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世說新語·傷逝 “廉將軍,什么是領兵之道呢?”
“兵之眾在于募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勢,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歸,其強在于休民。(注)”
“茍有一字可得‘勝’乎?”
“哀。勢無懸距,哀兵必勝。”
星夜如昨,百城霜仰望星河,過往記憶如月光灑在她的面龐。在下午的演講結束以后,百姓們漸漸散去,只有三衛留在王陵,這一夜,全軍為廉洪野,和萬目河畔無數陣亡的將士守靈。
到了第二天早晨,百城霜便召集起剩下的軍官,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首要任務就是落實“堅壁清野”戰略,協調附近鄉鎮的居民,盡快遷居到寒葉城里。軍官們各自領命,去往不同村鎮處置。
而對葉子啟和顧峰也有軍令,就是要他們先一步回到王宮里,向軍部報告萬目河一戰前后的詳細情報,協助整理成具體文書資料,供其它將官參閱。
作為那場戰爭全程的親歷者,而且近距離接觸過敵方族長,這項任務只有他們能夠完成,這些情報對于了解敵情、設計防御方案可能會有用,而且也可以讓葉子啟盡早回到安適的環境里,療養傷勢。
葉子啟、顧峰領命而去。慶幸的是,到了這天早上,葉子啟總算恢復得勉強能走路了,立馬全力抗議了顧峰要把他用車拉到城里去的想法。顧峰只得賣掉羊角車,配合他緩慢的步伐向城里挪動。
兩人在路上閑談,說起等進了城里,該去找找柳惜言,請他去酒家里吃一頓。昨天散場以后,這位才子突然說找到了弟弟的蹤跡,就跑沒人了,也沒給他們表示謝意的機會。
城池在視線中越發拉近了,早晨也愈來愈老,很快就把西北邊的山頭,踱上一層金色。跨過叢叢野草,已經能夠看到棕色嵌鐵的榆木城門。雖然只是離開一個月,但幾經生死,已恍如隔世,這普通的景色也讓人懷念。
“霜將軍說到了城口會有人接應我們,你目力好,看城口有軍官模樣的人在守著嗎?”葉子啟說道。
顧峰抬手遮光,瞇眼后搖頭:“沒有。”
“無所謂,反正就這點路,本來也用不著什么人領著。”
“不,”顧峰卻反駁:“霜將軍不是說給你安排了休息的地方和醫師嗎?這都要有人領著去找——”
“所以說,這種事都無所謂——”
兩人正吵著嘴,風聲忽起,兩人向前仰起頭,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
在高聳的城墻上,一道淡青色影子,一躍而下!
兩少年張大嘴巴,想這城墻足有五丈高,管你什么人,掉下來豈不都是必死無疑?
可那人影飄在空中,衫袍衣袂鼓動,卻落得極慢,顯然是在施展輕功。在兩人驚呼聲中,人影翩翩落在他們面前,竟是穩穩當當,仔細看去,落下來的是個年輕女子,妝容淡雅,眉目勻稱,不動時,安若處子,眼波一轉,卻又明光靈動。
葉子啟和顧峰全沒想到這女人會直接飛到他倆面前,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女子的眼光則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張口笑道:“就是你倆了!讓我猜猜,是哪位公子這么大的面子,讓霜公主親自開口求我幫忙的?”
倆人一時不知如何置詞,女子則自顧自地盯著顧峰說道:“你看著比較厲害,是你吧?”接著,不待他們回話,就一把抓起顧峰手腕:“你身體…沒病。唉,可惜。”
顧峰頭上頓時冒起一串問號。拳頭硬了。
女子則大方一笑,退一步,奉禮說道:“太常張大人屬下,女侍醫薛影,見過二位什長。”
“女醫師?”顧峰皺眉道:“你就是霜將軍派來接應我們的人?”
“沒錯,把手伸出來。”薛影沖葉子啟說。
葉子啟依言伸手,薛影按住他胳膊,摸了摸脈,隨后臉色突變:“奇怪,奇怪,公主告訴我,你是和妖獸搏斗時被震傷的,可你這分明是靈力溢散,傷在肺腑啊!
嗯…很辛苦地戰斗過了吧。你這情形需要的是養藥,我帶的傷藥不太對癥,隨我去宮中取藥吧。還有…以后,你大概需要換個活法了。”
聞聽此言,葉子啟心中一沉,顧峰先發了急:“喂!你這話什么意思?”
薛影認真說:“葉什長身體中靈力不少,卻不見真元,靈力不能聚攏,運轉無序,大概修成過內丹的雛形,卻被震碎或者是奪走了。不論哪種情形,葉什長現在能夠活下來都是個奇跡,但在武道上已經難有進益了。”
“你個庸醫——”
“顧峰!”葉子啟一把攔住要發火的兄弟,“夠了,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清楚。薛醫師,我明白了,請你帶路吧。”
“可是——”
“夠了!”
葉子啟咬牙說,他當然早就知道,自己和老妖頭共用一身,把老妖頭的內丹吐出去,自然也會讓自己損毀根基。
但他不會就這么甘心的,老妖頭這個活了幾百年的大妖怪還在他身體中,這就是他的希望,妖怪一定有常人沒有的辦法。
薛影見狀,點點頭:“不錯,不愧是經過了大風浪的,年紀不大,倒鎮定得很。先把這枚養身丹吃了,至少,能讓你現在走路變利索些。”
薛影說著拿出枚丹藥,葉子啟謝過,便繼續向城中出發。
“且慢!”
薛影又一次開口道。
“又怎么了?”顧峰問。
“霜公主說,你們最了解萬目河一戰的事。”薛影駐在原地,眼睛直望向葉顧兩人,語調中居然出現了一絲顫抖:“我想請問兩位,是否有見到薛信、薛義二位將領,他們還活著么?”
葉子啟、顧峰神色一凝:“對了,你也姓薛。”
“二位將領乃我叔父。”
“在撤退的時候,薛信、薛義兩位將軍給我們殿后退敵,不知所蹤。”
“是么…”
薛影寧默佇立片刻,并沒有要哭的樣子,但葉子啟和顧峰還是陪著她沉默,沒有催促,沒有搭話。
“這樣,謝過兩位了,隨我走吧。”
三人走過寒葉城門。熟悉的青石板街、并排屋檐、商鋪招牌,都一齊涌進眼簾。城里面比城外要暖和些,只可惜,現在城中正趕上“倒春寒”,一早一晚,春寒料峭。
他們身邊經過載著大包小包、駕著馬車的行人,都是昨天聽了霜將軍的演講,連夜收拾行李,響應“搬進城里”的號召。
拉車的馬兒瑟縮著身子,打著響鼻,神氣地搗動著蹄子,扣在青石板上“咚咚”的,像是春天的聲音。
啊,回來了。
葉子啟三人雖然各自暗懷心事,可看到整個城市的風景在他們面前從容地展開,依然忍不住情緒上揚。
那雪雕展翼的雕像,在路人稀少、尚未醒來的城市,顯現出永遠蓬勃的活力;遠看柳枝似乎是冒出了一些新綠,但枝條還是僵硬著不夠柔軟;一對剛剛醒來的白鵝,被驅趕著穿越道路,幾只美麗花紋的蝴蝶,舞著翅膀攀越行人的肩膀…
葉子啟突然定住了身子。
他就像被雷電擊中,全身竄過電流,在這個綠意生發的早晨,他的心臟和呼吸一同停滯。在凝固的眼眸中,望見了整座寒葉城那一抹最驚心動魄的綠色。
那一襲碧裙的女子長身玉立,與他隔著整條青石板街對望,目光似露水晶瑩,風髻露鬢,碧瓊輕綃。
唐菀蝶。
注:出自孫臏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