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冷冷地對比了賬目。
繼而道:“這才一年時間,隱藏的田地…就抓出了一倍以上,一個太平府如此,那么天下其他州府呢?”
夏原吉的心里既是緊張,又是松了口氣。
他很清楚,這件事被揭出來之后,對于陛下而言,是決不可饒恕的。
這可不是一點點土地的問題,隱藏了這么多年,性質已經變了。
當然,他之所以松了口氣,在于他這個戶部尚書,被摘了出去。
是的,他搶先來報喜,本質就是為了如此,一旦別人搶了先,隱瞞土地的事,就必然演化為空印桉一般,是戶部主官與地方州縣的父母官共謀。
可如今…倒像是他搶先揭發,至少…陛下依舊還是當他是自己人。
正因為是自己人,所以才嚴厲地訊問。
若是連這基礎的信任都沒有了…
他是了解朱棣的,必然絕不會多問,至少不會當面問,而是錦衣衛下了駕貼,請他到詔獄里交代了。
夏原吉也不免心里發苦,隱地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不敢說。
而且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的嚴重,以為只是地方的士紳,隱瞞了一些,不過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不想繳納稅賦,乃人之常情。
可哪里想到,這些人,玩的這樣花!
夏原吉道:“陛下…臣雖偶有聽聞一些隱藏土地的情況,不過…”
朱棣繃著臉道:“不過什么?”
夏原吉道:“此前不敢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朱棣臉色更怒。
夏原吉道:“原先以為隱藏的土地不多,可能只占天下的一兩成,甚至還要少,可若是大舉去清丈土地,花費的錢糧還有人力成本無數,所以臣…”
朱棣的臉色略略的溫和了一些,夏原吉說的是有道理的,清丈土地是要成本的,尤其是這些隱瞞土地的人,既然敢這樣做,肯定有他們的能量。
若是隱瞞的土地不多,就算清查出來一些,可人力物力花下去,稅賦可能只加一兩成的話,這就叫得不償失。
夏原吉這個戶部尚書做這樣的考量,不能說他對,但也不能說他有罪。
朱棣闔目,目中閃爍著什么,他冷冷地道:“若當真只是隱瞞了些許,卿家所言,不是沒有道理,可現在看來…卻不是這么一回事。”
“是。”夏原吉道:“臣也大吃一驚,這件事若是不徹查到底…朝廷的損失太大了。“
朱棣道:“除了隱藏的土地十分巨量之外…”
頓了頓,朱棣慢悠悠地道:“還有…太平府增加的在冊土地是一倍多,可征收到的糧賦,卻足足增長了四倍…這里頭…的賬目,你理清了嗎?”
夏原吉道:“陛下,太平府之所以能有百萬石的夏糧,一方面是因為土地的基數增長了一倍多,除此之外,便是原先不收稅的人,太平府也開征了。”
“不征稅的人?”
“按稅律,官紳和有功名的讀書人,對賦稅有所減免。”
朱棣冷笑:“朕當然知道,可問題在于…官紳和讀書人的稅賦…減免乃是朝廷對他們的優待,可現在看來,他們的土地,也實在太多了一些。這還不算,還有銀稅,這里頭更是嚇人,一府如此,天下這么多的府縣,又是什么樣子?”
說到這些,朱棣感覺心頭的火氣又高漲了起來。
夏原吉連忙拜下道:“臣萬死之罪。”
朱棣道:“你當然有罪。”
他怒喝一聲。
教夏原吉心境單顫,放松下來的心,卻又高懸起來。
朱棣冷著臉盯著他半響,卻是道:“可你與其他的官紳相比,卻好一些,至少你還曉得…這些事是不應該的。只怕有些人…隱瞞土地,仗著朝廷的優待,減免了賦稅,卻還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入他娘,這群畜生,他們這是什么!”
朱棣越發大怒:“平日里,人人都在叫窮,一個個…都說自己活不下去了,說百姓如何如何,朝廷對他們如此多的優待,他們不知足,還要成日叫屈,現在…看看吧,這都是一群什么東西!今日的事,不能干休,速召文淵閣大學士,召張安世來!”
在朱棣的怒火下,夏原吉嚇得大氣不敢出,于是便有宦官,火速去召人。
不多時,楊榮、胡廣等人便已到了,見朱棣臉色鐵青,而夏原吉匍匐在地,一言不發。
學士們大驚,心知出了什么事,可陛下的表情晦暗不明,卻也難以猜測陛下的心思,于是便紛紛拜倒在地。
朱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是低頭細看著御桌上的賬簿。
他雖然看得頭痛,卻是看得極認真,越看,整個人越是繃不住,氣得要發抖。
管中窺豹,真是管中窺豹啊。
從一個太平府里,所能得出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
敢情這天下的錢糧,七八成都讓人占了,朕得了兩三成,還他娘的要拿這些錢去練兵,去賑濟,去養百官。而那些拿走了七八成的人,若只是得了好處,悶聲發大財也就罷了。
偏偏這些人,恰恰又是最他娘的喜歡滿口仁義道德的群體,成日他娘的教化你,每天給你敲警鐘,張口就是憂國憂民。
終于,有宦官急匆匆進來道:“陛下,威國公到。”
“宣。”
張安世入殿。
朱棣這才將目光從賬本上移開,抬起頭來。
張安世近來明顯清瘦了一些。
朱棣則在見到張安世的那一刻,眼睛便是一亮,道:“賜座。”
張安世看著跪在地上不起的諸公,有宦官給他搬來了一把椅子,他倒也不客氣,大喇喇地坐下。
朱棣道:“賬目,朕看過了。”
“陛下…臣…”
朱棣擺擺手:“太平府是你非要去的,你去的好,你不去,朕現在還是傻瓜,還是湖涂蟲,還是昏君。”
這話說得很重。
嚇得夏原吉幾人,更是魂不附體,頭也不自覺的垂得更低了一些。
朱棣這時又道:“他娘的,他們占朕的便宜,還要教朕說他們的好!”
張安世小心翼翼地看著盛怒中的朱棣,便道:“臣…在太平府…”
朱棣卻是打斷他道:“稅賦的事,你和朕說說。“
張安世只好道:“臣為了剪除白蓮教,所以…在太平府實施軍法,為了根除白蓮教的土壤,所以…斗膽…進行了一些施政的改變。知府衙門想要做更多的事,首先得有銀子,官府都沒有銀子,怎么修橋鋪路,又怎么建立學堂,怎么加固河堤,怎么救濟百姓?臣順著這個思路…去干。”
“以往的時候,一些修橋補路的事,其實…各地的父母官,采取的都是一些請士紳們合作的方式,比如父母官出面,士紳們你幾十兩,我幾十兩,湊一點銀子,而后建個學堂。可臣到了太平府之后,卻發現…這些士紳,倒也愿意樂善好施,官府若是想要讓他們資助,他們倒也肯拿出一點銀子來…”
頓了頓,張安世接著道:“可臣細細一看,卻發現不是這么一回事,官府要求士紳辦事,所以對他們極力優待,而士紳們只需拿出一點銀子,便是可得一個善人的美名。恰恰又因為如此,他們仗著與官府關系莫逆的便利,藏匿土地,并且通過讓人投獻的方式,免去大量的稅賦,如此一來…他們不但做了善事,而且依靠這些,賺了數倍之利。”
朱棣認真地聽著。
張安世便繼續道:“臣當時就湖涂了,這不是開玩笑嗎?小民們要納稅,可有大量土地的人,官府卻是分文不取,每年拿出區區數十兩數百兩出來,施舍給官府,官府還得給他們送個積善人家的牌坊。于是…臣便在太平府,定了幾個規矩。”
“其一,是清丈土地,不把隱藏的土地都揪出來,官府就沒辦法做事,稅制不公平,就會導致可怕的現象。擁有土地越多的人,不必繳納稅賦,就會想盡辦法,增加他們的土地。而土地較少的小民,承受著稅賦,稍稍遇到了一些天災,便不得不賤賣土地維持生計,這樣下去…如何了得,百姓們除了去信那白蓮教,真的沒有活路了。”
朱棣聽到此處,下意識地點頭。
楊榮等人,也漸漸回過神來,只是此時,他們決定裝聾作啞。
只見張安世又道:“清丈了田畝之后,便是攤丁入畝,以田地的多少來收繳糧稅,而不再是從前以人頭來征收,如此一來,有地的繳的糧多,無地的便少。當然,這其中少不了的就是官紳一體來納糧…”
朱棣聽罷,繼續不斷點頭。
某種程度而言,明朝繼承的是元制,元朝的稅制是十分混亂的,混亂到什么程度呢,那便是壓根就是瞎幾把的收,一度是包稅的方式。
到了朱元章建立了明朝,其實也沒有多少稅收的思路,雖然不敢玩包稅這樣的奇葩玩意,可因為百年來,也沒多少主管稅收的人才,所以便建立了一套十分粗糙簡陋的實物稅體系。
而張安世算是捋清了思路,他道:“陛下,稅收的本質,臣以為不過有二,其一:便是借用朝廷的力量,來平衡天下的軍民百姓,既不能教小民們被稅賦逼迫到無容身之地,也要教那些占有優勢的士紳納更多的糧,為朝廷所用。”
“這其二,便是朝廷需要開銷,就得有錢糧,若是財稅不足,官府竟連修橋鋪路,也需向人乞討,那么這地方官府,到底是朝廷委派的父母官說了算,還是地方上的豪強說了算?財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不可不察,如若不然,那么朝廷和官府,便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朱棣連連點頭:“這么多年,也只有張卿敢說這樣的話,只是…要征收,只怕不易吧。”
“當然不容易。”張安世坦誠道:“所以臣這些日子,每日坐鎮知府衙門里,不敢有任何的閃失,其中遭遇的問題,多如牛毛,而且臣并沒有擔任過父母官,對此甚為生疏,有的…也不過是一個思路而已。”
張安世在這里頓了頓,才又道:“可是靠著這么一個思路,想要變成實際,卻是比登天還難。好在,這太平府上下的官吏,深明大義,他們得知臣的想法之后,也愿竭盡全力協助臣,若非是他們事無巨細的為之效力,只怕…這事難如登天了。其中有同知高祥,夏糧開征的時候,他幾乎日夜都在同知廳,要嘛就是去各縣巡視,幾乎腳不沾地,遇到了問題,不得不親自去處置,每日只能睡兩三個時辰,有時忙的吃飯的功夫都耽誤了。”
“還有李照磨,他主持風紀,也是嘔心瀝血,征稅最難的,就是要讓人服氣,雖改了規矩,可規矩是一條線,倘若公平公正,照著規矩來,雖然許多人不服氣,可見官府一體同仁,卻也說不出話來。怕就怕,有的人征的多,有的人征的少,這便難免會被人詬病,引發爭執。所以,這官吏風紀,乃是重中之重,其中稍有疏漏,或者有官吏偏私,就要出大問題,在征夏糧的過程中,李照磨處置了違規的官吏共計七十四人,不但大大的清除了往年的積弊,剔除了不少害群之馬,而且也大大的保障了征糧的順暢。”
“至于下頭各縣的縣令,亦是極力配合,其中有蕪湖縣令周錦。蕪湖縣有不少的豪族,其中有不少…都和達官貴人們有關,可周縣令不畏強權,對于敢阻攔征糧的,不問對方的身份,都一視同仁去處理…”
“陛下,臣這個人,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又懶又饞,人還年輕,沉不住氣,倘若不是大家伙兒一起幫襯,這樣繁復的差事,怕是辦不成的。”
張安世的話有夸張的成分。
不過朱棣還是動容,因為朱棣很清楚,地方父母官和其他的差事是不一樣的,要管理的事太細了。
而且張安世這個家伙,還是開了一個先河,這等于是,將他自己一人,站立在了整個太平府三縣的對立面。
若是沒有許多人盡心竭力的辦差,隨時處理掉新措施引發的問題,在這短短時間之內,確實不可能完成這一次征收。
可現在看來,征收的工作不但做的很好,而且…好得過了頭,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這顯然,和太平府上下竭盡全力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于是朱棣道:“你也不必自謙,雖說大家都肯盡力,可能讓這些官吏們盡心竭力,這也是你這知府的本事。”
朱棣定定地看著張安世,卻是滿是嘉許:“若是天下官吏,都如太平府一般,朕還憂愁什么呢?這太平府乃天下楷模,張卿家與其官吏,更為天下官吏的榜樣啊。”
朱棣顯得很認真,太平府繳納的錢糧太多了,糧食翻了幾倍,而商稅卻有十倍。
倘若當真如此,國庫怎么可能不充盈?有了這么多銀子,無論是國計民生,朝廷可以施展的空間,可就太大了。
張安世的這一番操作,就好像為朱棣開了一條新的路子。
“此等敢為天下先的壯舉,讓人大開眼界。”朱棣沉吟著,豪爽地道:“太平府干的很好,所有人…都要嘉獎。”
朱棣說罷,便立即看向亦失哈:“朕要親書一份旨意,旌表太平府,命人立碑于太平府衙,令萬世傳頌他們的功績。”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至于此番立功勞的官吏,也要賞。”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起來,卻好像是思量著什么,半響后,便道:“就不必破格升任官職了。”
不升官?
張安世的心頓時就沉了下去,臥槽,累死累活了大半天,難道就是賞錢了事?
況且以陛下賞錢的小氣勁…那就沒啥意思了。
當初,賞賜他也才一萬兩銀子呢,這太平府上下這么多人,可能最后人手最多也就一個十兩八兩吧。
雖然這筆銀子,對于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少了,可張安世還是不禁大為失望。
朱棣卻隨之道:“可今歲…太平府的錢糧,位居天下之冠,可見這太平府何等的緊要,朕看…將太平府升格吧。這太平府,與之應天府、順天府等同,知府改為府尹,張安世…你依舊留任,便做這太平府府尹。”
此言一出,原本心頭郁郁不樂的張安世,驚得嘴巴張大,有點合不攏了。
楊榮、胡廣、夏原吉等人,此時也大為驚異,因為這事…不小。
大明有兩京,一個是應天府,一個是順天府,應天府其實就是南京城的城區,而順天府則為北平城區。
朱棣靖難成功之后,入南京稱帝,考慮到北平乃龍興之地,又是北方的重鎮,因而將北平府改為了順天府,列為陪都。
這兩京,其實有另一個名稱,也就是京兆府,它們的格局還有管理的地盤,雖然和尋常的府沒有任何分別,可畢竟因為是京畿重地,所以級別卻是非同凡響的。
比如平常的府,知府乃是正四品,可作為京兆的應天府府尹和順天府府尹,卻是正三品。
也就是說,應天府尹,官職是和各省的布政使在相當的,都是三品。
當然,除了知府成了府尹,相當于成為了真正的封疆大吏之外。而京兆內的其他官員,也是水漲船高。
以此類推的話,那么京兆的同知,原先為正五品,可現在,卻直接變成了正四品。
至于下頭的縣令,尋常的縣令為正七品,而京兆縣的縣令則為正六品。
直接跳了兩級,絕對屬于破格提拔,而且這種提拔,即便是翰林,雖然升遷快,卻也極少有這樣的情況。
而至于地方官,莫說是連跳兩級,即便是從正七品到從六品這樣的跨越,可能都需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絕大多數都卡在這個位置,一輩子無出頭之日。
朱棣可不管所有人是如何的驚訝和意外,他接著道:“太平府從此以后,也為京兆府,所有的事宜,都可直奏,除此之外,府中的治署之外,新設的察院和府館、公館、陰陽學和醫學、僧道司、河泊所、稅課局等等,張卿家擬定出一個名錄,報到朕這里來。”
這意外之喜,張安世實在始料未及,他甚至握緊了拳頭,感受著手心的力氣,才敢相信這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便剩下了滿心的興高采烈。
既然太平府升格,京兆府的機構,卻不是尋常的府可以比擬的,也就是說…編制也增多了。
畢竟,京兆府是按行省的規模來治理的,以往靠一個知府衙,一個同知廳,還有區區幾個照磨、通判之類的治理模式,以及遠遠不足了,許多新的衙門,需要建立。
而朱棣的意思,顯然是這些衙門要充任的官吏人選。他不管,你張安世自管來報,報到朕這里來,朕給你批。
張安世努力地穩住自己振奮的心情,也好不容易壓下了想要大笑的沖動,倒是真心感激地道:“謝陛下…”
這個獎賞的含金量是真不少了!
朱棣微笑著道:“不必謝朕,是朕要謝你,入他娘的那群狗官,一個個拿朕當傻瓜,難得有你們這些肯盡心用命的,朕難道還不舍得嗎?”
朱棣一開始是笑著的,可說到后頭這些話的時候,就忍不住咬牙切齒,牙都要咬碎了。
朱棣而后看向楊榮等人,卻沒有面對張安世時的和顏悅色了,冷冷道:“諸卿以為朕的舉措如何?來,都說實話,若是諸卿反對,也可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話到了這個份上,楊榮等人還在斟酌,夏原吉已毫不猶豫地道:“臣以為甚善,當如此也。”
要知道,他現在的壓力是最大的啊!
作為受到波及的戶部尚書,這個時候,得趕緊靠攏,如若不然,可能第一個要開刀的就是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