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已死四字,驟然讓這王宮之中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死一般的沉寂。
可暹羅王明明并沒有死。
此時的暹羅王,腹部正血流不止,于是他拼命地捂著自己的腹部,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一個個人。
他張口,血水自他的口里溢了出來。
可這個時候,沒有人理他。
這些曾對他敬若神明的人,此時的表情都是冷漠的。
于是又有一人竄了出來,狠狠的一個金瓜,朝著這暹羅王的腦袋砸去。
血霧彌漫,黃白之物飛濺。
手持金瓜之人,卻是一個侍者,此時,他擦拭了臉上的血,面上毫無表情。
那暹羅王只是一聲悶哼,便徹底斷氣了。
在特種千戶所里。
尹王朱正來回踱步。
他已習慣了將自己密封于此了。
這一次,張安世又找了來。
“怎么還沒有動靜?已過去了這么久,你知不知道別人怎樣看我?”
張安世顯得很煩躁。
“應該快了。”
相較于張安世,朱卻是很澹定,道:“若是實在不成,還有后手。”
“應該快了是什么意思?”張安世緊緊盯著朱道。
朱便道:”我派人大肆賄賂了暹羅的大臣。“
“除此之外,我讓人殺死了臥佛寺的高僧。”
“我們潛藏在暹羅的人,也會同時開始放火,制造混亂。”
“還有高棉人,我許諾高棉人,只要他們動手,不但給他們足夠的銀子,而且就算失敗,作亂的那些部族酋長,也可接到大明來,給他們安排好后路,”
張安世皺眉:“這些夠嗎?”
“若是這些還不夠,還有的是辦法,我們還可以…想辦法偷偷運一大批火藥去,時刻制造混亂。還可以讓人放出更多的謠言,專門針對那暹羅主戰之人,甚至…還可以買通他們的侍者…總而言之,有一切可用的辦法,那暹羅王是沒有勝算的。”
朱信心滿滿地繼續道:“只要我們將暹羅的士農工商,還有軍民與暹羅王區別開來,采取不同的措施,那么暹羅內亂,只會是時間的問題。”
張安世不由道:“這一手…倒是有意思…不過…”
朱抬眸道:“不過什么?”
張安世笑了笑,卻是搖搖頭。
朱覺得張安世話里有話,卻不得要領。
張安世道:“話雖如此,可再無音訊,我這面子可就擱不下了。”
朱想了想道:“請放心,若是這一次還不成功,我還安排了幾路人,這暹羅國就好像一扇門,哪怕這門再結實,只要我們不斷地用沖車去沖擊,就遲早有沖開的一日。”
張安世搖搖頭,他看到了朱眼里似乎放著亮光。
這家伙…似乎對窺探和搞破壞,有一種天生的敏感。
張安世便忍不住想,太祖高皇帝若是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兒子,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都督,陛下有請。”
就在此時,卻是有校尉匆匆而來道。
張安世自是不敢怠慢,跟朱揮了揮手,便立即舉步離開,趕著入宮覲見。
文樓里。
轉眼這永樂十一年就要到了。
這個時節可謂是天寒地凍,朱棣此時正偎在軟墊上,他的身子有些不適。
文淵閣大學士與各部尚書,此時都在此屏息而立。
朱棣看到了一封奏疏,這封奏疏,是關于暹羅的。
朱棣皺起眉頭,顯得很是不悅。
見張安世來,朱棣只抬抬頭:“來人,念給張卿聽一聽。”
亦失哈聽罷,便拿起了奏疏,念道:“臣安南副總督劉憲奏曰。”
原本安南的副總督乃是楊士奇,而如今,楊士奇去了新洲為總督,這劉憲便繼任。
“大明對暹羅,摒棄前嫌,于是派出雞鳴寺僧人入暹羅修好,本意乃使暹羅王知大明恩德,幡然悔悟,自此俯首臣服,奈何暹羅王非但不如此,竟敢…”
張安世連忙道:“陛下,這件事,臣已知道了。”
朱棣道:“朕要御駕親征,卿家說不可。可為何錦衣衛竟在暗中安排僧人往那暹羅去議和?議和也就罷了,結果卻被暹羅人拒絕入境,使我大明蒙羞,朕…得知此事,真是如鯁在喉,朕堂堂天子,臉面何存?這是朱那個小子的主意吧?”
張安世道:“陛下…”
朱棣搖搖頭:“你不要總為他說好話,他年少喪父,好,朕是他的兄長,養著他。他覺得宮里不好,那也好,為了磨礪他,那便讓他去官校學堂。他不想就藩,朕也依他,讓他進入錦衣衛。他想干大事,既是張卿推舉,朕也答應。無論如何,他總是朕的幼弟,為人兄長的,忍讓一二,也無可厚非。可是擅自媾和,且還讓暹羅王如此羞辱,這…哎…”
朱棣此時的表情,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于是張安世忙道:“這是尹王殿下的計謀。”
“他有個鳥計謀。”朱棣惱怒地道。
張安世:“…”
朱棣揮了揮手:“現在安南那邊,很是不滿,上奏來說…現在拖延了這么久,還不如繼續進兵…”
張安世是了解朱高煦的,這位漢王殿下,怕是在安南,已經急得如熱鍋螞蟻。恨不得趕緊繼續提兵,殺進暹羅去了。
也就是因為錦衣衛接手,使他不得不忍耐罷了。
可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因此表面上是副總督上奏,只怕這就是整個總督府的意思了。
當然,朱高煦也不是傻瓜,他才不會傻到自己提兵去上呢,這暹羅王也不是小角色,是以,朱高煦此番,怕是希望陛下下旨,然后海外諸藩王,一起抄家伙上吧。
何況,現在沉王的腿傷已經大好,若是進展不順利,沉王還可以斷后。
只見朱棣接著道:“朕本意想要親征,不過區區暹羅,確實不宜大動干戈。是以,朕打算命諸王合力進兵,趙王、周王、沉王、唐王、寧王都已上書,磨刀霍霍,朕打算,給他們一次機會,朕這邊呢,給他們提供一些軍資,棲霞那兒,多供應一些火器,你看如何?”
張安世道:“陛下,諸王在海外各鎮,帶去的人馬并不多,他們既要彈壓周遭的土人,哪里還有余力,抽調大量的兵馬遠赴暹羅,臣倒覺得,還以為錦衣衛這邊…更為穩妥。”
朱棣若有所思,便道:“金卿乃兵部尚書,難道不該說點什么嗎?”
金忠想了想,其實覺得只要陛下不親征,其他都好說,那尹王確實不太靠譜,而諸王進兵,朝廷這邊反正也不必損失什么。
于是他道:“陛下高見,而威國公,也歷來有遠見卓識,臣以為,陛下明察秋毫,而威國公的法子,也有道理。”
朱棣忍不住道:“到底什么意思?”
“這…”金忠道:“當然陛下更技高一籌。”
朱棣不禁道:“朕看你不像測字的出身,倒像是做宦官的。”
金忠居然樂了,道:“陛下,臣測字可也,侍奉陛下亦可也。”
他這一番話,令朱棣忍俊不禁,笑著道:“娘的,朕的大臣,怎的沒幾個正形呢。”
說罷,他道:“罷了,朱那個小子,朕只是想想他,就有點生氣了,可不管如何,這也是朕的兄弟,湖涂是湖涂了一點,難得張卿家還總是為他美言。”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封快報,連同著一個匣子,通過急遞鋪,八百里加急,火速抵達了棲霞。
那傳信的騎士,呼嘯而過,徑直打馬進入了特種千戶所。
等到了千戶所衙堂,這騎士幾乎墜馬,卻早有校尉將他的馬牽住,有人扶著他下馬。
這個顯得疲倦至極,氣喘吁吁地道:“加急,加急…”
緊接著,此人便被人架著進入了朱的值房。
朱道:“是重要軍情?”
一般的軍情,雖然加急,卻只是送往軍情百戶所里進行甄別分揀。
而這種要求千戶直接拆閱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消息。
“請千戶過目。”
一封書信送到了朱的面前。
朱拆開一看,面上卻沒有多少變化,卻只是道:“果然…是這個人。”
朱接著看向來人道:“書信中的東西呢?”
這人取下了一個包袱,奉上。
這包袱拆開,是兩個匣子,其中一個大匣子,有人揭開,隨即…一個人頭便立即讓朱側過臉去。
他和張安世一樣,心善,不忍看這樣的場面。
另一個小匣子,卻是一枚金印。
此印大有來頭,乃是當初太祖高皇帝所賜。
上書暹羅王之寶的字樣。
眾人見狀,都松了口氣。
紛紛道:“恭喜千戶。”
朱卻是嘆道:“這暹羅王勇武有余,可是其他方面嘛,卻很是不足,我還沒用真正的殺招呢。”
眾人都笑,有一個百戶興沖沖地道:“大宗師當真是慧眼如炬,將這差事交給咱們特種千戶所…”
朱卻笑了笑道:“你以為大宗師辦不成這樣的事嗎?”
“啊…這…”
整件事,大宗師,也就是張安世的表現,都很外行,每一次來千戶所,都是問東問西。
朱卻道:“我們都是官校學堂出身,我們所施展的,哪一個本領,不是大宗師教授出來的?大宗師怎么會不知這些手段呢?你們啊…虧得還在特種千戶所里公干的,我看你們在官校學堂里的心理學課程是白上了。”
此時,終于有人恍然大悟。
整件事…大宗師都知道應該采取什么手段。
甚至大宗師交給特種千戶所之前,就已經知道,應該使用什么手法了,之所以大宗師一直都置身事外,而是將這事全部委托給了千戶。
只怕是這些手段,過于毒辣,統統都是那種扇動、竊國之術,這種手法,若是大宗師親自去干,只怕形象不太好,不曉得的人,還以為大宗師是曹操呢。
可若是讓千戶,也就是尹王殿下來主持這件事,那就沒有問題了。
他是陛下的兄弟,是朱家人…手法雖然骯臟,可誰又能說出什么來呢?
尹王朱道:“立即帶著東西,我要立即去面圣。”
“喏。”
于是尹王朱飛馬,帶著數個校尉,匆匆往午門趕去。
午門這兒,有禁衛見有人飛馬而來,都是錦衣衛的服色,正要喝問。
尹王朱下馬,卻是理也不理他,只拎了一個包袱,口里道:“此我家,你盤問什么?”
這禁衛急了,沒見過這么囂張跋扈的,正待要上前,卻被一旁的一個宦官一把拉扯住。
這宦官堆笑道:“尹王殿下,奴婢去通報。”
“我去見我兄長,通報哥什么!我回家與你們何干?少拿這些來禁錮我!”
尹王朱說罷,再不理他,大喇喇地走了進去。
這禁衛和宦官面面相覷,卻都不敢上前阻攔。
文樓里頭,朱棣沒有急著讓大臣們散去,而是隨口提及到各府縣的情況。
現在整個直隸都在清丈田畝,鬧的雞飛狗跳,阻力最大的乃是蘇州,甚至還出現了清丈的文吏,下鄉被盜匪殺死的情況,而且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七八次,以至于不得不派兵隨文吏下鄉。
更有人聚眾于山中,竟要入山做賊寇,雖是官兵進剿,可這些本地人,熟悉地形,竟也堅持了不少日子。
直到左都督府直接借調了右都督府的模范營,直接架起火炮對著幾處可能棲息賊人的地點狂轟,這才制服。
當然,怨聲載道是有的,甚至不少大族,不得不舉家遷往臨近的浙江、江西等地。
對于這些亂象,那蜀王朱椿,似乎不為所動,笑罵由人。
說起來,右都督府,反而顯得低調了許多,畢竟人家的土地已經清丈完了,罵也罵了,現如今,張安世成日借債,四處都在想辦法籌措銀子。
可畢竟…這銀子總沒有伸手要到讀書人的頭上,雖然大家都在笑,這張安世大肆舉債,欠下巨款,遲早難以為繼。
可有蜀王在前頭頂著,張安世近來反而挨罵挨得少。
當然,對于這大肆舉債,朝中君臣,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大家對此頗有幾分憂心。
畢竟,借債本就不是好事,而且借下如此多的債款,將來要清償這樣多的利息,這和敗家子是沒有分別的。
古人對任何借債之人都不會有好印象,只不過…大家礙于顏面,沒有指指點點罷了。
正說著,朱棣突然臉色微微一變。
眾臣見他突然不做聲,不禁詫異。
卻見朱棣眉梢微微一動,瞪大著眼睛看著外頭,大喝一聲:“大膽,是誰在此窺探?”
可這文樓外,沒有半點動靜。
朱棣勃然大怒,隨即長身而起。
也就在此時,終于有人進來,道:“陛下,臣沒有窺探,臣只是恰好來了。”
朱棣見他闖進來,一臉不喜,怒氣沖沖地看著他道:“你這個家伙,怎的如此不省心?這是宮中…你以為是什么地方,為何無人通報?”
亦失哈在旁很是惴惴不安,這事惹怒了陛下,陛下未必會責罰不守規矩的尹王,可下頭的宦官辦事不利,卻是跑不了的。
尹王朱卻是理直氣壯地道:“我見我兄嫂,也要通報嗎?嫂子明明說要我隔三差五入宮見一見的,皇兄…”
“夠了,夠了。”當著外人的面,朱棣不想尹王朱繼續談什么家事,于是冷聲道:“你去大內便是,在此處做什么!”
朱道:“臣弟來稟奏…”
朱棣不耐煩地道:“有什么事,先奏你的嫂子。”
“這事皇嫂可不能做主,她是婦人家,不管外事。”朱道。
說實話,朱棣此時脾氣已經上來了,換做任何一個藩王,敢這樣和他說話,哪怕是兄弟,只怕也要想辦法弄死。
偏偏朱在他眼里,本就是一個渾人!從一開始,朱棣就不曾對他抱有什么期待,所以這個時候,他反而能夠接受朱的性子。
于是朱棣視線一轉,便瞪了張安世一眼:“這便是你教導出來的?”
張安世倒是顯得很是澹定,笑吟吟地道:“官校學堂,只負責教授才能,卻不負責教授他的品行,陛下,所謂子不教父子過,教不嚴師之惰,這人的品行和原生家庭…”
見朱棣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嘴都快抿成一直線了,張安世便立即道:“說來說去,是臣萬死之罪,臣下一次,一定好好管教。”
楊榮等人,暗暗搖頭,說實話,尹王這樣的性情,換做是誰都頭痛。
此時,大家對于藩王的印象,其實都還不錯,哪怕是渾人如漢王那般的,人家好歹也是熟知軍馬,至少還能在外沖殺。
可這位尹王殿下…顯然是被宮中寵溺壞了,這樣的人也幸好沒有去就藩,若真就藩,只怕那藩地的軍民都要倒霉了。
朱棣便又瞪著尹王朱,道:”你貿然來此,所謂何事?”
朱道:“臣弟奉旨,經略暹羅…”
朱棣的臉抽了抽:“你倒還記得暹羅!若不是張卿家作保,朕如何給你這樣的大任?這都已大半年了,也不見你有什么動作…”
“皇兄,已經大功告成了。”朱抬頭,一副大家向我看齊,我宣布一個事的牛逼哄哄模樣。
君臣們聽罷,一個個不禁愣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朱的身上。
張安世也不禁詫異。
他雖覺得頗有把握,但是沒想到如此的順利。
朱棣卻依舊沒好臉色地道:“大功告成,什么大功告成?”
“啪嗒…”
朱隨手一伸,卻直接將隨身攜帶的包袱丟擲在了地上。
那包袱滾落,隨即兩個匣子便也隨之滾落出來。
那大匣子甚至直接被摔掀開了,而后…一顆頭顱直接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朱棣見狀,倒還好。
可胡廣人等,哪怕是氣定神閑的楊榮,也紛紛皺眉。
朱道:“暹羅王的首級在此。”
朱棣聽罷,大吃一驚,下意識地道:“如何確認這是暹羅王的首級。”
朱便道:“另一個匣子里,有當初太祖高皇帝賜他的金印。當時他還是王太子,出使過大明,太祖賜他印綬,誰料這個小子,回到了暹羅之后,居然起兵謀反,說他父王身邊有奸臣,殺死了他的父王,竊取了國王之位…此人頗有武略…熟諳弓馬,也很有韜略…”
張安世在一旁道:“別說了,別說了,說正經的…”
朱棣本是心里震驚,正聽得津津有味呢,這張安世不說別說了還好,一說,他勐地醒悟…
而后,朱棣臉上的橫肉顫了顫:“此人是不是…還出口成臟,成日罵娘,對身邊的人…動輒打罵?”
“皇兄…真是神機妙算。”
朱棣勃然大怒道:“你這畜生,朕今日大義滅親!”
說著,便怒不可遏的就要沖上去。
眾臣見狀,紛紛上前,苦勸:“陛下,何必如此…”
朱棣氣休休地想說點啥。
張安世此時道:“尹王殿下,這真是暹羅王的首級嗎?不對吧,這暹羅王也算是英雄,怎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朱早已習慣了皇兄對他動輒打罵,見朱棣要收拾他,他也沒躲,反正打一頓也就好了。
這時,張安世突然問起果然有了效果,朱棣也死死地盯著他,一副待會兒定要好好收拾你,卻又帶著一臉震驚的模樣。
朱道:“這個容易,別看大家怕他懼他,而且此人也真有幾分本事,可在我眼里,不過土雞瓦狗而已,我反手就可取他的腦袋。”
朱棣瞪著他道:“你少來吹噓,此人是否是暹羅王,還未可知,朕倒想聽聽你,如何取的他人頭?”
朱道:“很簡單啊,不過是教他眾叛親離而已。”
朱棣挑眉:“眾叛親離?”
朱一臉自信地道:“對呀,分析整個暹羅國的情況,了解暹羅王身邊的近臣,還有國中士農工商們的實際情況,還有他們的軍中,甚至是王太子的性情,對他們分門別類,將他們區分開來,刺探一切對我們有利的情報,而后…針對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