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十六年,雎國王后上官凌波在宮中病逝。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這位王后并沒有幾次發病的記錄。臨終時亦面目安詳。
畢竟,她是瘋,但不是傻。百城霜拔起了寒魄槍,便不可能再有廢后的事,沒有人會去刺激一個可能成為神將的王族高手。她再也不會不安了。
寒魄雖然不是治病的藥,卻消除了刺激發病的病因。
轟動全城的葬禮過后,百城霜獨自行走于寒葉城中。
經過一處偏僻府宅,敲動門環。
“是霜兒吧,進來吧。”低沉的聲音傳出,百城霜便拉門進去,走入正屋,屋里坐著穿著灰袍的老人,正是“布衣太師”——棋老。
“你來得好,來陪老臣下棋解解悶兒。”棋老笑說。
百城霜回答這位面容蒼老的高人:“晚輩棋藝不精,怕不能讓棋老盡興。”
“無妨,城中本來也沒有人能入老臣的眼,棋藝如何,沒有分別。”
百城霜便坐下來,執紅子先手。幾步棋便失了局面,但她也不在意,似乎心思并不在棋局上。
“敢問棋老,還記得答應霜兒的事么?”
“你想問什么?”
百城霜把車棋直推下去,即使局面不占優,她還是猛攻直上,將了一軍。
“父王為什么不愛母后呢?”
棋老唯一一次沒有立刻動子。
這樣的問題,百城霜很早就來問過他了,還有像為什么母后會嫁給父王,為什么父王偏愛少妃,以及父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些問題從小就塞滿了百城霜的腦袋,可她不敢直接去問自己的母后,怕會刺激她的病癥,便只能糾纏棋老這個對她頗有照顧的老頭子了。
他一直說,要等到她的母后走了以后,才會告訴她答案。
只是沒想到自己這個等死的老東西,會比那女人熬得更久。
把將棋退回一步,棋老張開口,語氣悠遠,娓娓道來——
“從頭說起吧。你爹年輕的時候,在諸公子里,是不起眼的一個,母族沒什么勢力,沒有大臣扶持,自己也沒有練武天賦,沒有人覺得他以后能夠成為雎王。
可唯獨在棋道上,天賦很了不得。那個時候,老臣也年輕氣盛,離了家鄉,周游天下,找能和自己下棋的對手,在你爹手下,吃了同輩里的第一敗。”
百城霜撤回車棋,收斂了攻勢,不再下險棋,像在全神聽棋老的話。
棋老也落子緩慢,繼續說:“輸了以后,我就留在寒葉城里,天天纏著你爹探討棋術。
你爹是個有野心的人,可他無處施展,便也只能陪我下下棋,飲酒度日。再加上那時還是他貼身侍婢的韶英姑娘,我們整日在市井中飲酒作樂,旁若無人。”
百城霜神色微動,少妃韶英,正是如今雎國身份最顯赫的女人,一衛長百城焱的母親。自己娘親嫉恨了半輩子的人。
“再后來,我們兩個在棋道上摸索得越來越深,干脆離開雎國,去中州拜訪棋圣,遲清公大師。”
百城霜聞言說道:“前輩是說,那位說出‘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注)的高人?”
棋老點頭:“是他。他閉關看了十年棋譜,出洞以后就天下無敵,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流傳于今,卻不曾饒過天下棋士心里的那點火。
我和你爹那時只有十八九的年紀,不遠千里,趕到步登山棋宮,一路以棋破關,最后總算見到了棋圣的面兒。我與遲大師約戰三局,凝神竭思,布陣運子,只求一勝,結果,三戰三敗。”
“而你爹…”棋老重重落子:“一戰一和。”
百城霜身體輕輕一震,這件事她從未聽說過,自己的父王,以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戰平了聞名天下的棋圣。這居然真的是她那個拿人命當棋子,把棋局打亂規則,下得像胡鬧一樣的父王能干出來的事情?
“你爹和棋圣的一局棋,就下完了一個白天。當然也算上我前面的三局,我們那天實在把棋圣老爺子累的不輕,可老爺子看上去很高興。更讓我們想不到的是,等我們走的時候,他還把棋壇重寶‘弈天譜’送給了我們。”
“那是承載著‘野馬操田’‘帶子入朝’‘大九連環’等名局棋魂的法寶,譜中最后一局‘七星聚會’,甚至連棋圣老爺子自己也還沒有解出來,想他是自知余年無多,想要把解開這一千古奇局的希望,寄托在你爹身上。”
“但那時真正讓我們驚訝的,倒不是這個寶物,而是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一位女子也跟了出來,說要和我們一起闖蕩江湖。
這女子,最初在我們破關登山的時候,就見過她一面,但那時你爹沒費太大力氣,就把她下贏了,所以我們當時也沒太在意,后來才知道,她就是棋圣的女兒,遲靈燕。”
百城霜微微一怔,棋老說到這里的時候,語氣很是尋常,可她偏偏就覺得,這話語中好像包含了什么深慨的東西,讓她全身為之凜然。
棋老淡淡道:“那以后,我、你爹、韶英、遲靈燕,我們四個人就一起走山玩水,尋訪各地古棋譜,思考破解‘七星聚會’的法子,后來還加進來一個小棋童周回。”
百城霜道:“前輩是說在棋圣過世以后,橫空出世橫掃中州棋壇,只留下四字讖語‘棋王在北’,就絕跡江湖的‘棋仙’周回?”
棋老笑哼:“哼,棋仙,中州人好像是這么叫他。”
“再后來,我們行走江湖,路過瑯琊國朔方城的時候,被卷進了當地的一個名流活動里,記得叫什么‘風雷論才大會’。
因為我們是北國人,聽他們在那兒品評雷州人物,只推崇瑯琊人,看不起北國人才,便有不滿,生了沖突。那會上地位最高的,是上官家的一群年輕人,對我們很是刁難。”
百城霜神情一緊,打斷道:“母后也在其中么?”
棋老點頭:“在,而且是那些年輕人里面地位很高的一個。”看著百城霜因為聽到母親舊事,而露出懷念神色,棋老把后半句“也是其中嘲諷我們很兇的一個”給憋了回去,繼續說道:
“上官家和趙家,是瑯琊最顯赫的兩大望族,是王族蕭家的左膀右臂。因此他們一發難,滿酒樓的人都沖著我們來了。
可是,你爹聰明啊,想出法子化解了麻煩,還讓上官家狠狠丟了一回臉。他們雖然勢力強,可論腦子比不過你爹,論武功比不過我,那時只能吃下這口虧。事后,我們要躲著上官家來找麻煩,盡早就離開了朔方,繼續行走江湖。”
“在這條路上,靈燕一直喜歡你爹,你爹那個死腦袋,慢慢的也開了竅,喜歡上了這個棋圣之女。可你爹最愛的,永遠是他自己,和他那不得志的怨氣,放不下的野心。”
棋老說到這里,面色微凝,目中似有隱怒。
“后來雎國侯染疾,諸公子爭奪王位,也到了關鍵時候,你爹結束了游歷,回到寒葉想要摻和一把,而不得其法。就在這個時候——
你娘來了。”
百城霜提起十分精神。
“我們都沒有想到,在那個論才大會上,你爹那么得罪了你娘他們,可你娘不僅沒有怨恨,居然還因此被你爹的氣魄、智慧折服,徹底愛上了你爹。通過家族的門路,主動向你爹提親。并且暗中許諾,只要你爹答應成婚,上官家便會傾全力幫你爹奪取王位。”
百城霜微微出神,雖然她無比關心棋老話中的內容,但是,她更無法忽視棋老這時語氣里突然出現的明顯轉變,那仿佛經歷數十年時光,依然無法散去的沉郁之氣,令棋老這時的聲音聽起來竟有幾分悲慨。
“這承諾很有分量,你娘在族中本來地位就高,而且還很受那一代上官家老家主的寵愛。”
“你爹答應了。他跑去瑯琊,跪到了上官家主面前。從那以后,我們過去努力的一切全完了。”
棋老依然保持著平穩的語調,可是話語的節奏,卻像奔瀉的流水,無人再能阻擋地,一吐為快:
“遲靈燕因為這件事傷透了心,自己回往中州去了。畢竟,她能夠容得下韶英,卻不可能忍受居于上官凌波之下。周回說要自己繼續尋找古棋譜,留書作別,終究奔波太過,性命不長。
你爹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權力,就把棋術放下了,畢竟在他眼里,棋術始終是小道。只是這王位來得容易,頭幾年就難免仰人鼻息,以前他那一身不屈的傲氣,也就磨沒了。
而我…老臣就沒有想要前往的地方,也沒有地方可回,只留在這城里,虛度些光陰罷了。”
棋老說完這些,老眼垂向棋盤,沉默運子,百城霜心中震撼,按棋久久不決。
一切都明白了。
父王娶自己的母后,就只是為了爭奪王位的利益交換,所以無論自己的母親如何癡情,等來的都是冷遇,他真的一點都不愛自己娶回來的王后。
父王真正愛的人是那個棋圣的女兒,甚至不是少妃韶英,只是韶英至少陪著父王共度了一段青春歲月,所以他們的默契和經歷換得了看上去的一點溫存。
而自己的母后,原本出身高貴,享盡嬌寵,嫁給父王已經是下嫁,卻在來到異國他鄉后,被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丈夫冷淡相對,甚至要時時刻刻擔心會被一個仆婢出身的女人奪走地位,所以活活被逼出了瘋病。
想清了所有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百城霜抬起頭,向著棋老問道:
“后來呢?”
雖然知道與自己無關,但是,百城霜卻被棋老故事里的人物吸引了,想要知道這些人后續還有何種結局。
棋老面無表情地答道:“沒什么了。”
在老人渾濁的老眼中,瞬息間似乎閃爍過無數陳年往事:
比如他把刀刃扣在百城炅脖子上,怒吼著命令他把遲靈燕給找回來;
比如他在幾年后收到遲靈燕的婚柬,不遠千里赴宴,眼看著自己一生最愛的女人嫁給他人;
比如在那場大婚之日,新郎家的仇家們找上門意圖報復,他拿著弈天譜,守在城外,強破七星棋局,對弈蒼天,嗩吶聲中天地換,棋殺來敵數百人,也令自己從此境界大跌,法力再也不能回到當年;卻在幾年后就收到了女人郁郁而終的消息…
數不清的震天撼地、生關死劫,到最后,都在老人口中,化作一句淡淡的“沒什么了。”煙消云散。
算盡了棋路,卻漏算了人心,那終究是棋差一著,還有什么可說?
只可憐昔日凌云氣,如今皆作黃土灰。
百城霜懸棋半晌,已經無子可動。
“晚輩敗了。”
百城霜投子認負,棋老收拾起棋局。
“晚輩還有一事求問。”
棋老抬起眼來。
百城霜正色道:“晚輩昔日侍奉母后,無意其它。如今,希望另有所作為,以在這城中立足,還望棋老指路。”
棋老沉思片刻,答道:“老臣聽聞,近日崇武山有惡猿傷人,官府不能治,發布了告示,求高人除妖,許以軍中官職。”
百城霜奉禮道:“多謝棋老。”
謝畢,百城霜起身告別,臨到門口,身子一停,又回身問道:“棋老心里,也在恨著我么?”
棋老聞言微怔,這孩子的心思…
也對,畢竟她有一個不愛自己的父親,和一個不愛自己的母親。
這樣的孩子,總是敏感些。
沉默良久后,棋老低聲道:“如果你是韶英的孩子就好了。”
注:語出宋·俞文豹唾玉集·常談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