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鳴玉樓。
轟隆隆。
傾盆大雨下傳出一陣轟鳴,黑衙側面的巷道里,忽然下陷出一條丈余深的凹槽,青磚翻起泥土裸露,顯出了下方的黑色磚石。
正在旁邊院子里擼貓的仇天合,被動靜驚的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茫然四顧。
而留守在衙門里的捕快主薄,齊刷刷從衙內沖出,喧嘩聲四起:
“怎么回事兒?”
“有人劫獄”
咚咚咚。
戰鼓聲從五層鳴玉樓上方響起,遠傳云安全城,各街區巡邏的捕快軍卒,迅速往鳴玉樓奔馳而來。
而地牢之中,巨大震動傳出,一層數十間牢室里頓時響起喧嘩,鐵鏈拖動聲和驚呼聲,讓死寂地牢瞬間沸騰:
“怎么了?!”
“地龍翻身?”
“快放我們出去,要塌了”
轟轟。
剛喊沒幾聲,牢房門口就自行落下厚重封門石。
牢房墻壁及過道之中,也翻出無數箭孔。
咔咔咔。
地牢之內瞬間鴉雀無聲。
而地牢二層,反應則小的多,畢竟只住了不到十個人。
正中心的牢房里,靠在墻角睡覺的王家兄弟,被巨大震動驚醒。
王二拖著粗重鐵鏈站起身來,感覺地面在顫動,眼神茫然:
“地下好像塌了,怎么回事兒?”
王承景武藝更高,略微感覺后,貼在地板上傾聽:
“有鋤頭鑿墻的聲音,有人劫獄!”
王二著實沒料到入獄第二天,就能遇上這種美事兒!
但他還沒來得及琢磨渾水摸魚,忽然發現上方的井口,橫移出來一塊黑色巨石,堵死唯一出口,徹底把石室變成了個空心四方盒子。
而原本位于石室頂部的幾個小孔內,發出了“呲呲”聲,噴出大量黑霧。
“哎?!哎哎哎!!”
王二瞧見毒煙從上方壓下,驚得臉色煞白,往墻角靠去,眼神驚悚:
“這是軟骨香?”
石室本就不大,還套著鎖鏈,根本沒地方躲。
王承景本以為是麻醉囚犯的煙霧,還沒想抵抗,結果鼻子一嗅,刺鼻辛辣就傳入鼻間,驚得他臉色驟變,連忙躺在地面:
“是毒龍瘴!快趴下別動!”
王二聽見這詞兒,臉當場白了—毒龍瘴是劇毒,沾之入肉,中手砍手、中腿砍腿,若是中軀干,武藝再高也無非抗幾個時辰和抗幾天的區別,不解必死,因為太狠,藥師直接被朝廷收編,算是官府的獨門秘藥。
瞧見毒煙從上方緩緩壓下來,王二知道這是黑衙為防二層重刑犯越獄的‘死手系統’,準備無差別消滅二層所有重刑犯,當即大喊道:
“牢頭!牢頭!老子沒越獄,我冤枉”
王承景死死趴在地面,低聲道:
“外面聽不見,別動,氣血走的越快死的越快,京城有王神醫,劫獄的人被消滅,指不定還能把咱們救回來”
王二眼神驚悚,急忙閉嘴,發現下方敲擊聲不斷,又忍不住罵道:
“你們他娘的劫快點行不行?別殃及無辜。”
王承景其實也想罵,畢竟換成隔壁底蘊深厚的江湖魔頭,中毒或許能抗個半天。
而他兄弟倆加起來的綜合實力,相當于你白琳,勉強夠資格住在地牢二層。
但對手能合力打,中毒這事兒顯然沒法兩人合力抗,昨天還受了嚴重內傷,在這里泡毒藥浴,最多半個時辰就得死透。
王承景意識到不妙,也大喊道:
“大人!我兄弟倆扛不住!我倆不跑大人!”
毫無回應。
于此同時,地下三層。
一層落下封門石,二層直接噴毒氣,而三層反而沒什么動靜。
畢竟關在這里的,并非窮兇極惡的悍匪,而是為東方氏兢兢業業盡忠一甲子的老仆人。
雖然曹公公沒有效忠女帝,但確實是對東方氏皇族最忠心的人,沒有之一。
世間任何人都能殺曹公公,唯獨女帝不能,從大魏開國起,甲子兢兢業業無私奉獻至今,已經讓世人皆知曹公公是皇族最值得信任的忠仆,影響力足以干涉朝堂,卻從未越界過一次,只是默默無聞當天子身邊的仆人,誰按照宗法繼承皇位,就一絲不茍的給誰鞍前馬后;女帝上位就殺了,等同于公開承認自己得位不正。
所以曹公公掌印太監的職位至今還在,對外宣稱,也是年事已高在京城養老。
寬大房間的書案上,亮著一盞油燈,暮氣沉沉的老太監,在案前盤坐,穿著一身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紅袍。
自幼在宮城長大,注重禮儀注重了一輩子,哪怕身在牢獄,紅袍依舊整齊的不帶半點褶皺,連滿頭白發都梳理的一絲不茍。
曹公公練過駐顏圖,原本青春永駐看不出年紀,但功力散盡十年不見天日,眼角還是出現了褶皺,看起來就是個六十歲左右的清瘦老頭。
叮叮當當。
石頭崩碎的聲音,從木制地板下傳來,很快穿出一個鎬頭,而后地板就被一拳錘開。
轟隆。
曹公公的衣袍被氣浪吹動,沒有半點反應,只是慢條斯理把書翻過了一頁。
“義父?”
曹阿寧從洞口里爬出來,看到坐在書案后的老太監,近乎喜極而泣,跑到跟前直接跪在地板上,急聲道:
“義父,快走。我把地下挖通了,讓人在城西牽制住了朝廷的高手,連料事如神的夜驚堂,都被我的陽謀拉走,現在離開暢通無阻11。”
曹阿寧眼底滿是興奮,畢竟騙鄔王容易,騙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夜閻王太難。
若非他最初的計劃,就為了救芝麻直接給朝廷丟個西瓜,讓朝廷必須舍輕取重,專注對付鄔王,以夜驚堂索命無常般的追捕力度,劫獄的事兒就不可能成。
曹公公合上了書籍,抬起眼簾,看向跪在面前滿眼激動的年輕人:
“阿寧十年不見,你都長大了;讓你來救得咱家的,是粱王,還是燕王?”
曹阿寧瞧見曹公公滿面老態,幾乎認不出來,微微愣了下,繼而從后面鉆出來的部下手中拿來一個藥盒,跪著走到面前,放在桌上:
“是綠匪的人,自稱燕不歸,幫我牽線搭橋找的門路。這是綠匪從北梁醫圣那里弄來秘藥,能助義父沖開些許氣脈。”
“曹公公嘆了口氣:μ一別十年,你都學會對義父說謊了。義父離開京城,你準備帶義父去哪兒?”
曹阿寧把藥盒打開,露出里面的丹藥:
“義父自幼教誨,要守護大魏皇室。長公主篡位登基,不合宗禮法,來日皇位必然落于外姓之手。我這十年一直在暗中運作,諸王中燕王勢力最大,又德高望重,這帝位當由燕王繼承…”
“那就是燕王讓你來的。”
曹公公沒有去看藥盒,語重心長道:
“義父是管家,管的是東方家的日常瑣事,誰是一家之主,義父便聽誰的安排,外人打家業的注意,義父得管,但幾個兒子爭家產,管家沒資格過問。”
長公主殿下是女兒身,偽造先帝遺囑,聯合外戚奪權,得國不正;以后誕下子嗣繼承皇位,更不合宗法,所以義父這家仆得勸說阻攔。
“而皇長子被朝臣廢黜,朝臣另立新君,屬于國事,該接誰入京繼位,當由朝臣定奪,義父一個宮人,沒資格干涉,更不能想著偏向誰干涉新君之選,你可明白意思?”
曹阿寧眨了眨眼睛:“但如今長公主已經登基,皇統以后必將易主,我等作為家臣,必要之時當行必要之策。扶持燕王上位,皇統還在東方家手里,若等以后女帝削去諸王兵權,徹底獨攬大權,我等家臣無力回天,九泉之下有何顏面面去見先帝和太祖”
曹公M公搖了搖頭:“你真以為,燕王是讓你來接義父去燕州?義父不過一介武夫,天賦再高,高不過奉官城,底蘊再厚,厚不過佛道兩家的掌教。燕王手下千軍萬馬,缺義父這么個護衛?”
“世人皆知義父對皇族忠心耿耿,義父站在燕王那邊,只需說一句‘先帝覺得皇長子無能,曾有讓燕王繼位之意’燕王繼位就有了依據。”
“先帝沒說過此言,只說過‘可惜鈺虎不是男兒’。”
曹公公看向曹阿寧,輕嘆道:
“再者,你以為誰當皇帝,靠的是先帝的意思?長公主都能憑空拿出一封遺囑,燕王缺咱家這老太監一句話?”
曹阿寧眨了眨眼睛:“綠匪謀劃這么多,目的確實是讓孩兒救走義父”
“歷朝歷代,從未有一個掌印太監叛逃異地,生在皇城,死也在皇城,諸王清楚這一點。”
曹公公望著曹阿寧:“長公主并非朝臣乃至宗室選出的新君,他們知道義父只要離開這間牢房,就會回宮,繼續勸長公主殿下還政,或者死在宮里。”
“他們的目的,只是把義父當試刀石,想摸清長公主身邊護衛的深淺,你被他們騙了。”
曹阿寧跪在地上,想了想:
“無論他們是什么意思,孩兒已經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不按照他們的意思走即可。咱們出去后隱匿市井,等那天京城政變,有東方家的新君冒頭,咱們再回來協助新君…”
曹公M公搖了搖頭:“義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長公主未曾廢義父官職,義父又豈能‘畏罪潛逃’′?若是勸不動長公主,沒法挽回皇統傳承,義父就當和先輩一樣,死在宮門之前。”
義父十年前已經輸了,現在進官是白死。
“死則死矣。長公主得位不正,但天賦才能冠絕古今,必成一代雄主,能讓大魏迎來一個古今未有的泱泱盛世。”
曹公公拿起桌上的丹藥丟進嘴里:
“義父是家仆,不能違背先帝旨意,效忠長公主,但也攔不住長公主,沒用的老廢物,十年前就該死了。”
“長公主好歹是東方氏子孫,以后就算大魏改姓,也還流著一半東方家血脈,到了九泉之下,義父總還有一半臉面,去面見先帝和太祖。”
曹阿寧聞言焦急道:“孩兒做到這一步,已經竭盡所能,以后再無機會。成大事者當知曉隱忍,萬一以后長公主惹得天怒人怨,朝臣準備擁立新君,義父以全盛之姿現身,總是能讓長公主退位的干脆些…”
曹公公搖了搖頭:“你不明白長公主的厲害之處。長公主退位的唯一可能,是習武走上絕路,自己英年早逝。長公主如果自己不死,憑借天賦手腕和掌控的兵權,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正面撼動她的皇位。至于武夫,在十萬鐵騎面前,奉官城都不算個東西,義父又算個什么?”
曹阿寧張了張嘴,無話可說。
曹公公微微抬手:“走吧。義父是家仆,沒用了又不想離開故土,便只能埋在這里。”
與此同時,地牢之上。
無數黑衙捕快,手持刀兵站在地牢入口,因為能打的上級都不在,雖然沒有產生混亂,但也沒人敢擅自進入情況不明的地牢,只是在議論:
“這咋辦?機關好像自行啟動了,再拖一會兒,二層的人全得死”
“不至于死這么快,已經去請王太醫了,救回來應該沒問題。”
“地牢情況都沒摸清楚,哪敢讓王神醫過來。那幾個人的命,還不如王神醫一根手指頭金貴”
低聲議論間,一道腳步聲從衙門側面響起。
幾個捕快回頭看去,卻見仇天合提著個飯桶,從廊道里冒出來,探頭打量。
因為一句‘我一后門別棍戳死你‘被同僚尊稱為‘后門槍’的捕快小王,見此驚,快步跑到跟前阻攔:
“仇大俠,您趕快去屋里待著,現在站這兒,兄弟們緊張不說,您還容易被大人們誤殺。”
仇天合知道有人劫獄,專程跑過來看看,見所有人都站在地道外面,皺眉道:
“下面有人劫獄,你們不管管?”
小王擺手道:“地牢可是能工巧匠花無數心血設計,一層封門石堵死,敢碰牢門,牢房里就是萬箭齊發;二層黑石封井口,里面噴毒龍瘴,動的越快死得越快,沒等跑出京城就死透了。”
仇天合目露意外:“地牢里還有這配置?”
小王笑道:“仇大俠只待了不到一年,沒經歷過賊子劫獄,自然不知道。這可是大魏防護最強的監獄,沒點防護措施才叫有問題。里面人敢跑就讓他們跑,明天找尸體即可;老實待著的,待會讓王神醫解毒就行。”
仇天合覺得這設計是真不人道,但能進地牢二層的人,必然是死罪,不當人看也怪不得朝廷。想了想感嘆道:
“還好老夫出來的快不對,地字二號房,是老夫以前的住處,里面那倆新人,身上的傷不輕,武藝也一般,確定受得住這伺候?”
小王聞言表情一變,輕拍腦門:
“完了,把這倆忘了。昨天聽說燕州二王殺殿下的那啥,罪大惡極,牢頭怕出岔子,特地關在了最安全的囚室。現在麻煩了,燕州二王怕是扛不住”
仇天合感覺讓捕快冒死去救死囚不太現實,想想唏噓道:
“昨晚老夫送飯,給他倆多加了一勺,也算死前吃了頓飽飯”
正說話間,一道白影無聲穿過雨幕,落在了地牢之前。
在場捕快見狀連忙站直,面色肅然頂著黑洞洞的地牢入口。
仇天合抬眼一看,招呼道:
“孟姐姐,倒是好久沒見了。”
白發諦聽比仇天合大十幾歲,以前滿大魏追捕仇天合解救皇妃的時候,還是風韻猶存的白衣女神捕,被仇天合滿江湖遛,彼此關系真不算太友好。
白發諦聽沒搭理仇天合,只是拖著及地白發,面色嚴肅站在地牢之前,望著入口深處。
仇天合提著飯桶來到跟前,詢問道:
“這第三層關的是曹千歲?都過去小半天了,估計早跑了。”
白發諦聽皺眉道:“最好跑了。要是沒跑,今天很難善了。”
仇天合知道大內門神曹千歲是個什么江湖地位,詢問道:
“沒給曹千歲上幾十根金針?”
“筋骨皮三圖在身,金針打不進去,打進去了也封不住,只能靠王神醫配的秘藥散功,減少食物削弱體力。賊子弄出這么大陣仗,指不定有解藥。”
仇天合點了點頭,左右打量:
“秦文厲、陳淼、屠九寂他們不過來?靠孟姐姐一個人攔,我估計曹千歲都不搭理你。”
白發諦聽道:“賊子時機挑的好,半數人不在,城西又出了岔子,得先解決那邊兒。”
仇天合皺了皺眉,見朝廷似乎人手不夠,想起自己監外候審加無限期禁足的事情,稍作遲疑:
“曹千歲肯定在設法恢復功力,現在不去攔著,待會恢復全盛,我估摸京城沒人攔得住。孟姐姐要不把我的金針拔了,刀還給我,我幫你攔曹千歲,戴罪立功,事后還我個自由身?”
旁邊的黑衙捕快,聽見這話都轉過了臉頰,覺得仇天合有點離譜。
畢竟曹公公再勐,也是散功關了十年的人,和巔峰時期沒法比,而且出來就說明不會跑,關回去無非要耗很多時間慢慢刮痧。
而仇天合在外面好吃好喝養了個把月,都變胖了,金針一拔天合刀一拿,正面沖皇宮可能沒勝算,全力逃跑誰去攔?
仇天合感覺到了眾人的無語,無奈道:
“我仇天合顛沛流離三十年,依舊一身俠名,如今好不容易靠夜小子洗清罪責,有了個光明正大行走江湖的機會,我卻掉頭跑了,害得夜小子給我背黑鍋,你們覺得我仇天合能干出這種蠢事兒?”
眾人稍思索,覺得也是,仇天合這輩子犯的唯—一件案子,就是為了朋友單刀闖婚使隊伍,毀掉了自己半輩子;雖然和平天教關系密切,但原因是平天教對他有救命之恩,本質上還是個重情重義的江湖游俠兒。
孟姣稍加思索,開口道:“若你全力以赴,此事我自會和圣上請命。圣上即便不允,也會賜你身份,讓你在京城享半生富貴。”
仇天合心中只有刀魁,對功名利祿并不在意,但再不在意,能吃好喝好住好,也比在胡同里送飯舒服,當下放下了飯桶:
“行。若這輩子只能重回巔峰這一次,對手是曹千歲,也不枉走一世江湖不過我要是被打個半死,朝廷還是得安排王太醫救,可不能把仇某當耗材。”
“你里放心,夜驚堂在,朝廷就不會虧待你。”
將近六千字or2!
要給這段劇情收尾,寫的比較慢,實在抱歉,明天爭取一次性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