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五年,天下共苦于妖禍之亂。嵩皇帝征六州能人志士,兵出大荒,欲一舉蕩平妖域。
尹長琴因易國西臨大荒,久受妖魔侵擾,己王侯之身,當為表率,遂托國事于其弟尹長書,慨然應征。
武宣六年,除妖軍行至大荒魔音谷,多傷失,不得進。尹長琴囑軍營暫駐,獨抱琴入谷中。時谷中鏗然之聲大作,一日一夜,未曾休止。
武宣六年,大荒州,魔音谷 “哈,哈…”劇烈的喘息聲在谷中回響,發出聲音的兩個男人都伏倒在地上,一個白衣如雪,一個黑衣如夜。相距十丈,目光相對,身前都橫著一把長琴。
白衣之人自然是尹長琴。而黑衣人,則是曾令無數強手聞音喪膽的大荒琴魔。
在一日一夜的斗樂后,這時的安靜顯得尤為難得。但琴魔毫不猶豫地把它打破:“你為什么不殺我?”
“我倒是想殺,可我的曲子已經彈完了。”尹長琴氣喘吁吁:“你走吧,聽到琴聲停止,我的戰友馬上就會進谷,到時你再想走就晚了。”
“不可能!你的曲子根本不完整!只要你把曲子彈完了,本座必死無疑。可沒關系,本座要聽完這首曲子,只要你彈完它,本座死也甘愿!”
“哼!”尹長琴怒瞪眉頭:“敢說我彈得不全,你知道我彈的是什么曲子嗎?”
琴魔聞言一怔:“不知——不過這首曲子一定是不完整的,本座浸淫琴道四百年,絕對不會聽錯!”
“那我告訴你,這首曲子叫作天山同侶,是我自己編的曲子。現在就能彈到這兒了,愛聽不聽!”
琴魔聞言,蹣跚著站起來,向尹長琴走近。
尹長琴從琴底緩緩抽出寶劍:“你非要找死?”
不得不承認,雖然對方是妖類,但是出師以后,頭一次遇到與自己琴藝相當之人,尹長琴確實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不!”琴魔大喊一聲,接著撲到尹長琴面前,“既然這是你編的曲子,你就能把它補完整,是不是?”
尹長琴著實被嚇了一跳:“我…不知道。”
“沒關系,我可以等,我可以等!”琴魔大喊著猛拍胸脯,接著眼神向下一撇,“你的琴與我拼壞了,不過沒關系,只要你答應把這首曲子完整彈給我聽,本座來做你的琴,本座是天底下最好的琴!”
說完,琴魔不待尹長琴回話,就直接顯出原形,化作一把桐木長琴,擺在了地上。
“你…”尹長琴驟然逢此變化,愕然難言。
就在這時,一群人涌入了谷中,其中包括童老、吳老。
“長琴!”他們大喊著跑到尹長琴身邊,接著向四處張望,“琴魔呢?”
尹長琴沒有答話,而是伸出手去,向下撥了一下地上那把桐木琴的琴弦。
“錚——”
“長琴?”眾人頓時疑惑。
“琴魔死了。”尹長琴道。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喜上眉梢,一齊嚷著要到皇上面前給尹長琴請功。
可就在這時——
“噗!”
尹長琴一口鮮血猛噴出來,接著整個人跪倒在地上,余人慌忙將他扶住。
“長琴恐怕無法和諸位一起除妖了。”尹長琴道。
武宣六年,尹長琴隨帝出征,誅大荒琴魔。然亦身受重傷,乃歸天水休養。其時,廉洪野初退蠻兵。尹長琴歸來,見國中蕭條,而自己傷重,難有作為,遂讓位尹長書,自己閉關養傷。
武宣二十一年,四月,天山,天池峰頂 一望無際的雪峰上,本應人蹤滅絕。可是這一天,卻有一名琴師在這片人間勝境彈奏。
琴師正是尹長琴。
自從服下雪蓮以后,他每一年都會到天山上彈琴,即使閉關時也不例外。他的傷勢數年前就幾乎痊愈,但至今掛著“閉關”的名頭,是為了讓他的弟弟放心。
“奇怪!琴曲現在應該是完整的,可又總像少了點東西。真奇怪!”彈完曲子以后,琴弦居然自己“說”起了話。
尹長琴聞言,氣得連往琴弦上彈指頭。
“不過,這個地方是有什么特別的嗎?你在這里彈的時候,確實感覺會好很多。這里到底好在哪?難道是妖怪多?要不我再給你領領路,進大荒里試試?”
“蹭——”尹長琴用一指頭回絕了這個提議。
“這里可是人間仙境,仙氣多得很,你大荒哪里比得了!”尹長琴道:“關于這個地方,給你講個我最近聽來的故事吧。”
“傳說,很久以前,天山上飛來了一位美貌非凡的仙女。她因為在天宮的時候,思念凡間自由自在的生活太久,以至于在侍奉王母時走神,而被貶下凡間。”
“天宮并沒有安排她去凡間人口、氣候條件都比較不錯的地方,而是貶她到了非常寒冷的天山極頂,并嚴格限制她必須在雪線以上活動,并不允許她和凡間的人說話,假若違反,她將會被再一次懲罰…”
“霧瑕仙子,這個傳說說的就是你吧。”
琴魔正專注聽著,突聽尹長琴話風一轉,趕忙向四周張望,居然真的看到在尹長琴背后的雪霧中,浮現出一位絲帶翩翩的仙女。
琴魔瞠目結弦,尹長琴一副老相識的口吻,琴魔有些被這個凡人的人脈震驚了。
仙女沒有給出回答,也許沉默就是答案。
尹長琴繼續道:“難怪那時,我求你把天山結界是哪里出了問題告訴我,你也只是一言不發地給我帶路,真是難為你了。”
琴魔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尹長琴每次來天山上,都要準備一份太牢(注一)之禮,用玄冰做成供桌,在山上燒香供奉。原來他真的欠著神仙的人情。
“不過,她的那個時候,你確實是開口了。”尹長琴輕聲敘道,“就算要受罰,你也在大雪里開口告訴她要如何才能救我…我還總是放不下那年的事,那個時候,你也不容易啊。”
尹長琴說著,忽然站起身,走到供桌邊,將一壇酒打開,頓時芳香四溢。尹長琴轉身朝向霧瑕仙子,笑道:“這是山下面最好的荼蘼酒,嘗嘗吧。”
霧瑕仙子走出雪霧,走到供桌旁邊,卻沒有舉酒,只是注視著尹長琴。
尹長琴大大方方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拿起來向霧瑕一敬,然后一飲而盡。
“哈。”尹長琴喝完輕呼一聲,就大步走下山去。
琴魔自己飛回他背上。
霧瑕仙子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二十年了,在這片荒涼而危險的地域,只有這個人每一年都會來。
他變了很多,凡人的變化總是快的,可是,又仿佛沒有變過。
霧瑕仙子好像想起了自己當初為了什么被貶落凡塵,可是又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了。
武宣二十二年,元月,天水城 蠻族炎流部一萬五千余人,突然沒有預兆地出現在城外,從四面圍攻城池。護城大陣已經毀壞,羅剎妖鳥滿城飛竄,喊殺聲和哭嚎聲喧囂于城墻內外。
尹長琴在成為了廢墟的王宮校場中站起身,越過了葉子啟,向城門處前進。
“真的是他?”尹長琴邊走邊說道。
“錯不了。”琴魔在琴囊中回應:“雖然我以前也只是聽過傳聞,但它是獨一無二的。”
“那么,還真是個傳奇啊。”尹長琴道:“希望那個孩子,能有個光明的未來。”
巨石降落,大地轟裂。火苗竄上天穹,整座整座的房屋熊熊燃燒,如同來自大荒的妖獸降世,擇人而噬。
“這回,真的危險了。”尹長琴道:“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去你的!”琴魔的聲音卻有隱隱的興奮:“本座有預感,你那首曲子就要彈出來了,這時候想讓老子走?做夢!”
尹長琴登上了城墻。
“那么——就開始吧。”
尹天琴看著眼前萬軍之敵,想到今天要用的功法,確實是最適合那首曲子了。
“今日天寒,遠客稍侯。”
寒域·天寒。
天水城外,一處山坡上 無數蠻族精壯守衛著的地界,地上突然噴出了一道泉水。
接著,泉水化作人形,正是先前在王宮中與尹長琴對掌的那個水人!
只是這回,他的身上漸漸顯出了人色,乃是白發皓首,著一件深藍法袍,法袍上繡著天空圖案,構圖極其奇詭,云朵混雜著流火,又張開閃電般的裂紋,看去這天空便似破碎一般。
蠻族首領哈扎爾聞訊趕來,一把扶住這位強勁人物,急問道:“神使,城中情況怎么樣了?”
“神使”顯然有內傷在身,幾回用力呼吸,才把氣息調勻,卻沒有立刻回答哈扎爾的問題,而是扭頭望向城墻,進而皺緊眉道:
“尹長琴他…不要命了!”
注一: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備謂之“太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