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源書屋,正殿。
太子面色紅潤,神情有些亢奮。
榮妃降位為嬪!
太子心里生出隱秘的雀躍。
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榮嬪可不是表現出來這樣溫和無害。
會咬人的狗不叫,說的就是榮嬪。
想到自己額涅貴為元后,卻要以尊讓卑,連香水都要可著榮嬪先挑,太子對榮嬪就生了厭惡。
至于什么他幼年的時候,汗阿瑪曾經讓榮嬪到乾清宮來看顧他,他也早聽奶嬤嬤提過此事。
不過是掛個名罷了。
自己落地就是太子,身邊奶嬤嬤、保母、首領太監,幾十號人,哪里輪得著小小嬪御插手?
說的直白些,就是個身份更體面些的保母罷了。
偏偏皇父記得此事,讓自己多照顧榮嬪母子。
自己之前覺得無所謂,畢竟自己沒有同胞兄弟,親姨母平妃還薨了,后宮之中也要有個能通上消息的主位。
可是等到曉得額涅早年對榮嬪的忍讓,還有榮嬪的盛寵,太子就惡心壞了。
原來,皇父不是為了他好,才讓他跟榮嬪母子親近的;而是為了榮嬪母子好,才讓他跟他們親近。
可笑三阿哥,明明是個有城府的小人,在自己面前卻是裝了憨實,話里話外拿裕親王說話,沖著“賢王”去的。
他是傻子不成?
皇父當年抬舉兄弟,壓著遠宗,是因為皇權不穩固。
現在呢?
天下承平日久,汗阿瑪乾綱獨斷多年,皇權不可撼動。
他要做的,是“遠交近攻”…
如今,榮嬪已經是嬪了。
閉宮…
太子吐了口氣,要是能長長久久的就好了。
隨即他生出可惜來。
為什么不是惠妃?
要是這回受懲處的是惠妃,就更好了,延禧宮閉宮,那往后也沒有人在汗阿瑪跟前給老大吹風了…
太子壓著心里的小雀躍,面上卻帶出沉重來,起身去尋太子妃去了。
太子妃正在看禮單,一份是十八阿哥的“抓周”之禮,一份是豐生三兄妹的“百歲”之禮。
一個是在本月底用,一個是在下月初用。
見太子進來,太子妃放下禮單,起身恭迎。
太子蹙眉,帶了幾分問罪的意思,道:“你掌著毓慶宮的內務,到底是怎么管的?被克扣了份例也不曉得,使得毓慶宮成了笑話!”
太子妃神色不變,道:“毓慶宮所領供給,都有底單入檔,不知您說的是什么份例?”
太子:“…”
慎刑司查出來的,他哪里曉得具體是什么份例?
他嘴硬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還要爺親自操心不成…”
說到這里,他想起了之前擷芳殿是李氏管著的,不由太子妃做主,心中曉得,多半是李氏被人湖弄了。
太子妃很是平靜,道:“三十四年之前的賬冊,我不曉得;三十四年之后,毓慶宮領用的份例,都是入庫與出庫兩份底單。”
康熙三十四年,也是她嫁入毓慶宮的時間。
當年五月初八,兩人大婚禮成,她為太子嫡福晉;六月初七,她正式被冊為太子妃。
太子帶了輕蔑與不喜,道:“馬家跟烏雅家兩家都是蛀蟲,之前在御膳房,借著職位之利曾挪用侵占寧壽宮跟毓慶宮兩處供給,前天已經抄家了…”
汗阿瑪也真是的,為什么不提前跟他說一聲?
或許是曉得自己跟三阿哥關系好,與榮嬪還有昔日淵源,擔心自己求情?
結果關系到毓慶宮的事,都處置完了,消息才傳到他耳中。
他不喜歡這樣。
太子沉吟著,看著太子妃,道:“雖說這兩家都有錯處,死不足惜,可眼下牽連到兩宮主位身上,爺倒是不好坐視。”
太子妃卻有不好的預感。
毓慶宮中的份例分兩類,一類是真正的份例,從她往下,小宮人、小太監往上;一類就是專供太子的。
前者都有數額等級定著,按日領取就是。
后者卻是沒有定額,任由毓慶宮取用。
太子妃看著太子道:“擷芳殿前些年的賬冊在哪兒?若有貪墨事宜,許是有人打著您的旗號,多領了份例…”
因為太子的每日供應沒有定額,那多余的就可以挪用侵吞了,也無人察覺。
至于能打著太子旗號的人,多半就是掌著擷芳殿內務的李氏。
太子的臉色有些難看,想到了李氏。
太子妃這里沒有漏洞,那窟窿就在李氏那里。
“還是那兩家奴才貪婪,沒有敬畏之心…”
太子冷著臉道。
太子妃垂下眼,不曉得說什么。
沒有內鬼,引不來外賊。
說不定在馬家跟烏雅家眼中,這是“孝敬”毓慶宮的方式。
不用想,也曉得,那貪墨的大頭,肯定是李氏收了。
要說之前太子過來,只是想要借此教訓太子妃幾句,眼下卻不得不想應對之策。
他們夫妻倆能想到此處,那馬家與烏雅家在慎刑司的供述上應該也會提及此事。
他看著太子妃道:“為了這點兒小事兒,榮妃降位,德妃停俸,實沒有必要,還要顧及到幾位阿哥的體面,你之前不是往御前上過折子么?再上個折子好了,將治家不嚴認了,再代兩位主位求情。”
太子妃抬起頭,直視太子,輕聲道:“不是當太子上折子么?自認寵妾滅妻,交內務于內寵手中,使得擷芳殿賬目不清,讓下頭的奴才有機可乘…”
太子聽了,臉一下子耷拉下來,道:“瓜爾佳氏!你這是指責孤?”
太子妃臉上平靜無波,道:“我不敢欺君,太子要是敢,可以試試,但是換個人背鍋罷,不該我的不是,我不會背的。”
太子怒視道:“夫妻一體的道理,你曉得不曉得?每次遇到事情,只顧及你自己個兒的體面,就不能顧全大局,多想想孤的體面?”
上回越過自己給御前遞折子請指秀女也是,她倒是賢惠了,襯著他多荒淫好色,缺少女人似的。
太子妃道:“我也想要問問太子,曉不曉得什么是夫妻?”
太子越發惱了,冷笑道:“真是可笑,不是說太子妃讀過書么?怎么三從四德的道理都不懂了?”
太子妃輕聲道:“我若是尋常人家女卷,三從四德要的,可我是太子妃。”
太子“騰”地起身,道:“你也曉得你是太子妃?沒有孤這個太子給你抬身份,你算什么東西?”
太子妃見他小孩子似的,也不畏懼,卻也懶得回懟了。
他的太子之位,并不是穩如泰山,他卻一葉障目,發現不了這個。
太子實不喜歡她這種目光,好像自己無理取鬧似的,他隨手抓起幾桉上的寶石盆景,重重地摔地地上。
“啪!”
柿柿如意的寶石盆景,立時四分五裂,只留下滿地狼藉。
太子妃的臉冷下來,望向太子,眼中失了溫度。
毓慶宮的日子,就跟這寶石盆景似的,看著光鮮。
有的人,連這點兒面上的光鮮也容不下。
太子的眼睛瞇了瞇,冷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西北延樓,正房。
宜妃吃著西瓜,小聲的將從舒舒那里聽來的消息告訴惠妃。
惠妃嘆了口氣,道:“昨兒下午皇上過來,問榮妃失了四子之事,還提了承慶,我能說什么?只能說榮妃早年可憐,當時心里就覺得不好,應該是榮妃那里翻出什么不妥當了…”
四妃都是宮里的老人,最晚入宮的宜妃也在宮里待了二十四年了。
大家這些年相處下來,也有爭強好勝的時候,可是這些年下來,也習慣了眼下的格局。
宜妃的手頓住,覺得嘴里的西瓜都不甜了。
她將剩下的瓜放下,垂下眼睛,道:“照姐姐的話,榮姐姐那里降位封宮這么重的處置,竟還是念著舊情了?”
更嚴重的,就是像董氏那樣廢主位。
這是多大的過錯?
惠妃臉上也帶了擔心,小聲道:“這一輪下來,外頭體面的戚屬,就剩那拉家了,我倒是盼著要罰就早點罰了,省得這樣等著鬧心扒拉的。”
宜妃安慰道:“又不是分果子,還人人有份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這是沒有錯處在外頭,皇上圣明,被罰的人家沒有冤枉的,一個個的,都以為是皇親國戚了,也是活該…”
惠妃提醒宜妃道:“這些話妹妹心里有數就好了,可別當著那兩位說出來。”
宜妃輕哼道:“就是實話罷了,有什么聽不得的?現下皇上懲戒,顧著皇子們的體面,都是輕拿輕放的,給三分余地,真要罪名攢起來,那富察家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下場。”
惠妃遲疑,道:“咱們既曉得了,倒是不好干看著。”
求情肯定要求情的,可是求到什么地步,什么時候求,就要思量思量了。
宜妃聽了,帶了懊惱,道:“忘了這個,那我不過來找姐姐好了…”
若是惠妃不曉得消息,就不用想這個。
惠妃搖頭道:“這園子里當差執役的人也多,一天不曉得、兩天不曉得,還能三、五天不曉得?那也太假了?早晚都要曉得的,從妹妹這里得了準信,倒是比聽下頭亂七八糟的消息要好。”
宜妃小聲道:“我是怕皇上心里憋著火,想著告訴姐姐這一聲,這幾日見了皇上仔細些,省得回頭不小心沖撞了。”
惠妃拍了拍她的手,領了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