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聽了張安世的話,心里便有數了。
他笑了笑道:“聽了都督之言,下官心里便略有數了。”
張安世道:“楊先生一向有辦法,我和你說了這么多,難道楊先生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想讓下官挑一些毛病?”楊溥不禁微笑起來。
張安世道:“我要做的這事,下頭不少人都有些疑慮,不只是朱金,便是高祥,也覺得頗有風險。”
這也是實情,投資實在太大了,說實話,張安世都知道自己有些莽。
可張安世沒有選擇,推行新政,是沒有后路的,他幾乎已經將盤踞了天下千年之久的食利階層都徹底的得罪死了。
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冒進,只要自己跑的夠快,因新政而崛起的利益集團才能更龐大,將來…才有真正徹底清算舊的士紳,使新政徹底推行到天下任何一個角落的可能。
時不待我!
楊溥微微一笑,他道:“一定會有人告訴都督,此事花費太大,也會有人說…未來鐵路有沒有用,還未可知,甚或者,有人覺得都督過于貪功,是嗎?”
“嗯。”張安世看著楊溥,他知道楊溥這個人,還算是公允的,楊溥的意見,他倒是愿意聽取。
楊溥道:“其實這些日子,下官也聽到不少這樣的聲音,當然,這些聲音也只是擔憂,大家并非有阻攔都督的意思,而是害怕都督誤入歧途。不過楊某看來…這些話…其實也不必去理會。”
“為何?”張安世奇怪地看著楊溥。
楊溥道:“世上任何事,一旦開始瞻前顧后,那么就難以成事!都督既然決心這樣干,一定已經經過了反復的權衡。現在全天下,沒有人比都督更懂新政了,更沒有比都督更了解這鐵路。別人不了解,所以會擔心,那么都督既然了解,并且認為這樣做,有不小的勝算,這才肯下定決心,既然如此,那么都督為何不堅持自己的看法呢?”
“這世上,聰明人是極少數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看不清前路方向的,下官并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現實的情況就是如此。就如這新政,本就空前絕后,前所未有,就是靠著都督,才開了這么一條新路,那么都督就應該明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都督就是領頭羊,接下來怎么做,做什么,都督必須自己拿主意,拿下主意之后,就絕不可動搖,若是都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么…又憑什么讓別人去相信都督呢?”
張安世聽罷,不禁點頭;“你說的對,我堅信自己走的是對的路,既然如此,那么就要堅持下去,楊先生這一言,算是給我開竅了。”
張安世目光炯炯地看著楊溥,顯得很是誠懇。
“都督客氣。”
張安世接著道:“此番鐵路的修建,楊先生給我做一個副手吧,有一些事,我需和你商量著來辦。”
楊溥起身施禮道:“敢不從命。”
等這楊溥告退,張安世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感慨。
果然不愧是歷史上的三楊內閣之一,未來的大明內閣首輔大學士啊。
這三楊,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整個右都督府上下,都忙碌起來。
一個個方案,以及土地勘探的情況,還有技術的培訓,統統開啟。
除此之外,棲霞商行下的幾個煉鋼作坊,以及一些鋼鐵還有機械工具開始進行招標。
之所以找了棲霞商行下頭的鋼鐵作坊來,其實就是壓價的。
張安世需要大量的鋼鐵,可一旦大規模的采購,必然導致鋼鐵的暴漲。
可有了自己的鋼鐵作坊,顯然就不同了,張安世直接給價格一個上限,若是其他的作坊不肯達到這個價錢,那么張安世便索性統統都交給棲霞商行煉制。
不過即便價格有上限,可畢竟這鋪設鐵軌所需的鋼材都是天文數字,幾乎所有的作坊都想分一杯羹,哪怕這個價格…在他們看來,確實沒多少盈利!
可傻子都明白,這種大宗的買賣,哪怕盈利少一些,卻畢竟架不住采購量大,依舊有利可圖不說,而且未來,自己一旦擴建了規模,便可能產生規模效應,成本還可降低。
甚至…只要拿到一筆大單,回頭就請人…在節省成本方面做一做文章,無論是使用新的煉鋼法,或者是改進工藝,總能有辦法。
于是一下子的…整個棲霞,商賈們到處都在招募人手,煉制鋼鐵所需的匠人,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哪怕是沒有技藝的,也是爭搶不休,畢竟人可以培訓,可以學習,而擴產,已經勢在必行。
各種機械的工具市場,也驟然開始變得火熱起來。
無論煉制鋼材,還是未來的蒸汽機,亦或者是鋪設鐵路,對于工具的需求,也一定是海量的,做買賣的,哪一個不是聞到了魚腥的貓。
錢莊的生意,也開始繁華起來。
不只右都督府在委托錢莊發行公債,許多商賈,也紛紛開始尋錢莊籌措資金,預備擴產。
以至于錢莊的貸款利率增加不少,也無法抑制這一股勢頭。
除此之外,施工所需的硬木,煤油、桐油、以至于各種衣食住行之物,也驟然間熱火朝天起來。
表面上,張安世不過是一年數百萬兩銀子的計劃,卻好像一剎那之間,撬動了足足上千萬兩的資金一般。人人都在尋找機會,大量的人被高價雇傭,這又引起了一番消費的繁榮,而消費帶來的繁榮,又大大增加了消費品的需求。
人力的價格暴漲之后,這鐵路還未開修,張安世的蒸汽機作坊,便迎來了第一波的紅利。
“鼓搗好了嗎?”張安世此時,正揪著徐景昌的耳朵:“咋樣?”
徐景昌口里哎喲一聲,卻忙道:“姐夫,姐夫…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只是…產量偏少了一些!”
張安世便道:“那就再培訓一些匠人,需要多少人,跟我說。”
“就是這玩意…”徐景昌說著,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巨大蒸汽機,苦笑道:“鼓搗它沒什么意思。”
張安世便瞪著他道:“陛下已經說了,伱們已經糟蹋不少銀子了,他恨不得吃你們的肉。現在還不趕緊掙錢,你想翻天了不成?”
徐景昌現在很沮喪,他更希望弄出力氣更大的機器出來,想試驗一下,是否有比蒸汽更強的動力。
只可惜,張安世給他的命令,卻是讓他豐富蒸汽機的產品。
現在他手頭上,除了有蒸汽機車的改進,也就是在這蒸汽動力的基礎上,進行一些改良,使這蒸汽機車的動力更大,載重量更多之外,眼下要完成的還有便是手頭上的蒸汽紡織機。
蒸汽紡織機,說白了就是用蒸汽來代替人力罷了,而且技術比蒸汽機車更低,畢竟蒸汽機車要考慮鍋爐和氣缸大小和重量的問題,可這蒸汽紡織機,你想力更大一些,只需要多加氣缸和鍋爐即可。
這在徐景昌而言,這簡直就是殺雞用牛刀。
可張安世卻看準了這玩意的潛力,因為現在許多作坊都缺少人力,而且人力的價格越來越高,未來若是修建鐵路,勢必又要征募大量的勞力。
在這種人力緊缺的情況之下,用機械取代人力,在從前或許不可能,可現在…卻正是時候。
一旦這種蒸汽機可以推廣到各行各業里去,那么…張安世這一家興辦的蒸汽機作坊,就勢必可以日進金斗了。
最重要的是,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各種型號的蒸汽機熱銷,將來也可大大的降低生產的成本,同時隨著不同型號蒸汽機的改進,也能在不知不覺中,改進各種工藝。
這是百利無一害的事。
張安世的威脅還是有點作用的,徐景昌只好道:“姐夫放心便是。”
張安世放開了徐景昌,此時則是狐疑地看著這巨大的機器,忍不住道:“這東西…有用?”
“當然有用。”徐景昌不免顯出幾分得意來,道:“其實這紡紗機,比蒸汽機車要簡單多了。姐夫你瞧,這兒是蒸汽機,提供動力,而后再通過齒輪與皮帶,與這天軸連接,這天軸…”
徐景昌指了指頭頂上的管子道:“在連接齒輪與皮帶,從而帶動著紡紗機上的飛梭…如此一來,便可源源不斷的生產,不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這玩意……偶爾會壞…”
“這不打緊,多招募一些人手,給他們提供售后服務即可。”張安世道:“效率呢?效率比之人力如何?”
徐景昌道:“比從前的紡紗機,效率至少在人力的五倍以上。”
張安世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就足夠了,我讓棲霞紡織作坊的人先試用,你那邊多招募維修工,培訓一批人員。”
徐景昌不太情愿的樣子,道:“我還要教授那些尋常匠人…這些淺顯的知識?”
張安世道:“那你尋個人去教授,總而言之,這事兒,你可別想懈怠。”
徐景昌皺了皺眉,最后妥協在張安世瞪視下,只好道:“好吧”
頓了頓,他像突的想起了什么來,于是又道:“對了,姐夫…我還想到了…蒸汽抽水機。”
“嗯?”
“我聽聞許多礦井里,積水嚴重,采礦不易,而且極容易因此滋生事故,可若是用蒸汽抽水機,便可解決。”
張安世的眼睛肉眼可見的亮了幾分,道:“搞,都可以搞!總而眼之,能取代人力的,你都可以試試看。對啦,我招募幾百個讀書人,以后就跟著你,你是少保,得給你多配制一些人手。”
徐景昌又耷拉著腦袋:“可是姐夫,我想…試一試…有什么辦法取代那蒸汽機…這玩意…力太小了。”
張安世便又瞪著他,道:“先將眼下的事解決,否則就是休想,還有,以后若是再給鍋爐里塞火藥,我踹死你。”
徐景昌:“…”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封書信傳至了張安世的手里。
張安世得了書信,見了書信,張安世倒是不敢怠慢。
這可是自家兄弟朱高煦送來的。
張安世拆開一看,頓時臉色微變。
而后,便立即去見朱棣。
朱棣聽聞了一些張安世在棲霞大肆舉債的事,朝中對此頗有爭議,不過朱棣對此,置之不理。
難得張安世來見自己,朱棣倒是和顏悅色,笑吟吟地道:“你這小子…倒是難得。”
張安世行禮道:“陛下,這兒有一封漢王…不,是朱高煦的書信,懇請陛下過目。”
朱棣皺眉,朱高煦那個小子,成日和張安世書信往來,卻幾乎很少修書來給他,作為一個父親,朱棣頗有幾分不喜。
這狗兒子很現實,當初想奪太子,成日圍著朕,如今只想向張安世討要軍械,便又圍著張安世了。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個眼色。
亦失哈會意,忙將書信送到了朱棣面前。
朱棣打開一看,頓時…色變。
他抬頭看了張安世一眼:“此書信,你看過了?”
張安世道:“是,已經看過了。”
“朱高煦這個小子,干什么吃的,成日在安南耀武揚威,可惜…就是一個酒囊飯袋。”
朱棣將書信摔在了案頭上。
這書信中的內容,十分簡單,乃是朱高煦奏報,被封去了柔佛的沈王朱模,在柔佛占據了數百里地,而后進行建城。
只是他依舊有些不甘心,覺得自己圈來的土地太少,便聯絡了朱高煦,時值這個時候,暹羅國開始對出現在安南和自己周遭的沈王生出了警惕之心,時常侵犯。
所以朱高煦和沈王朱模一拍即合,打算干一票大的,把占據了肥沃土地,且有千里疆土的暹羅直接給拿下。
這一對叔侄在占城進行了會晤,十分投機,然后各自回去,召集兵馬,以暹羅王沒有進貢的名義,各領一路人馬,進擊暹羅。
當時附近還有其他數王,如爪哇的趙王,還有在馬六甲的唐王紛紛表示,愿意來助戰。
但是這朱高煦和沈王叔侄,卻認為…要取暹羅輕而易舉,多一個人出兵,只怕還要分去一杯羹,便表示這不過是一次軍事懲戒行動,打一打就退兵。
結果二人領著軍馬,長驅直入,甚是快活,最后…翻車了。
那暹羅四處都是密林,暹羅王卻并不急著與之決戰,而是且戰且退,最后在一處密林伏擊朱高煦和沈王的兵馬,緊接著,又堅壁清野,使兩路大軍糧草無法供應。
朱高煦和沈王見狀,不得不退兵,誰知退兵時,卻又被暹羅人追擊了一路。
朱高煦雞賊,對沈王說,你是王叔,給小侄斷個后,沈王表示同意。
結果損失最慘,連他自己,也被弓箭射中了小腿,被人抬了回去。
此役,漢王衛折損了三百余人,沈王衛折損三千四百人,于是這位曾經的漢王不服,表示要為叔叔報仇,請棲霞這邊,趕緊發一些火器,還有火炮來。
朱棣看這書信,差點沒給氣死。
他氣得臉色鐵青,道:“把金忠和夏原吉都招來,快去。”
金忠和夏原吉二人入見。
朱棣看了他們一眼,就道:“朕要御駕親征,二卿以為如何?”
金忠驚訝道:“不知陛下征伐何處?”
“暹羅。”
這一下子,金忠懵了:“陛下,那地方…山長水遠…”
夏原吉也急了,道:“陛下啊,怎可無端興兵,若是打擊韃靼,倒也無可厚非,這…”
朱棣道:“你們自己看吧。”
書信在夏原吉和金忠手上傳閱。
二人沉默了。
半響后,夏原吉想了想道:“陛下,漢王要兵器,給他便是…海外事,自有藩王處置,若是還不成,大不了在下旨唐王和趙王增兵,何須勞動陛下,若是從南京征發軍馬,前往暹羅,沿途損耗,實在不小啊。”
朱棣也稍稍冷靜一些,嘆口氣:“朕并非是不知這些,只是這暹羅王,看來也應是一時豪杰,朕擔心朱高煦人等,應付不了他,這暹羅也非小國,占地千里,帶甲十萬,且國中山林密布,朱高煦和唐王、沈王人等,雖有精兵,火器充裕,可一旦深入數百里,補給便無法跟上,造成孤軍之勢,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他們手中,若是再損兵折將,豈不令人擔心?”
朱棣頓了頓,接著道:“這樣的情況,朕若是不出馬,難道要眼睜睜,見他們一敗涂地嗎?張卿家,你說是不是?”
張安世道:“陛下,臣也以為不必輕動,這暹羅實在遙遠了。且如陛下所言,這暹羅上下,同仇敵愾,又占地千里,一旦大舉興兵,那里山巒密林眾多,一旦戰事持久,只怕對我大明不利。”
朱棣皺眉起來,他原本指望張安世和他一唱一和,說服夏原吉和金忠二人呢。
不過張安世隨即道:“不過臣有一個法子,其實…未必需要出兵,就可為沈王和漢王報此一箭之仇。”
朱棣聽罷,詫異道:“怎么?你有什么好辦法?”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暹羅的情況,錦衣衛早有掌握,也曾派不少人滲透,現在臣有一部下,有他運籌帷幄,事情必能成功。”
朱棣聽罷,心里愈發的好奇:“為何此前不曾聽你說?”
“此人,陛下認得。”
“陳禮?”
“不,陛下…是伊王殿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