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九抽刀轉身,嚇得說話之人忙往后一退。看清對方的時候,馮九刀也停住了,人也停住了。
“老頭子?”馮九驚愕道:“你怎么還在這里?”
身后之人正是馮寶才。
父子驟然相聚,裹在灰棉夾襖里的馮寶才,激動得眼睛冒出淚花,手指著馮九說道:“你穿著的…是兵服?哈!我兒當兵啦,我兒當兵啦!哈哈哈,你爹當初就給他們說,我兒將來必是勇武報國的大材,那些沒見識的還不信…”
馮寶才忍不住上前抓著馮九衣角,瞇著老眼想要使勁看清楚,馮九一把將他推開:“別瞎念叨,問你呢!蠻人來過了?你怎么還在這兒?”
馮寶才這才老實下來,說:“蠻人走了,你爹就回來了。這不怕你回來,找不著人嘛。”
馮九點點頭:“哦,就是村里沒別人回來了?就你自己?給我拿口水。”
馮寶才忙跑出門,捧了碗水回來,馮九大口喝盡了,又想起那塊奇怪的布來,抓起布問道:“這又是個什么勞什子的?”
馮寶才面色一喜,捏著布攤開來,說:“這是我讓你娘縫的一面旗,你看這上面寫的——”
馮寶才手指摁到白布上那個大大的“殺”字旁邊,豎著捋下來,原來上面還有兩排小字:
不求汝盡身前孝,唯愿吾子報國恩。
“——你爹我啊,本來是想著等你哪天回家,把這面旗拿給你看,再勸你從軍嘞。這個世道,正是好男兒殺賊報國的時候。
嘿嘿,沒想到你自己就去當兵了,我兒爭氣啊。現在家里也沒別的東西了,你爹就只有把這面旗送給你吧,嘿,你爹這么過一輩子,也能寫出這么威風的一手字——”
“啪!”馮九一把將“殺”字旗從馮寶才手中打落,怒聲叱道:“滾!我殺別人,還是別人殺我啊?他姥姥的,這么不吉利,別給老子放屋里,拿著這勞什子一塊兒滾!”
馮九喊完,心煩意亂,更覺得身體勞累昏沉,再撐不住,乃喊道:“老子睡一會,別來煩老子!”便趴到炕席上,倒頭就睡。
馮寶才見狀,也不敢再出聲,從房里悄悄退了出去。
如此神游夢鄉,馮九一路積累的疲憊大大緩解下來。朦朧中,他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身邊,長年被追殺的經歷,讓他變得無比警覺,因此立刻清醒,生氣說:“老頭子,又搗鼓什么——”
話沒說完一句,馮九已翻身看到來人的面孔,心里咯噔一下。
站在炕邊的,居然不是馮寶才,而是個面貌猥瑣的矮小男人。
而且這人的手,還摸在自己腰間錢袋上,顯然是想把錢袋扒下來偷走。
馮九心頭大怒,抽刀翻起身來,刀還未落,那男人已經嚇得跪了下來,口中喊道:“別,別,別,都是鄉親!都是鄉親!”
馮九把刀壓在男人脖子上,這時他已想起來,這男人是村里的農夫胡黑手,以前認識的,乃怒道:“親你姥姥!怎么你也在村里?干什么的?村里還有幾個人?說!”
“沒多少,沒多少!”胡黑手哪料得到對方反應這么快,這時已嚇得六神無主,哆嗦著討饒:“我、我、我、我,還有徐老腳,李有田,就我們仨,我們不是來干壞事的。好兄弟,求你放下刀,我好好說,從頭好好說…好,好,我說,我說!”
胡黑手戰戰兢兢開始解釋:“是這么回事,馮兄弟,你離開村子久,可能不知道,因為馬賊,咱們村里人早都跑了,到寒葉那片兒地,攔路討點生計。
后來,碰上硬茬,陳老大和好幾個漢子都折了,再干不下去,只能到處漂,就這么耗著糧食,現在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大家伙兒就想到,村里還有幾個地窖藏著糧食,馬賊不一定能發現。反正現在也沒別的法子,不如回來看一看。
經過一塊兒合計,最后就推出我們三個爺們,回村里來看看,糧食還在不在,馬賊走了沒有。看好了再回去報信兒。
我和老徐、老李是下午才到的村,來了歇一陣,就挨個地窖找。突然聽著村里有動靜,怕不知道是啥進村了,我們仨趕緊分頭挨個屋子查,我找到這屋才知道,是你回來了。然后我一時黑了心,就——我不對!我不要臉!”
胡黑手讓馮九逼著又扇了自己幾巴掌,才腫著臉繼續說:“就是這么回事,老徐、老李都在外面,你出去一問就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呀!我對天發誓,現在村里,除了俺們仨,和馮老哥你,就沒有別的活人啦!”
“放屁!我爹不是人啊?”馮九一腳把胡黑手踹地上。
“誒?”胡黑手被踹得一愣:“你爹?”
馮九已經不耐心再和他說話,聽這意思,胡黑手和徐、李都是剛回村,自己老爹胡寶才是早些天就回村了,和他們不是一伙逃難的人,互相還沒打照面,所以都不了解對方的事兒,情況也算清楚明白。
關鍵是胡黑手說的地窖,看來自己回來的沒錯,接下來先數數錢丟沒丟,再押著胡黑手去找糧食就行了。
可是胡黑手好像還想抓著剛才的話題不放,喃喃重復:“你爹,你爹…不是徐寶才嗎?徐寶才死了呀!”
“你姥姥的才死了呢。”馮九一腳又把他踹翻。
胡黑手被嚇得滿地爬,驚惶解釋說:“不是啊,咱們村一塊兒逃難的時候,臨快出村,徐寶才說他老了,跑也跑不動了,拿個掀回去跟馬賊拼命去了,我親眼看見他讓馬賊砍死了。不騙人!”
馮九大怒,他爹要是死了,自己睡前看到的是什么?又追著胡黑手猛踹幾腳,同時口中大喊:“老頭子,出來!聾了嗎?沒聽見人家都說你死了嗎!”
馮九這么一大喊,門口果然竄進了人來,卻不是馮寶才,而是胡黑手口中的徐老腳、李有田二人,這倆老漢進門就看見一拿刀的兵爺追著胡黑手猛踹,登時慌了,要上去幫手也不敢,想回頭就跑又太沒義氣,只得一疊聲地求懇:
“兵爺開恩!兵爺開恩!俺們都是本分人——”
“我問你們!”馮九一口打斷:“我爹呢?”
“你爹?”徐老腳聽著一愣,仔細一瞪眼,這才看出“兵爺”原來是村里出去的馮九:“馮九?是你?哎呀——你爹,馮寶才?他,他死了呀!”
“放屁!你們把老頭子害了是不是?”馮九拽起胡黑手,刀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紅:“說!”
“啊——”胡黑手又疼又怕,眼淚直流:“我沒說假話,你爹早就栽馬賊手里了呀。”
“別哄老子!老子剛才還看見老頭子了,老頭子在家都住了好幾天了——”
“馮九啊!你醒醒!你看看這屋里,哪像是住人的呀?”李有田大喊一聲,這回讓馮九怔了神。
他扔下胡黑手,拿著刀挨個屋子看,不僅沒找到徐寶才,也沒看見一點食物、一張被子,地上只有積滿的灰,他記得老頭子愛干凈,再落魄也不該連地都不掃。
心下一急,馮九一腳踢向旁邊的大缸,大缸滿院子轱轆轱轆轉,馮九心中一動,趴著缸口子,朝里面看,只見缸底都生了灰垢,顯然這口以前馮家用來存水的水缸,已經很久都沒有裝過水了。
可他記得老頭子是立馬就從屋外給他拿來了一碗水啊…
馮九一時間頭痛欲裂,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黑手三人也緊張地看著這個村里的煞星,一動不敢動。
就在這時候,屋外面響起窸窣的聲音。
徐老腳神色一變,小心問道:“馮兄弟,是你們軍中又來人了?”
馮九冷哼一聲,他的同僚怎么可能會來?當然只能是老頭子了。之前自己居然還胡思亂想。
帶著要把這一團亂麻扯清楚的、迫不及待的心,他大步奔出門去:“老頭子——”
話未說完,馮九渾身就像一只貓一樣地跳了起來!
看到他的人也微微一怔,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而且——
還是一群馬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