡。”劉振南道:“你想想看,有了這么多的銀子,交了這樣高的稅賦,曠古未有,尚且還要責罰,要負荊請罪,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每年所征稅賦與他相比,猶如螢火之蟲與日月爭輝的各布政使司還有府縣呢?若是有天大功勞的人,尚且還要請罪,那么其他未力寸功者,有什么面目…不請罪?”
“你的意思是?”
劉振南眼里掠過了一絲厲色:“這是要讓人笑話天下的官吏啊,而這戶部…只怕也會難辭其咎。”
曾光深吸一口氣,繃著臉道:“此子太狂妄了。”
劉振南苦笑,點了點桉牘上的表格,隨即道:“狂有狂的資本。”
“此事還是等夏公回來,再與他相商。”
“夏公?”劉振南又是苦笑。
曾光道:“倒是方才,張安世左一口夏公,右一口夏公…”
劉振南臉色更是鐵青,終究嘆了口氣,道:“哎…等等看吧,看看宮中會是什么態度。”
這二人此時滿腹心事。
他們心心念念地想要挑撥離間,殊不知,對于張安世而言,他壓根沒心思去挑什么事。
可現在,張安世隨口一句夏公,反而直接把二人干沉默了。
心懷鬼胎的人,才會認為別人也是這般心懷鬼胎。
這心思越深沉之人,也才會認為別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樣不簡單。
正因如此,一聽張安世提及夏公,便總讓曾光這般人有一種生理上的不適和反感。
曾光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他正待要離開。
卻見劉振南眼眶微紅,忙用長袖遮了遮自己的眼睛。
曾光訝異地道:“劉都事何故如此?”
劉振南凄然道:“我哀民生多艱,嘆某些人,為了政績,橫征暴斂,強取豪奪,就為了…哎…”
曾光張了張嘴,卻最后什么都沒有再說。
夏原吉此時正尷尬地站在文樓里。
朱棣分明顯出了不悅之色。
楊榮等人亦一個個安靜地佇立著。
朱棣這才慢悠悠地道:“夏卿家,右都督府的錢糧,還未奏上嗎?”
“迄今未有。”夏原吉尷尬地道:“臣督促了幾次…”
朱棣皺眉道:“時候已不早了,來年的開支,年前就要料理。戶部這邊…要加緊。”
夏原吉很是為難地道:“只是右都督府的錢糧未至,戶部這邊的許多收支,也就不好…”
朱棣冷冷地看了夏原吉一眼,沉聲道:“你是戶部尚書,事急從權的道理也不懂嗎?”
夏原吉只好無奈地道:“是,臣萬死。”
朱棣又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治軍如此,治國也是如此,錢糧乃是國家之本,不過此次右都督府倒是有一些奇怪。”
說到這里,朱棣的目光一轉,落在另外二人的身上,道:“楊卿、胡卿,你們有何看法?”
胡廣道:“右都督府這邊,需予以一些懲戒。要知道,天下各州縣,都已呈送。而右都督府在天子腳下,卻是迄今不曾送來,這是什么道理?若是有樣學樣,各布政使司和州府都如此,那么朝廷還怎么施政?”
“臣以為,無論如何,也要予以一些懲戒,才可以儆效尤,讓人心悅誠服。”
朱棣聽罷,沒有做聲。
胡廣則是看一眼楊榮,意思是讓楊榮也勸一勸。
這事確實不小,可見楊榮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胡廣又道:“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有州府若是敢如此怠慢,太祖高皇帝是要殺人的。”
頓了頓,他接著道:“陛下,臣與張安世無冤無仇,只是覺得,總要予以一些懲戒才好,不然的話…”
楊榮這時卻是氣定神閑地道:“胡公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臣在想一件事。”
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楊榮。
卻見楊榮繼續好整以暇地道:“右都督府就在天子腳下,往返容易,與戶部不過一個時辰的路程,而且前兩年,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而今歲,卻是足足耽誤了大半個月,迄今還沒送錢糧簿子來。”
“這無論怎么看,事情都很是蹊蹺。與其這個時候,對其喊打喊殺,倒不如,細細問明事情原委。”
夏原吉這時苦笑道:“問了幾次了,都說快好了,不是不想問…只是…”
楊榮微微一笑,道:“張都督行事雖有時湖涂,可這樣的事…陛下,臣沒見過張都督怠慢正經事的,所以臣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依臣看,還是查明才好。”
朱棣聽罷,頷首:“是啊…”
朱棣說著,站了起來,道:“亦失哈…”
“陛下…”
這亦失哈還未應聲,通政司這邊,卻已心急火燎地來了個宦官,這宦官在殿外呼了一聲。
朱棣道:“進來。”
宦官碎步進來,行禮道:“稟陛下,戶部那邊來人說,右都督府的錢糧呈送了。”
“嗯?”朱棣一愣,看向宦官道:“賬目取來朕看。”
于是一份賬目很快便送到了朱棣的手上。
朱棣看過之后,直接倒吸一口涼氣。
而后竟是久久不語。
“陛下,陛下…”胡廣看朱棣這奇怪的反應,忍不住低聲交換提醒。
朱棣這才回神過來,他凝視著胡廣,一言不發。
胡廣道:“陛下…這…”
朱棣突然大吼一聲:“入他娘,這賬目…核算過嗎?”
胡廣勐地給嚇了一驚。
可這是詢問顯然是對那通政司說的。
通政司的宦官忙叩首道:“戶部那邊理應核算過,應該不會有錯。”
朱棣禁不住道:“可怕,太可怕了。”
見眾臣一頭霧水。
朱棣轉而道:“今歲…右都督府銀稅便有九百七十五萬,糧稅三百萬石…這何止是冠絕天下,便是滿天下的錢糧加起來,也不如他這右都督府!”
此言一出,眾人錯愕,竟是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么概念呢?
這應該是自大明以來,第一次以一個右都督府,形同于布政使司的行政單位,單單稅銀,就遠遠超過了歷年全天下銀稅數倍。
這種記錄,已經不知該用什么來形容了。
而朝廷也必然大為寬裕,寬裕到什么程度呢?
照著以往一半上繳國庫的情況來看,一個右都督府,直接給增加了紋銀五百萬兩。
是往年銀稅的一倍。
可以說,夏原吉做了這么多年的戶部尚書,從未這樣富裕過。
“怎會有這樣多?”夏原吉真真是給嚇了一跳,一時之間,竟是驚得眼睛都瞪大了。
朱棣道:“你問朕,朕還要問你這戶部尚書,你這戶部尚書尚不能了解實情,卻來問朕?”
夏原吉:“…”
朱棣道:“話說回來,今歲也超出太多了,這數目,真是無法想象…來人…來人…趕緊召張安世來覲見。”
“是。”
那通政司的宦官聽罷,叩首,忙不迭地告退而去。
朱棣這才看著眾臣,道:“這一下子,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張安世…哈,這家伙,他是變戲法的不成?金卿家,你這戲法可遠不如張卿。”
金忠:“…”
金忠被干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硬著頭皮站出來道:“陛下,臣不是變戲法的,臣從前確實知曉一些小術,可此道乃玄學…”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朱棣擺擺手,接著道:“朕沒有瞧輕的意思,朕只是做一個比方。”
朱棣一面說,一面又道:“事有反常即為妖啊,朕…朕真的沒有料到…諸卿…你們平日里不都是為一點錢糧而每日哀嚎嗎?來,都來說一說,這右都督府,為何能有今日?”
其實大家都說不上來。
朱棣的目光則是看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只好苦笑道:“陛下,這是新政的結果。”
朱棣卻又問:“那么為何新政就會有此結果呢?”
“這…”夏原吉張了半天的嘴,卻像是沒話可說。
朱棣便瞪他一眼,帶著些許惱怒道:“好好的學,不要將自己的腦袋埋在沙子里,如若不然,朕要戶部有何用?”
一個多時辰過去,卻是久久還不見張安世的人影。
就在君臣們不耐煩的時候,便又見那宦官快步進來,道:“稟陛下,已是去請了張都督,張都督正在趕來,只是…只是…”
這宦官一臉的遲疑,似乎很是糾結要不要說樣子。
朱棣沒耐心地道:“只是什么?”
看陛下像是不高興了,這宦官這才忙道:“奴婢傳陛下口諭的時候,張都督正在責罰上下的官吏,還有…讓奴婢先將這些奏疏帶了來,張都督說…若是奏疏不到,他羞于見陛下。”
朱棣挑了挑眉道:“奏疏?這么多奏疏?”
朱棣看著這宦官,手上的確抱著一摞摞的奏疏,不禁好奇起來,便道:“這家伙…竟還懂得上萬言書了嗎?看來近來掙錢的本事長進了不少,書也讀了不少。”
朱棣捋起長袖,接著道:“取來朕看看。”
一份份奏疏,堆積如山一般,便放在了朱棣的桉頭上。
朱棣隨意地取了其中一份,只細細一看,臉驟然之間,便拉了下來。
“請罪?”朱棣突然厲聲大喝:“他們這是請的什么罪?”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一頭霧水。
不過心細的楊榮,似乎一下子猜測到了什么,他眼眸瞇著,心里暗暗搖頭。
果然啊…要開始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