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一向嘴皮子利索,有理沒理都得顯擺兩句。
埋汰多寶他做過,腹誹天尊這等事他也干過。
可此時遭自家便宜師尊吐槽這一大段,一時之間卻不好回嘴,竟真的被噎住了。
回想起來,也的確是他陶大真人理虧。
他離宗之時,多寶特意有過交代,讓他往魔都一行,有大好處可得。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山河社稷圖這等異寶,自然算得上是巨大好處。
多寶原來的“推演”,結局應是陶潛得了寶貝便算。
至于之后,他與仙魚訣主人之間的交鋒,還有那極為突兀的,震撼的結局,彼時多寶許是在分神對付孽宗的諸葛青衣,這才一下子沒看住陶潛,讓他直接闖下這般大的禍事。
不過,這倒也怪不得多寶。
誰能想到?
兩千多年來未有之巨變,會以這種方式呈現。
顯得頗為兒戲,但實際上又是必然。
陶潛,只是恰逢其會罷了。
究其根源,是祖神禁法崩解導致的后遺癥,妖魔亂世,世道崩壞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數十億民早就對長生天朝和皇帝們沒了歸屬感,這時陶潛站出來,以祖神異寶威能,悄悄推了一把,大事便成了。
當然,陶潛不好這般辯解。
苦笑一下,正欲開口求教自家便宜師尊。
忽然他懷中,紅煙飄蕩,凝成袁公。
那猩紅劍眉挑起,一張猿臉分外生動,直接開口嘲笑起多寶真君來。
“哈哈哈!”
話未說一句,暢快笑聲先傳遍數里。
“虧得你多寶慣常夸口算盡天下,怎這好孩子剛離蓬萊海沒幾日,你便扛不住了?”
“不就是方士么?若是李萬壽那幾個老怪物親自來了,你這般慫包尚且說得過去,只是一群瘋瘋癲癲,臭氣熏天的子嗣,也可將你嚇成這樣?”
說罷這兩句。
袁公忽而轉頭,用一種滿是贊賞、驚嘆之色的目光看著陶潛。
也不顧及多寶就在身側,直接開口招攬道:
“小子,要不要轉投我秘魔宗。”
“你借助山河社稷圖威能和李萬壽的魚鉤拉扯不算什么本事,但有魄力碎了那等好寶貝,廢除長生朝的國號和帝制,重創方士這一招。”
“妙!太妙了!”
“無法無天,離經叛道,膽魄驚人,你小子分明就是天生的秘魔子。”
“來,只要你愿由道入魔,我將秘魔宗傳承予你,數百年后,你當是我秘魔宗中興之主。”
“對了,只要你愿轉投,方士之圍,須臾可解。”
許是袁公真的極為欣賞陶潛給方士釜底抽薪那一招,上來便開出極優厚的條件。
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嘴里不可能有一句謊言。
也就是說,陶潛若真答應轉投,或許真能當上下一代秘魔宗宗主。
而且還是中興之主,未來的地位也將極高極高。
有些奇怪的是,明明聽得袁公光明正大挖自己墻角,多寶道人卻是無動于衷,那牌符內絲毫反應也無。
倒是陶潛,難得神色肅然一些,而后對著袁公施了一禮,鄭重道:
“一路有賴于袁師多次教導,弟子稱一聲袁師,想來師尊不會在意。”
“不過轉投秘魔宗一事還是算了,弟子已得天尊傳法,修的乃是靈寶宗本命《度人經》,此生必是靈寶弟子,當不得秘魔中興之主。”
“當然,弟子修了不少秘魔法,既承情,也擔因果,他日袁師若有吩咐,弟子必傾力相助。”
陶潛吐出這幾句。
場中,不管是袁公還是多寶,都無任何意外。
袁公更是早有預料,好似剛剛一番熱情招惹是錯覺般。
只遺憾搖搖頭,隨后對著多寶的牌符冷哼一聲道:“多寶賊,恭喜你又撿到寶了,這回既然不成,老猿便等下回,不管你要耍弄什么算計,別玩脫,害了這好孩子性命就是。”
說罷,袁公又化紅煙,回轉雕像之中。
而那牌符,多寶道人明顯也是故意,趁著袁公還未徹底回去,傳過來幾道得意笑聲道:“嘿嘿,我道號多寶,撿到寶貝再尋常不過了,紅眉毛你莫要瞎惦記。”
笑過后,那牌符又轉而面對陶潛。
語氣也難得肅然起來,徑直交代道:
“好徒兒且聽好,許是因你本身以及李萬壽這老怪物的道化之力,這才讓我的推演出了差錯,不過倒也并不是無補救之法。”
“好歹你也是我多寶弟子,靈寶真傳,哪能真個被一群臭狗屎害了去。”
“也是正好,你如今所處陽燧,乃是安慶省城,左近八百里外有一座天哀山,山中有我靈寶別府之一七殘洞天。”
“開辟并執掌別府的,乃是你的七位師叔,先前你已在蓬萊海中見過。”
“你速速往七殘洞天去,躲入其中莫要出來。”
“始祖皇帝曾與我等大派簽過契約,由方士承襲下來,李萬壽等老怪物的血脈子嗣,雖有實力輕松滅了七殘洞天,但它們卻不敢那么做,你只躲著莫要出去就是,正好也消化你度劫后的收獲。”
“過些時辰,我會請麻衣師姐將你接引回宗。”
“速去,莫要耽擱。”
多寶話音落下,陶潛立刻便要動作。
自家師尊的交代極好理解,方士和一眾大派有契約,不能闖入靈寶宗的地盤,包括山門駐地,以及別府,七殘洞天就是其一。
陶潛只要成功進入七殘洞天,就可避了風頭,保住性命。
一念至此,陶潛命星吒魔轉向,往天哀山去。
可是!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星輝轉向的一剎那,陶潛驀地心生不妙。
來不及反應,眼前倏忽一變。
伴隨著淡淡臭氣,以及莫名響起的,沒有來由的海浪聲,陶潛周遭完全被黑色泥水所充斥,它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每一個方位,每一個角落都堵了個嚴嚴實實,泥水中隱隱有億萬呢喃低語傳來。
若仔細聽,竟能從中聽到一些玄妙無雙,艱深晦澀的功法口訣。
同時生出一種奇妙感覺:修煉其法,可得長生。
陶潛腦海,立生志述:
正在遭受修家秘法侵襲…已豁免!
“修家?”
這二字,立刻讓陶潛一激靈。
雖說還未正式打過交道,但對于這個千年家族的實力,陶潛已是心知肚明。
說是千年,實則不止。
此家族與姒家的歷史,古老到可追溯至人族先民有了文字開始,底蘊之深,絲毫不弱于太上道、靈寶宗、大自在寺、大轉輪寺這些道佛大派。
之所以先前在陶潛這里印象不深刻,實是因為沒有多少交集。
如今,交集來了。
一遭淡淡腥臭的漆黑泥水圍堵,星吒童子復了原形,傳音匯報道:“老爺,路徑全被堵死,這些黑泥很是古怪,我若闖進去恐是要被吞噬,過不得了。”
陶潛眉頭皺起,剛將星吒魔收回魔葫,同時準備取出佛禽舍利動手拼命。
突兀面前泥水內,華光涌動。
只聽得“咔噠咔噠”,好似馬車行進之音傳來。
下一刻,泥水分開,竟真有一輛古樸華美,由一頭青牛拖拽,緩緩而行的香車駛來。
說來也怪,原本此地滿是腥臭,可這青牛丹轂七香車一顯,周遭立刻異香陣陣,更有漫天梅花灑落。
陶潛卻是根本來不及瞧這些古怪景象,他只覺軀體驀地一輕,竟是直接被挪移到了香車之上。
與一風采非凡的道人,對立而坐。
這道人,瞧來雖已至中年,但面色紅潤,三縷黑須,飄蕩至胸前,自有一種清雅雋永的氣質,著朱紅道袍,衣冠整齊,佩劍掛玉,手中持一竹簡,其上覆滿蝌蚪文,且每一個字都好似活著般,不斷的流轉,自動形成大量組合。
每一種組合,皆是一門奇妙功法。
陶潛只看了一兩眼,那些蝌蚪竟直接脫離竹簡,往他腦海中鉆來,他來不及反應。
下一刻,腦海中生出幾道志述來:
已遭修家禁身封靈之術…不可豁免!
正遭修家秘術傳法…不可豁免!
已習得《千里戶庭囊中縮影法》,此為中古遁術,效力不俗,一念可遁千里之遙。
已習得《往生釋魂咒》,此為佛門秘咒,出自大轉輪寺,可度亡魂、怨鬼、厲鬼等等。
看著腦海中的志述,感受著新得到的兩門神通術法,陶潛面上卻無任何喜色。
正相反,立時露出苦笑來。
無需多么敏銳的感知,只一種證據,就足夠讓陶潛知曉,他暫時恐是無處可逃了。
這道人給他的感覺,猶如不久前空蟬羅漢真身降臨魔都之時。
再結合志述,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隱隱猜出這道人目的,陶潛也懶得施禮,只是拱了拱手,淡淡道:
“可是修家長老,修仲琳前輩?”
“前輩此來想是要捉了我作禮物,向方士求得和解?”
“見面便授我法術,是忌憚吾師尋你麻煩?”
陶潛剛說完,立刻這道人便投來一道贊賞目光。
這道人似有些趕時間般,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陶潛,而是先對著前方拉車的青牛開口吩咐道:
“道友,且快一些,去安慶邊境迎那群血肉子嗣。”
“免得我這位非同小可的師侄,又耍弄什么手段。”
話音落下,這輛詭異香車果然加速。
滾滾黑泥與梅花相伴間,三兩息就離了陽燧,往安慶省邊境的荒蕪大山地界去。
此時,這持著奇妙竹簡,捻著胡須的道人,才轉頭看向陶潛。
似是完全不在意陶潛的冷淡態度,笑著點頭,回應道:
“不愧是多寶道友的首徒,心思之玲瓏,卻比我家修家那些個不成器的要強多了。”
“我確是修仲琳,捉了師侄你,也的確是要送去給方士,以求得和解。”
“不過提前送你兩種神通,卻不是忌憚多寶道兄,而是師侄你身上的人道氣運,這般磅礴,若我害你,反噬起來要不了我的性命,但讓我倒霉個數月,也是惱人極了…我先送你法術,便不算我害你了。”
“這也算是一種避開代價的小技巧,師侄瞧清楚了,此番若能脫劫,日后也可學以致用。”
“說起來,若非師侄你如今一身的氣運實在顯眼,我要在多寶道兄擾亂的天機命數中尋到你,簡直是難如登天。”
“現在嘛!只消與我這擅尋氣運之子的寶貝七香車說上一句,須臾便尋著你了。”
“多寶道兄,現下是不是有些后悔,當年古跡尋寶時,搶了我到手的乾坤寶舟,轉而將這香車丟來打發我。”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啊。”
修仲琳最后兩句,顯然是對著多寶真君所說。
信息量,極大也極明顯。
當年多寶道人曾與修家這位長老一同探索古跡禁地,自家師尊依仗著自己搜羅寶貝的神通,強行搶了人家已經到手的寶貝,丟了個普通的,打發他。
如今這普通貨色,卻轉過來替修仲琳,捉了他多寶的徒弟。
仔細計較,簡直血虧啊。
“師尊坑我!”
立刻的,陶潛幽怨目光落在又一次飛出的令牌之上。
本已取出的佛禽舍利,默默收回。
修仲琳!
多寶真君同輩,極樂境。
不用打也知曉這是類似于空蟬羅漢、太上元魔顯圣真君凌媧一類的存在。
莫說是廝殺,逃都逃不了。
別看他陶大真人懟天懟地,接連折騰太上魔宗、大軍閥、修家、方士等等,可都依仗著的外物,和他自己的機變。
真個廝殺起來,洞玄境陶潛敢上。
可極樂境?還是歇著吧。
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師尊,能隔空用一張嘴,驅走這位強者了。
陶潛心底剛閃過這念頭,對面修仲琳驀地伸手一招,牌符落入其手。
“多寶道兄,你我相交多年,仲琳自是知曉你唇舌本領。”
“莫要白費功夫,師侄好大手段,要讓我修家與方士廝殺,卻不能讓他得逞了去。”
“你若要報復,盡可來。”
說罷,修仲琳根本不等多寶回復,直接施法封了牌符。
扔回陶潛懷中時,竟又將袁公像隔空攝了出來。
作出一派高人的模樣,云淡風輕,對著陶潛笑了笑,轉頭對袁公像道:
“卻不想袁道兄竟落入這等境地了,只一神念尚存,留戀此世不去,想是為了將你所修劍術尋個好傳人。”
“這位師侄的確是難得的天驕人物,不過道兄也莫要被多寶誆了。”
“這師侄修的可是《度人經》,將來怕是要接多寶衣缽的,你教他劍術,豈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再說,此子如今就要遭劫,身死道消了去…不若這般,袁道兄隨我走就是,我修仲琳來替你尋個好徒弟,保管你滿意就是。”
話音落下,修仲琳根本也不打算等袁公回復,直接施法封了。
然后,便要揣進自己的懷中。
陶潛看他不打算,再從自己身上搜羅圣胎袋、佛禽舍利這些。
眼珠一轉,立刻猜出這修家長老必是窺見了剛剛袁公和師尊的爭吵,這才出手。
一是阻止陶潛躲入七殘洞天,二是阻止陶潛臨時開口答應袁公條件。
“這背后偷聽人言的老匹夫,竟將我后路盡數堵死了去。”
“師侄,可是在暗罵我老匹夫?”
陶潛抬頭,立刻就見到修仲琳又露出那惹人生厭的笑容,目光似可看穿人心。
他倒是也不責怪陶潛,而是點頭贊同道:
“應當罵,老夫雖是為修家解憂,但行事確也不光明,師侄罵便罵吧”
“不過師侄也當體諒體諒我,待你死后,我修仲琳還得應對多寶道兄的怒火…這天底下,沒有哪個人敢說自己被多寶道兄惦記上之后還能活得好好的,我修仲琳自然也不行。”
“說不得我也得身死道消去尋你,難啊。”
“師侄你先上路吧,瞧,你真正的劫數來了…。”
說完,端坐于七香車上的修仲琳,直接指向前方。
安慶省邊境,數百座荒蕪大山頂上,天穹下,漫天血肉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