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南直隸占地很大,幾乎占了后世江蘇和安徽兩省的面積。
而此處,也是大明的核心地帶。
此時的南直隸,占據了天下人口的兩成,賦稅居天下之冠。
不過南直隸雖大,可它的府卻一般很小,其他各布政使司的府,往往管轄七八縣,甚至十個縣十一縣。
可在南直隸,下設的十四個府,如應天府,其實只管理兩個縣罷了,太平府則是三個縣,寧國府的規模已是很大了,也不過是六縣而已。
這自然因為是此地乃是京畿,人口眾多,最是繁華,又是出于制衡的考慮,避免某府太大。
而現在,一個超級大府誕生了,足足有九個縣的太平府出現,而且還屬于南直隸的核心地帶,人口有近七十萬戶,三百多萬人口。這放在各布政使司里,雖人口的規模一般,可若是相比較為偏僻的布政使司,人口甚至還多一些。
陛下直接大筆一揮,等于是奠定下南直隸內一個超級大府的格局。
而且按照此前開府的先例,也就是說,這個府不但享受京兆府的待遇,與應天府平齊,而且還可自免官吏。
這絕對是破天荒的事。
即便是楊榮,也不禁站出來:“陛下,此舉,臣以為不妥…”
“朕以為很妥。”不等楊榮說出理由,朱棣道:“寧國府百姓,飽受盤剝,已到了這樣的地步,朕以為,將其并入太平府,是恰當,也是合適的。”
頓了頓,朱棣又道:“若是諸卿之中,有人覺得自己可以擔當這寧國府知府大任,也可毛遂自薦。”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吭聲了。
這個,就有點嚇人了。
蹇義都弄到了身敗名裂的下場,何況還是其他人?
于是朱棣接著道:“張卿家革除舊弊,很有一手。而且安置百姓,總能讓人刮目相看。朕只嘆的是,身邊如張卿家的這樣的人太少,若是多幾個,朕何至如此?諸卿當以他為榜樣,再來和他說什么妥當還是不妥當吧。”
說罷,朱棣看向張安世,道:“張卿…太平府九縣,朕就交給你了,你定不能志得意滿,依舊還是要盡心盡力,不要教朕失望。”
張安世忙道:“是。”
朱棣又道:“太平府的事,還是老樣子,有什么事,都可以便宜行事,不必詢問文淵閣和六部,該怎么干就怎么干。”
張安世道:“遵旨。”
其實張安世清楚,這是陛下順了姚廣孝的意思。
要干大事,張安世這一套行得通,既然行得通,那就讓張安世放手去干。
只有直接暴力地破壞規則,才可建立新的規則。
當然,這其實也和張安世的身份有關,若是其他人,是斷然不可能授予這樣權柄的。
也虧得張安世乃是外戚,又是當今太子的妻弟,是皇孫的親舅舅。
倘若張安世是天潢貴胃,只怕朱棣要一腳將張安世踹回新洲種煙葉去。
可若是其他人,怕也未必能夠放心。
再有就是,朱棣本就沒有太多的疑心,對人能有較大的信任。
對于這份信任,張安世無比真摯地道:“臣一定盡心竭力。”
朱棣點頭道:“這里的事,你繼續安頓,朕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后,朕要擺駕回宮。”
“是。”
張安世當下,告辭而出。
他剛剛出來,便有人疾步追上來道:“威國公。”
張安世駐足,回頭一看,卻是夏原吉。
夏原吉一臉郁悶,他被人截胡了。
本來張安世打擊士紳,就有點挖他夏原吉祖墳的意思,畢竟夏原吉也是士紳人家。
原本抄沒了這么多的耕地,夏原吉只道總算有了一點安慰,畢竟他另一層的身份,乃是戶部尚書。
若是大量的耕地轉為官田,那么戶部未來許多年的開支,就都可以放心了。
可最后,張安世卻將這一百多萬畝土地,直接給劫了去。
他苦笑,看一眼張安世道:“這么多的土地…威國公可有什么章法嗎?威國公…這土地的管理,可不容易。”
張安世道:“我自有辦法,不勞夏公操心。”
夏原吉卻是苦著臉,道:“朝廷也有難處。”
張安世顯然此時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很不客氣地道:“朝廷的難處,來自于那些不肯繳納錢糧的士紳,夏公不想著打擊這些該死的碩鼠,和我抱怨什么?”
夏原吉:“…”
張安世道:“總而言之,戶部可別惦記著太平府,太平府已經很艱難了。”
夏原吉沒想到張安世竟來哭窮,一時瞠目結舌,最后搖搖頭,便沒再多說什么。
張安世隨即至府衙的前堂,開始召集人手。
卻在此時,有人來報,少尹高祥也到了。
原來是張安世抽調太平府的官吏,高祥作為少尹,本是抽不開身,好不容易將手頭上的事解決,怕張安世這邊忙不開,便興沖沖地趕來。
聽到高祥特意趕來,張安世的面色倒是平和了許多,帶著幾分關切道:“他都一大把年紀了,倒也不怕路上累著,車船到了何處?”
這來稟報的侍衛道:“只怕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到渡口。”
張安世道:“我去接他。”
對于高祥,張安世現在已漸漸的敬重。
這人本是個老油條,混日子的好手,不過現在有了太平府的激勵之后,協助張安世,將這太平府治理的得心應手。
一個人的潛力是很可怕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之后,高祥好像老樹開了新枝,將他一輩子為官所學來的情商和經驗,統統都奉獻了出來。
張安世騎馬,直接來到渡口,恰好此時,高祥的船剛剛到岸。
見威國公親自來接,高祥滿面紅光,活到他這個年紀,圖的就是一個面子。
同船的幾個文吏也看出了高祥的心思,發出嘖嘖的聲音:“高少尹,威國公親自來接你了,只怕是各部的部堂,威國公都不肯如此呢。”
“是啊,是啊,威國公隨行慣了,不喜官場禮儀,倒沒想到他親自來。”
高祥心里不禁得意,此時心花怒放,卻摸著胡須,道:“好啦,這是威國公體恤我等,上岸吧。”
上岸之后,和張安世見禮,張安世步行,與他并肩而行。
寒暄了幾句,張安世急不可耐地直接進入正題:“陛下有旨,命太平府署理寧國府六縣,這寧國府六縣,撤銷了。”
此言一出,高祥大吃一驚,愣愣地道:“呀,這…這…”
這消息是他絕對想不到的。
這等于是太平府的人口增加了一倍,而土地則增加了三倍。
他這個少尹,也隨之越來越水漲船高了。
張安世不吝夸贊地道:“說來說去,也還是高少尹這些日子,干出了真成績,這些政績,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哪里,哪里,都是威國公的功勞。”
“我們就不要寒暄了,還有一個好消息,那便是…這兒抄沒了一百七十萬畝土地,陛下也任我們處置。”
高祥只覺得眩暈,有一種老鼠掉進了米缸里的感覺。
他顯得難以置信,便不確定地道:“這…一百七十萬畝?”
不過很快,高祥其實也就心里有數了,抄沒隱田,那些家伙們,藏了這么多的土地,被抄出來,也是情有可原。
高祥和夏原吉等人不一樣,他現在算是死心塌地的跟著威國公干了,幾乎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都掛在了張安世的身上。
對于那些該死的士紳,他已沒有了多少好印象,抄了也就抄了,或者說…早就該抄了。
于是高祥沒有其他廢話,很直接地道:“那么公爺有什么看法?”
張安世駐足,凝視著高祥,用一種鄭重其事的態度道:“這也是我我想好好和你商議一下的原因,我細細思量…這些土地,不如索性,分出去給寧國府們耕種。”
高祥又是大吃一驚:“分…分出去?”
這真真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事。
張安世徐徐道:“以永業田的方式,每戶可給十畝二十畝,足以讓他們生活了,這樣的土地,不允許買賣,田賦要比尋常農戶所擁有的土地高一成,這一成,其實就相當于的官府收了他們的租,這既提高了官府的糧賦,而這一成租,可有可無,遠非佃農們租種土地可比。而且…也讓本身擁有土地的小農們,心里舒服一些。”
高祥若有所思地道:“這樣…會不會有什么后患?公爺……真要分下去,只怕真要群情洶洶了。”
張安世大笑一聲,接著道:“從前我也是這樣想的。有時候,也會瞻前顧后。可現在我想明白了,除非咱們不干人事,可但凡只要打算盡心治理一方,就一定會群情洶洶。有人要哀嚎,那就讓他們哀嚎好了!有人哭,就會有人笑,其他的雜音,不必理會。他們若只是哀嚎也就罷了,可若是除了哀嚎,還敢干點什么,卻要教他們來問問,我的刀利否。”
高祥于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道:“那就分,擁有二十畝土地以上的,不予分地,無地者,按男丁來分,用永業田的辦法最好,不得買賣,稅賦比其他的土地高一些,官府的糧食,也就有了保障。不過…這可不是小事,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來保障,如若不然,大家難免要覺得不平。”
“這事兒…我看還是得調更多太平府的人來,他們與六縣的人物瓜葛,而且辦事也得力。當然,單憑這些人,要短時間內解決這些事,也不容易,不如…再抽調一些官校學堂的學員也來協助吧,打打下手也好。公爺,分地的事,就是要快刀斬亂麻,絕對不可拖泥帶水。”
他頓了頓,繼續道:“一旦拖延,就可能有人從中作梗或者從中做文章了,公爺別小看某些人,這些人…可精著呢,他們未必有本事成事,卻總能壞事。”
“所以…下官的意思是,先抽調人手來,只假作是要更精確的丈量土地,并且尋訪人口,每一戶人,每一口田,都要明明白白,等到一切妥當了,再突然發榜出去,爭取十日之內,將地全部分出,再授予各戶永業田的田契,公爺你看怎么樣。”
張安世便道:“可以,那這事你來辦,到時要辛苦你,你來坐鎮這六縣,我這個人管一管大方向還可以,教我管這些繁瑣的事,怕要頭痛了。”
高祥點頭:“下官得先制定出一個章程來,還有…此事事先也不必和人商量,等丈量,人力和物力都齊備的時候,再一氣呵成。”
二人議定,有了高祥,張安世也輕松了許多。
又過了幾日,他便隨朱棣一道擺駕回宮。
而此時…一場葬禮,也即將開始。
只是這葬禮開始之前,火化也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朱棣親自過問了這件事,畢竟…這是姚廣孝的心愿,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燒出一個舍利來。
而且若是真能出舍利,也證明了姚廣孝生前的功德。
姚廣孝若是正確,其實就證明了朱棣正確。
他們二人本就是休戚與共的關系。
悲痛之余,朱棣選定了良辰吉日,又親自扶棺,領著太子、張安世和百官至雞鳴寺。
雞鳴寺里,朱棣領著百官在此開始等候。
百官們竊竊私語,其實他們也不懂這燒舍利是怎么個燒法。
只是古人們,大多對于未知的事,總還懷著敬畏之心。
姚廣孝其實在許多人心目中并不算什么好人,更談不上什么有德高僧。
甚至在市井之間,人們稱呼他為妖僧。
現在,終于這妖僧…要開始進行檢驗了。
朱棣在大成寶殿之內,背著手來回踱步,顯得有幾分焦慮。
若是張安世的法子也燒不出,那么…
他皺著眉頭搖搖頭,若如此的話,姚師傅怕死不瞑目呢!
一旁的朱高熾,臉色也不好,道:“父皇,你先坐下歇一歇吧…”
“不必。”朱棣煩躁地搖頭道:“哎…朕知道…許多人想看姚師傅的笑話呢,哎…”
這些時日,朱棣的心情都是郁郁。就算已經過去幾天了,朱棣依舊還沒完全從姚廣孝死去的悲傷里走出來。
朱高熾便不敢再多言,只欠身坐著。
在這雞鳴寺,張安世為了燒舍利的便利,早就在此,建了一個巨大的爐子。
這巨大的爐子,完全是在第四代煉鋼爐的基礎上打造。
新的煉鋼爐,早已不是當初燒舍利時那等小把戲了。
此時,張安世先朝著姚廣孝的尸首又拜了拜,此時不禁動情道:“姚師傅…一路走好。”
當下便下意識的又想痛哭。
他忍著悲痛,朝眾人道:“開始吧。”
姚廣孝隨即便被推入火爐之中。
緊接著,便開始點火。
很快,這里的屋頂上,便冒出滾滾的濃煙。
因為姚廣孝死得太過突然,所以在臨死之前,張安世沒辦法提前給他喂一點什么。
這就給燒舍利的工作,帶來了許多的不確定性。
不過…
既然姚師傅沒有吃藥,那么就另想辦法了。
張安世在這爐子里,特意開了一個小孔。
而后…一面哭:“姚師傅…你大恩大德,若是在天有靈,從前我若是做了什么錯事,你千萬不要責怪我。我那時年輕,不懂事。”
淚如雨下之間,不忘從袖里掏出一些粉末來,往那洞口灑。
“姚師傅,我舍不得你…嗚嗚嗚…”
張安世不斷地掏袖子,一點點地將這粉末倒進去。
一旁燒爐的校尉,個個低著頭,不敢抬頭看。
跟隨而來的朱勇、張軏、丘松三兄弟,見張安世哭得傷心,朱勇便上前道:“大哥,節哀。”
“我太傷心了,你…你來罷。”
朱勇噢了一聲,便也從自己的袖里開始掏東西,往那洞口,不厭其煩地塞。
朱勇袖里空空后,張軏便也上前。
到了丘松時,丘松似是被張安世的哭聲所感染,也不由得眼圈有些紅:“大哥太重情義啦。”
“快…快…”張安世催促。
丘松道:“我…我…”
他勐地,取出一個火藥包…
‘張安世哭聲戛然而止,渾身打了個激靈,道:“你這是要干什么?你什么時候帶進來的。”
丘松忙道:“大哥,別急。俺長大了,俺不傻了,俺將東西裝在這里。”
丘松將那包袱擱在地上,松綁,揭開,堆積的小山似的粉末便露在大家面前。
“拿鐵鍬來。”
張安世:“…”
丘松幾鍬下去,足足十幾斤的粉末幾乎要將那洞口塞滿了,只能用一根鐵鉗,狠狠地往里一捅,方才重新疏通。
張安世又哭:“我的姚師傅啊!”
接著回頭看他幾個兄弟一眼,道:“好了,你們快滾,別礙事。”
“噢,噢…”三人連忙避讓。
校尉們將頭埋得更低,只恨自己爹娘為啥要給自己生一對眼睛。
張安世又繼續悲切地道:“姚師傅,你這輩子,最愛金銀,今日…這些…不成敬意…”
張安世取出一錠金子,勐地往那洞口里塞。
“大哥,金子也能嗎?”朱勇忍不住又上前。
張安世道:“你少啰嗦,這金子卡住了,拿鐵鉗來。”
一通鼓搗,燒了許久,張安世也哭了許久,眼淚都要哭干了。
終于…爐火停了。
只是卻需冷卻一些時間。
丘松此時從外頭熘進來道:“大哥,陛下和百官,都在外頭等的急了。”
張安世倒是有些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他們急,叫他們別急。”
算著時間,終于爐門打開,有東西被推了出來。
只見這東西比一個足球還要大,不過外頭都是灰塵,完全看不出里頭的是什么。
張安世急忙吩咐道:“快,快,抬出來,抬出來。”
校尉們便七手八腳地將東西抬出來。
張安世道:“我先去見陛下,你們待會兒…讓僧人們將這抬到大成寶殿。”
張安世也懶得去看最后燒出了什么,只吩咐人不要隨意動。
這東西,就好像開盲盒,還是讓別人親自揭開來才好,若是打理得過于干凈,反而顯得對得道高僧的不尊重。
張安世匆匆地出了爐房后,便急急忙忙地趕到大成寶殿。
見了朱棣,立即行禮道:“陛下…姚師傅…已歸西了。”
朱棣顯出幾分激動:“他…他的尸骨…”
張安世道:“臣……待會兒請僧人抬來,我等都是肉體凡胎,還是僧人們去操辦妥當。”
朱棣頷首,嘆了口氣,又憂心忡忡地道:“燒出了什么東西嗎?”
“這…”張安世道:“這可不好說,不過想來姚師傅乃得道高僧,必能…”
朱棣一聽這話,就沒有聽下去的興趣了,煩悶地道:“知道了,知道了。”
朱棣又煩躁不已地走了幾步,好不容易定下神,落座,呷了口茶。
張安世則乖乖地欠身坐在楊榮等人之下。
隨即,這寺中傳出了一聲悠遠鐘聲,沒多久,一隊僧人,便抬了東西來,只見上頭用一個巨大的白布蒙著。
百官們見狀,一個個湊上來。
他們或是交換眼神,或是嘖嘖稱奇,還有懷著期待,也有人…想瞧著笑話。
朱棣也連忙站了起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往事,禁不住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張安世倒是依舊坐在原位,他對此,不甚期待。
雖然不知道…最后的化學反應是什么,最后會燒出什么東西,但是…又大又圓的舍利,卻是有的。
僧人們開始誦經。
誦經之后,有一個老僧,親自接開了白布。
隨即,開始有僧人清理灰盡。
除了張安世,這里的人都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
隨著僧人一點點的清理…這小山一般的灰盡之中。
突然…一抹金光,在這剎那之間,仿佛刺了所有人的眼睛。
而這一抹金光,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所有人的眼睛,在此刻…直了。
這金光…越來越耀眼。
慢慢的…它開始顯露出原形。
這是一個比人的腦袋還大的舍利,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宛如金燦燦的太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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