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祥跪下了。
面如死灰。
他嚅囁著嘴,想說一點啥,可偏偏又說不出。
張安世卻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攙扶了起來,而后拍打他的灰塵。
張安世不高興地道:“高同知,我們是同僚,可不興這個。”
“公…公爺…”高祥結結巴巴地道:“下官一定竭盡全力…為公爺效勞。”
張安世糾正道:“不是為我效勞,是為朝廷效勞。”
“對對對,為朝廷效勞。”高祥道:“公爺您只要一句話,就算是刀山火海,下官也萬死不辭。”
張安世顯得很是感慨地道:“人都說國朝的官吏刁滑,可我張安世卻是有幸,所遇的諸官吏無不都是重視肯干之人。你放心,你好好干,將來我定保舉你。”
高祥此時只覺得心兒在噗通噗通地跳,跳得厲害,他感覺的自己的后襟都濕透了,哪里還有心思管什么保舉?
努力地定了定神,勉強笑道:“公爺,這軍令…”
“軍令要不折不扣地實施,誰要是敢在這上頭摻水…”張安世板起臉來,繼續道:“這定是勾結白蓮教,我看…必是亂黨。太平府的情勢,你是知道的,白蓮教無孔不入,到處都是。我等奉旨平賊,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除賊!”
“所以啊…既是軍法,軍令傳達,若有人抗命,比如阻撓清丈田地的,比如破壞攤丁入畝的,比如禁錮人口的,那么必是白蓮教匪無疑了。你是同知…應該知道怎么做吧?”
高祥心里有數了,接下來可能要殺人…就是不知道誰會撞到這個槍口上。
張安世又道:“還有官吏…若是有官吏對此欺上瞞下,不肯嚴苛執行軍法的,這十之…定就是教匪了。我張安世這個人,心里只有忠義二字,誰要是敢他娘的勾結白蓮教,我自是與之不共戴天,無論牽涉了何人,也必誅之。”
高祥連忙道:“下官以為…公爺此舉,實在是…實在是…太好了!太平府這幾年,被教匪給害慘了啊!如今公爺擊賊,府中上下軍民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猶如久旱逢甘霖!下官也想好了,這幾日,便協助公爺,軍令實施的情況,一定摸清,月底的時候,下官親自去下頭數縣巡一巡,看看是否有陽奉陰違的,若果然有不知好歹,到了這個時候還敢喪心病狂地從賊的逆賊,不需公爺出手,下官也必嚴懲不貸。”
張安世笑道:“有你這話,我心里也就舒服多了,我還怕大家不肯支持我,到時這府中事無巨細的事,都要我來處置。”
高祥連忙認真地道:“下官也是朝廷命官,豈敢尸位素餐。”
張安世拍了拍高祥的手臂,顯得很是親和地道:“你我同舟共濟,這太平府除賊有望。”
高祥熱淚盈眶地道:“公爺…如此看重,下官…”
張安世虛捂著他的嘴:“好啦。別說啦,事情盡力去辦就是。”
“是。”
隨即,高祥便起身告辭。
從堂中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后頸涼颼颼的,有一種如同中邪一般的寒意。
這高祥一走,耳室里埋伏的幾個刀斧手,才悄然地走了出來。
陳禮將刀收回鞘中去,看向張安世:“公爺…”
張安世掃了他們幾個一眼,笑吟吟地道:“辛苦兄弟們了。”
陳禮忙道:“這是哪里的話,公爺…我瞧這高同知…心里未必認同公爺,他這是敷衍公爺呢!”
“這無所謂。”張安世擺擺手,不甚在意地道:“我只要他的人,又不稀罕他的心。”
陳禮則又道:“公爺說的是,只是…這人心里不情愿,只怕…”
張安世笑著道:“如果有一個動物長得像鴨子,叫聲像鴨子,走路像鴨子,那么它是什么?”
陳禮不明白張安世怎么突然問起了一個這么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倒是不假思索的就道:“鴨子呀。”
“這就對啦。”張安世一臉別具深意地道:“如果這高同知,辦事像我的黨羽,說話也像我的黨羽,那它又是什么?”
陳禮微微一愣,下一秒卻是恍然大悟了。
“上了船,他們就跑不掉了。”張安世道:“軍令的執行,非要他們來干不可,可一旦執行,他們也要遭人記恨,他們還跑得掉嗎?除了跟著我踏踏實實地干,但凡沒了我張安世,他們便必遭反噬!所以啊,有時候…心態要平和,沒必要非要抓著人家的心,他心里想什么,管我鳥事。”
陳禮點了點頭,忍不住崇拜地看著張安世道:“公爺明鑒。”
張安世又道:“可衛里的弟兄和他們不一樣,衛里的弟兄就得交心了,陳僉事,你懂我意思吧。”
陳禮心悅誠服地道:“是。”
張安世臉上顯出了幾分輕松,隨即拿起桌桉上的茶盞,押了一口茶,便道:“好啦,你們繼續埋伏,我叫下一個來。”
與太平府同知、判官、推磨、學正諸官約見之后,隨即又見了各縣的縣令和縣丞,大抵都是勉勵一番。
除此之外,便是見各路的巡檢。
太平府有巡檢三處,兩個陸路巡檢,有人馬四百二十六人,還有一路是巡河的水路巡檢,有船三十一艘,人兩百七十二人。
張安世命他們集合人,輪番至棲霞來整訓,這些巡檢倒是沒有太多心理負擔,畢竟是武官,只是唯唯諾諾地答應。
張安世對他們道:“太平府既行軍法,連各衙都如此,那么巡檢乃軍職,就更要號令如一,其實剿賊,也未必指得上你們,你們不肯用命,自然有錦衣衛,錦衣衛不成,有模范營。可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有些用處,吃著皇糧,若是沒了自己的用處,以后的前途,就不好說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三個巡檢還有什么說的?
三人不約而同地噗通一下,直接拜在地上:“我等一切以公爺馬首是瞻。”
張安世就喜歡跟這樣干脆的人說事,于是滿意地道:“這很好。”
這三人都很聰明,他們自知自己絕不可能比得過錦衣衛和模范營,沒那個能力的,就算再努力,也遠遠不如。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沒本事,那么至少就得顯出自己的忠誠來。
張安世背著手,看了他們三人一眼,便吩咐道:“你們先整訓一下,人都要精神起來,刀劍、弓弩、甲胃、車船還有戰馬,都要齊備。你們駐在各地,要隨時嚴防死守,盯著有誰在太平府鬧事,誰鬧事就干誰,若是賊勢大,立即發出警訊,到時…自然會有人馳援。”
“是。”
一切齊備,緊接著,一道道的軍令,便開始張榜出去。
整個太平府,都開始懵了。
沒有想象中的鑼鼓喧天的沸騰。
不過很快卻有人意識到了商機。
最先嗅到銅臭的乃是商賈,商賈們已經開始暗中招募人手了。
人員流動,解除籍貫這些…只算是將人力釋放出來,這就意味著,此前的人力不足,可以大大的緩解。
而最重要的還是攤丁入畝。
攤丁入畝就意味著,誰的地多,稅賦就最是繁重。
這必定要導致…那些擁有大量土地的士紳,必會大大減少對購地的熱情。
已經有人開始雇傭人,開始去研究軍法的細則了。
很快,便有人敏銳地察覺到…這其中清丈土地,攤丁入畝有一個最大的漏洞。
即地無分好壞,所納糧食數目相當。
這等于是說,一畝地,無論是你是好田,還是劣田,繳的稅是一樣的。
許多人驟然之間,便看到了商機,這也意味著,許多人還是會想盡辦法將好良田攥在自己手里的,哪怕要交稅,可種糧依舊有利可圖。
唯獨那些劣田,可能就不一樣了,本來土地的肥力就差,長不出太多的莊稼,再加上稅賦,那么必然會有一大批的土地,會被人趕著賣出去。
而且還可能是賤價售出。
這些土地對于士紳和地主而言,可能是累贅。
可對于不少商賈而言,卻是香餑餑。
因為不少商賈確實需要廉價的土地,用以建設工坊,貨倉。
若在以往,敢去鄉下建這個,這是找死,因為風險系數太高了,商賈的地位很低,而地方上的士紳往往與官府關系匪淺,有錢有糧有官府撐腰,一旦人家看你掙錢,隨便和保長和甲長招呼一聲,便教你家破人亡。
這等事,是十分常見的,因而商賈大多只集結于極少數的城市之中。
現在棲霞就是如此,偏偏這里地少,人力也缺乏,可大家即便在此十倍百倍的價格購置或者租賃土地,也絕不肯去一河之隔的其他地方,也正因為如此。
可現在…大家似乎嗅到了一點味道來了。
行了軍法,再加上這一條條的軍令,便是傻子都明白,這是奔著誰去的。
除此之外,就是資源的問題。
太平府下轄的諸縣,礦產十分豐富,在后世…那地方就是著名的工業基地。
之所以會有工業聚集,就是因為礦產。
現如今…一旦生產開始鋪開,未來對礦產的需求也會旺盛。
一些商賈,開始讓人往各縣去,招募了一些當地的地頭蛇,了解情況。
他們并不急著立即下手,而是先將這太平府諸縣的情況摸清楚,而且再觀望一下軍法的執行情況,在確保萬無一失之后,第一時間下手。
而各衙如喪考妣,他們真的不想干啊。
可偏偏,卻又不得不積極,大量的差役下去清丈土地,鄉間的阻力很大,與差役的糾紛不斷,甚至還有鬧自殺的,有斷了路襲官差的,更有放火的。
差役們本也不愿得罪人,他們自然曉得,這些都是什么人!
這都是平日里稱兄道弟之人,怎好得罪?
可事情沒辦成,回去便交不了差,最后沒好果子吃的就是他們自己。
當即便立即開始打板子,打完板子之后,帶枷三日示眾。
壓力層層傳導,差役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橫下心了,再無情面可講。
到了月底,同知高祥下諸縣巡視土地清丈的情況。
他的車馬抵達六郎鄉,走到半途,便被人攔了。
卻是數十個人跪在道旁,口呼千古奇冤,青天大老爺做主。
高祥不得不下轎。
便見一耆老,領著數十人,嚎啕大哭。
他上前將那耆老攙扶起來,才道:“何事?”
耆老道:“請老爺明鑒,小民們活不下去了,苛政勐于虎啊…”
高祥挑眉道:“苛政?”
這耆老悲悲切切地道:“縣里不由分說,就命差役來清丈土地,這土地,洪武年間就已清丈,怎的現在又要清丈?不只如此,還說…要攤丁入畝…小老兒幾代本分經營,才略有一些薄田,家里也是有功名的人,這功名竟也不能免賦,還說什么…官紳一體,都要納稅,這…這還像話?小老兒與之理論,對方非但不覺得慚愧,竟還對小老兒痛加斥責,青天老爺啊…”
高祥同情地看著眼前這耆老,卻是點點頭道:“是這樣啊。”
耆老道:“今日…小老兒算是想明白了,那些狗官,不教我好活,我便和他們拼了。今日萬請老爺做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樣?”高祥和顏悅色地扶著耆老的手臂,笑容可掬地道。
耆老道:“如若不然…便活不下去了…反正橫豎是死…”
高祥道:“橫豎是死,所以你還要謀反不成?”
耆老頓時臉色一變。
也就在這話出口的瞬間,高祥亦是臉色一變,他突然怒道:“都說白蓮教已敗壞了鄉里,當初老夫還不信,今日倒是見了,你這賊,好大的膽,竟還敢要挾官府,這定是白蓮教唆使!”
“來人…這些人違抗軍令,十惡不赦,立即捆綁至縣里,打三十板子,帶枷示眾,要教這蕪湖縣上下都好好地看一看,違抗軍令,勾結教匪是什么下場。”
“喏。”
差役們轟然應喏。
這耆老的臉上僵了僵,隨即張大眼睛道:“我有功名…”
高祥道:“敢問老人家是何功名?”
“秀才也。”
“哪一年的秀才?”
“至正二十五年…”
高祥道:“那是元朝的秀才,與本朝何干?何況…即便你是本朝的秀才,勾結白蓮教,也是萬死之罪,來人…去知會教諭,革了他的功名,這樣的刁民,冥頑不靈,不可輕饒。”
說罷,再也不理這耆老,干脆地轉了身,徑自回了自己的車馬中去。
入了車馬,便聽到差役們捉人的喧囂,鬧得雞飛狗跳,高祥卻是五內俱焚,眼圈都紅了,
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那老父也是至正年間中了功名的讀書人,也是和這耆老的模樣。
只怕…老父是這耆老,也會因為清丈土地,攤丁入畝而鬧起事端來。
若是以往,他對這耆老,必定是以禮相待,到時…免不得太平府上下都對他交口稱贊。
可他如今…沒路可走了啊。
這些人狀告到他的頭上來,他若是稍稍對他們客氣一點,他們便會覺得還有希望,到時便會有越來越多人來狀告和滋事。
到了那時,別說攤丁入畝、一體納糧,便連清丈土地都做不到。
事情辦不成,威國公定要拿他腦袋的。
三日之前,他接到了家書,書信中說,他的母親大壽,威國公居然還惦記著,命人送去了一份大禮祝壽……
一想到這個,高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事情很明顯了,他跟著張安世一條路走到黑,人家就是去祝壽,若是這事辦不成,說不定…就扣一個勾結白蓮教的帽子,殺他全家了。
此時,外頭傳出那耆老凄厲的哀嚎:“高祥,你這狗官,你這狗官…”
高祥一動不動地端坐著,他慢慢麻木了,只是親耳聽到這兒,還是不免有幾分刺痛。
這是自己的同類啊,同類相殘,聽他們的怒吼,真是扎心剔骨!此等切膚之痛,教他平復下來的心情,又翻江倒海起來。
他忍不住想要發泄,于是下意識地咬著牙,最后從牙縫里蹦出一截話來:“入他娘的的張…”
可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雖是在車中,而且說話很小聲,可高祥卻一下子,就像是做賊心虛一般,又將這后半截的話,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去。
最后,他還是忍不住掀開了跟前的車簾子。
卻見那耆老等人已被制住。
他緊了緊拳頭,臉上露出了冷漠之色,澹澹道:“阻攔本官,在本官駕前失禮,這還是讀書人嗎?讀書人明事理,更是罪加一等,不必送縣里治罪了,送棲霞府衙…痛打!”
他頓了頓,又道:“將他的兒子也一并拿下治罪,違抗軍法者,一個不饒。”
這個時代的消息,是極閉塞的。
可是在太平府,在讀書人的圈子,卻是消息靈通得很,很快,這消息便不脛而走。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是動真格的了。
不只是士紳和地主們察覺到不對頭,便連各縣的官吏,也立即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
這其實也很簡單,畢竟高同知從前是老好人,現在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在府城里辦公,一定知道一點什么,連他都如此,這就意味著,這事非要執行下去不可,誰敢在這上頭玩花樣,就是找死。
于是各縣縣令,連夜召集人,詢問清丈的工作,而后組織人次日火速下鄉,雷厲風行的開始清丈,清丈的工作,極為嚴格。
又過了兩日,一個保長和兩個甲長因為陽奉陰違,直接被縣令下令杖斃,尸首直接張掛于縣衙,貼出了榜文告示,嚴令違抗令者斬。
這消息,一個個地傳到了棲霞,棲霞這邊…許多人便已知道,這靴子算是落地了。
當下,不少的牙行開始下鄉,招募壯力,這棲霞本就缺人,如今有這么多的壯力,就再好不過了。
到了次月月中,張安世規定每月月中舉行一次月會,各縣都要派人來。
府的各衙的人也都到齊。
這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已經不再抱怨了。
人嘛…大抵就是如此,一件事,你開始干的時候,會糾結會擰巴。可事情慢慢推行下去,你就不會去多想了,甚至你會給自己找理由。
譬如這樣做,也是為了清除白蓮教。
那些士紳…確實太過分了,這么多的土地,竟還藏匿了這么多的稅賦,豈有此理!
道德是隨人而定的,從前不道德的事,在這太平府,卻又變得道德起來。
再加上張安世組織各縣的人隔三差五的學習,無非是講授一些白蓮教的危害,百姓失地之后成為流民與白蓮教勾結的危害云云。
此時,大家齊聚于此,氣氛倒是融洽了許多。
張安世先前已看過了簡報,而后笑吟吟地與眾人入座。
這時,他道:“清丈的情況,執行得很好,尤其是蕪湖縣最優,清丈出來的田畝數目,足足是從前的一倍,這樣的話,將來納糧和收稅,就算是有了依據了。”
那蕪湖縣令笑了笑,忙是起身:“下官…”
張安世壓壓手:“客氣話不要說,現在大家的時間都很緊迫,這蕪湖縣干得好,自然也要有獎勵,我與高同知商議過,今年蕪湖縣所有官吏,發放績優獎,但凡是當差的,每人每月二兩銀子,大家要過日子嘛,總不能差餓兵。”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至于蕪湖縣令,辦事得力,此番也算是一樁功勞了。我思來想去,不能不賞,所以昨日便上奏,陛下特別恩旨,暫時令他仍為職銜,加官一級,定為從六品。這是陛下格外開的恩,周縣令,你剿賊有功,這是你應得的。”
那蕪湖周縣令的臉一下就脹紅了。
從六品的話,應該是州里的同知官,這豈不是意味著,將來若有什么空缺,他便可順利遞補了?
這才一個月功夫,竟是直接官升一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