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
九阿哥過來時,趙昌已經從長春宮回來。
真讓舒舒猜著了。
趙昌的嘴巴跟蚌殼似的。
不管九阿哥怎么問,他都恭敬道:“奴才不好說。”
九阿哥倒是沒惱,只道:“那你什么時候回暢春園?”
趙昌這回倒是沒吭嘰,老實道:“奴才還要去給章嬪娘娘請安,估摸要巳初了。”
現下是辰正,那就是半個時辰后。
九阿哥點點頭道:“行,那你到時候在神武門等爺,爺跟你一塊去暢春園·”
趙昌躬身應了。
九阿哥就帶了何玉柱與孫金,急匆匆往內務府去了。
今天的公務還是要先盡快處置了,要不然因私忘公的話,到了御前有理也成沒理。
延禧宮,前頭東配殿。
章嬪在此處暫住。
這邊是年前收拾出來的屋子,墻紙都新煳了,家具陳設也換的新的,看著素凈淡雅。
這是給直郡王府幾位格格預備的。
惠妃接她們入宮小住的時候,方便安置。
因此,這邊的屋子常有人掃灑。
章嬪昨天在這里住著,也比較方便。
看著趙昌,章嬪倒沒有王庶妃的拘謹。
她已經醒過神來,曉得自己之前誤了。
又見了惠妃怡然自得的日子,也是深有感觸。
她就十分平靜,昨天當著惠妃不好開口的話,也都說了。
“除了說我是‘瘦馬’、‘妓家’,她還提了我在長壽宮的事,說我行事輕浮,截了貴妃娘娘的寵,才使得貴妃娘娘郁郁寡歡,天壽不久”
“又說十阿哥已經大了,心里有筆賬,總會跟我算的,不報復我,也會報復到阿哥跟格格們身上…”
“還問我乾清宮侍寢之事,是不是跟答應們一起,都是花樓里的調子,幾個人一起,才會勾得皇上十來年還惦記…”
“又說女大隨母,我生的格格肯定跟我一樣,骨子里帶著水性,也是會攏著人的能將蒙古漢子哄得樂樂呵呵的”
哪個當娘的能容忍旁人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章嬪當時恨不得直接拿剪刀捅了端嬪,自己再跟著死了。
可是她不敢。
怕成了罪人,牽連到兒女身上。
趙昌旁邊帶了記錄的太監,寫的飛快。
章嬪說完,那邊也記錄完畢。
趙昌伸手要了那記錄冊子,雙手遞給章嬪,躬身道:“這是要呈送御前的,勞煩嬪主核對,是否有添加遺漏之處,要是沒有,還請嬪主賜墨。”
章嬪臉上漲紅,雖說剛才說的時候,就曉得這些話都會到御前,可是她還是臊得慌。
不過她曉得兩害相較取其輕。
或許這些話出來,皇上就徹底厭了她,可是她不后悔。
這次要是不將端嬪證死,那也對不住她這一身病。
她仔細看了,一字一句,都是她口述,別無添減。
她也就不噦嗦,直接接了筆,署了自己的名字。
趙昌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雙手接了冊子,道:“奴才還有幾句話要問郭氏,還請嬪主暫避。”
郭氏,就是章嬪身邊的婦差郭嬤嬤,昨日一起投奔到延禧宮。
章嬪點點頭,看了郭嬤嬤一眼,低聲道:“昨晚我沒歇好頭有些疼,你回了話就快點進來給我揉揉”
郭嬤嬤輕聲應了。
章嬪這才緩步進了北屋。
趙昌沒有在堂屋問話,而是示意郭嬤嬤跟自己到南屋。
如此,就跟北屋隔了兩道墻,不高聲的話,那邊也聽不到。
“有宮人說,嬪主曾枕下藏剪,有自戕之念?”
趙昌道。
郭嬤嬤紅了眼圈,道:“早在二月里圣駕出宮,端嬪娘娘每日不是傳了我主子過去,就是往后殿來,追問為什么名單上沒有主子,是不是被皇上厭了?”
“一來二去的,我們主子也聽進去了,臉上就沒了笑模樣。”
“那是端午節后,御前有消息過來,說是擇定了十五格格的伴讀,是江寧織造曹寅長女,會隨著圣駕上京··”
“端嬪娘娘就又來后殿,說不用等往后,現下阿哥與格格們的日子被我們主子牽連,就不好過了…”
“皇上是個‘愛屋及烏’的性子,不喜她了,肯定連帶著阿哥、格格們也厭了,要不然不會擇個奴才秧子做公主伴讀,旁的公主伴讀都是勛貴之女,或者宗女覺羅家的格格…”
“又說有戴佳貴人的例,當年皇上厭惡她生下不全的七阿哥,這二十來年就再也沒有召見過,現下看著對七爺好,也是給純靖王福晉看…”
“我們主子身子越發不好,添了新病癥,就生了不好的念頭,讓我給攔下了…”
說到這里,她生出右手,攤開手掌。
手掌之上,橫著貫穿著一道疤痕。
時間已經將近一個月,這個疤痕才剛剛愈合,長了粉肉,可想而知這傷口不淺。
“我記得宮里有規矩,宮嬪不許自戕,否則就是大罪,要問罪于母族,就跟主子說了,主子也想起這個,有了忌憚,就收了剪子…”
“只是那以后,主子就有些心灰意冷,不思飲食…”
“昨個早上冰庫那邊送來冰,是乾西頭所的例,聽說是我們阿哥央求了九爺,將頭所的冰貼給長春宮后殿…”
“我就借著這個機會,求我們主子請旨移宮,主子因身體不豫的緣故,也信了端嬪娘娘的歪話,怕自己真的連累了阿哥與格格們被皇上不喜,依舊是了無生意,結果端嬪娘娘帶人過來興師問罪,我們主子才憋著一口氣,出了長春宮…”
再往后的事情,趙昌都曉得了。
趙昌身后的太監,飛快的記錄著。
趙昌看了郭嬤嬤一眼。
是個伶俐的。
說的不多,可是已經不單單是長春宮兩嬪相爭之事。
端嬪這話里,還有挑撥皇子阿哥之嫌,有對皇子皇女不敬之嫌,還枉議皇上。
不過趙昌沒有說什么,忠仆無論什么時候都值得敬重幾分,只是讓她在口述記錄后簽字畫押。
章嬪在北屋里已經心急如焚。
她站在北屋門口,耳朵都要貼在門縫上,可還是聽不見南屋的話語。
她咬著嘴唇。
昨天她就聽惠妃說了,長春宮的宮人、太監都被拘到慎刑司去了。
那其中也有她名下的太監跟宮女。
可是也多被端嬪收攏、恐嚇的差不多。
只有一個郭嬤嬤,從始至終的守著她。
她怕郭嬤嬤也被帶走。
宮墻隔著,骨肉之情疏淡。
兒女們也都各有宮室,母子、母女輕易不得見。
陪著她身邊的,只有郭嬤嬤了。
等到聽到外頭有動靜,章嬪就迫不及待的從北屋出來。
看著郭嬤嬤全全乎乎的,章嬪還不敢完全放松,看著趙昌。
趙昌躬身,道:“嬪主歇著,奴才這就御前復命去了。”
章嬪還沒有回話,似是有些虛,站的就不穩。
郭嬤嬤見狀,連忙上前扶住。
章嬪將身體倚在郭嬤嬤身上,這才虛弱地笑笑,對趙昌道:“那我就不留總管,勞煩總管代我跟皇上請罪,我沒有出息,自己立不住,心里已經悔了,往后再不會如此”
趙昌仔細聽了,在心里念了兩遍,一字不落,才躬身道:“奴才記下了,嬪主還請多保重,來日方長。”
旁人不曉得,他們這些近侍曉得,皇上心中,生育了一子兩女的章嬪還是有些地位的。
這次就算有所懲戒,也不會太厲害。
十三阿哥十四歲,文武雙全,皇上即便有了新寵,也會念著舊情,不會徹底冷落章嬪,省得傷了兒子的體面。
在皇上心中,兒子可是比嬪妃更重要。
章嬪微微頷首,道:“謝總管寬慰。”
趙昌帶了人出去。
章嬪這才緊緊的抓住郭嬤嬤的胳膊,道:“嚇死我了!”
郭嬤嬤的眼淚也出來了,哽咽道:“奴才也嚇死了,奴才不怕慎刑司,可是不想離開主子…”
相依為命十多年,主仆情深。
此時此刻,主仆倆怕的不是旁的,而是生離與死別。
章嬪的手依舊緊緊的抓著郭嬤嬤的胳膊,道:“那就不離開,咱們往后都好好的惠妃娘娘心慈,已經跟皇上提了挪宮之事,等到了儲秀宮,咱們的日子就松快了!”
郭嬤嬤也帶出期待來,道:“那可太好了,儲秀宮離阿哥所近,到時候主子不方便,奴才卻是不礙的,貴主子薨那年,宜主子每日都要打發人去阿哥所,也沒見旁人說什么…”
溫僖貴妃是康熙三十三年薨的,這才過了五年,章嬪也記得此事。
她陷入回憶,好一會兒才吐了一口氣,道:“我之前也太傻了,眼睛煳著漿煳似的,宮里有端嬪這樣的惡人,可也有惠妃娘娘跟宜妃娘娘這樣的寬宏人··”
神武門門口。
趙昌先過來的,等著估摸一刻鐘的功夫,就見九阿哥疾步而來。
“爺是不是晚了?”他氣喘吁吁的問道。
要將一上午的公務壓縮在半個時辰之內處理,九阿哥也是緊趕慢趕。
趙昌忙道:“鐘聲還沒有響呢,是奴才來早了。”
在紫禁城外,皇城之內,有鐘鼓樓。
平日里報時用的,白天是敲鐘,晚上是擊鼓,此為“晨鐘暮鼓”,也是皇城一景。
遇到國喪的時候,就是報喪用的。
九阿哥道:“那就走吧。”
明明是昨天早上父子還見了面,可是九阿哥竟然生出“一日不見,如同三秋”的感覺。
本以為宮里的日子清閑,他也能脫了韁繩得自由。
誰會想到,又有這樣的事情。
九阿哥沒有騎馬,而是叫了馬車。
一路上,他沒有說話。
他冷靜下來,曉得自己關心則亂了。
要是娘娘那么怯懦無能,也不會做了二十多年的寵妃。
汗阿瑪可不喜歡笨的,娘娘也不是笨的。
不過娘娘也不是開始就是四妃之一,也曾年輕過,做過貴人跟嬪。
是不是當初也受欺負過?
九阿哥耷拉著腦袋,心中忍不住開始腹誹。
納那么多妃嬪做什么?
生這么多兒女做什么?
就不能珍之重之?
馬車一路沒停,巳正的時候,就到了暢春園。
九阿哥的身份,可以直接進暢春園,卻不能直接進清溪書屋。
他就在清溪書屋外候著,道:“勞煩趙總管跟汗阿瑪通稟一聲,就說爺有事求陛見。”
趙昌平日里沉默寡言,與他們這些皇子阿哥也幾乎不怎么打交道,九阿哥還真是不敢像在梁九功與魏珠跟前那樣放肆,態度都客氣幾分。
趙昌躬身應了,進了清溪書屋。
天上烈陽高懸。
這個時辰,要是在宮里的話,都要開始用冰了。
可是園子里都是水的緣故,確實比宮里涼快不少。
九阿哥就進了旁邊的值房等著傳召。
現在不是翻牌子的時間,里面沒有等著陛見的人,只有兩個負責茶水的太監。
恭敬的跟九阿哥問了安,上了茶水。
九阿哥沒有喝。
他心里尋思著說辭。
不好因私忘公,那最好就是因公見駕。
什么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