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霸王龍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他可以清晰看到霸王龍身上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褶皺,這些褶皺將碩大無朋的身軀分割成了棋盤狀,并不丑陋,反而像是披掛了一身五顏六色的玉石般熠熠生輝,晶瑩剔透。
在陽光的映照下,霸王龍的玉石鎧甲綻放出彩虹般的光芒,如煙靄般冉冉升起,又化作一道波瀾起伏的紅芒,恰似熊熊燃燒的烈焰,激蕩著他內心深處,某種沉睡許久的力量。
他如墮夢魘,不能移動也無法喊叫,只是癡癡盯著霸王龍不放。
這樣的場景,像是重復了無數次,輪回了無數次。
每一次,他都隱隱感覺霸王龍想要和他說什么,但低吼聲都消散在風沙中,模模糊糊,朦朦朧朧。
甚至有很多次,他和霸王龍之間還出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裂谷,只能隔河相望,互不相通。
唯有這次,他距離霸王龍最近,近到能看見霸王龍的血盆大口上涂抹的口紅。
涂口紅的霸王龍?
他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久久無法理解這副詭異畫面蘊含的科學道理。
當他凝視著霸王龍時,霸王龍也在凝視著他。
從火車隧道般的鼻孔中噴出高熱的炎流,點燃了他心底的一團火,令他覺得焦躁不安,躍躍欲試,仿佛另一個自己,要從胸膛中破殼而出,撲到霸王龍的背上。
說來奇怪,霸王龍的眼神應該混濁而兇殘——就像是所有的怪獸電影里演的那樣。
但這頭霸王龍的雙眼卻充滿了人性,還蘊藏著無數筆墨無法形容的情緒和信息,令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忍不住上前…
然后,他就被霸王龍一掌拍飛了。
“還他媽睡?快醒來戰斗啊!”
霸王龍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啊!”
李耀慘叫一聲,從高低床上一躍而起,腦袋險些撞到天花板,整個人又差點兒摔到地上摔個四腳朝天。
他扶著床沿,急促喘息了好一陣子,毛孔中兀自炸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宿舍里其余幾個哥們兒對他的怪異早就習以為常,老大去了圖書館不在,老二還是一如既往蜷縮在被窩里戴著耳機,老三倒是被他嚇醒了,打著哈欠道:“干什么呢,一大清早又鬼哭狼嚎,又發噩夢啦?”
“嗯。”
李耀看著自己的雙手,指尖仍舊有些顫抖,說不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興奮。
“是哪個噩夢?”
老三“余新”揉著眼睛道,“是你被一頭雌性霸王龍反復蹂躪,予取予求,筋疲力盡,欲仙欲死的那個;還是你遇到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好哥們’,你看破不說破,和她打得火熱,結果某個意亂情迷的晚上發現該‘女扮男裝的好哥們’胯下竟然深藏一條怪蟒的那個;還是你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孕婦,臨盆之日,竟然生下兩臺電腦的那個?”
李耀撇了撇嘴,沒有理會余新的調侃。
等到雙手不再那么顫抖,他才小心翼翼爬下床,到廁所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
抬起頭,出現在鏡子里的是一張沒什么特點,普普通通的面孔。
除了剛剛受到極大驚嚇,顯得過分蒼白之外,在這座普普通通的二線城市的普普通通的二流院校里,要多少有多少。
李耀恍惚起來,有一種靈魂出竅,游離于世界之外的感覺。
“這真的是我嗎?”
心底不知怎么,冒出一個聲音,“我是誰,這是哪里?”
他愣了很久,仿佛站著就能再次入睡,陷入另一個全新的,詭譎叵測的夢境。
窗外尖銳的口哨聲,卻是將他驚醒。
順著窗口極目遠眺,整座江南大學城都淹沒在斜風細雨之中,烏云遮蔽了黎明的曙光,天地間蕩漾著昏暗的氤氳,鱗次櫛比的高樓陸續點亮燈光,恍若一只只隨風舞蹈的燈籠,卻是有不少生龍活虎的大學生不畏風雨,早就開始了晨練,還有一朵朵如鮮花般綻放的雨傘涌向食堂,給剛剛蘇醒的大學城帶來一絲鮮活的人氣。
食堂上空,炊煙升起,人間煙火,灑滿大地,將他剛剛發的噩夢,吹散到九霄云外。
“你真不愧是我們610的‘睡神’。”
余新嘴里叼著牙刷,大咧咧走到他身邊的馬桶撒尿,“我就從來沒見過你這么愛睡覺的人,一天起碼在床上睡十二個鐘頭有沒有?到了教室里還要繼續睡三五節課有沒有?就算不睡覺的時候看著也渾渾噩噩,神游天外一樣,上次竟然連系里組織足球比賽,你都能在賽場上睡著,兄弟,你這修煉的是哪門子的神通啊?”
“修煉?神通?”
李耀的瞳孔驟然收縮。
但下一秒鐘就再度放大。
他不知道余新究竟在說什么。
“還有那些荒腔走板,古古怪怪的異夢。”
余新笑嘻嘻道,“雖然每個人睡覺都會做夢,但我從沒見過別人的夢能像你這么精彩和刺激的,最關鍵是一般人睡醒最多三五秒鐘就把夢忘了個一干二凈,你卻連夢里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厲害啊,我要是能學會你這一招,豈不是發什么春夢都能牢牢記住,反復享受了?”
李耀不知道該怎么說。
自從五年前那場車禍過后,當他從三個月的昏迷中蘇醒,就經常會發一些奇奇怪怪的夢——也不能說是“噩夢”,反正比起“驚嚇”,更多是“詭異”就是了。
這些異夢就像是閃閃發亮的油漆,深深滲透到他的大腦皮層里,三五天都不會消散,甚至經常在青天白日時竄出來折磨他,令他分不清真實和虛假,現實和夢境,活著和死亡。
這不是什么“神通”,更像是一種“詛咒”。
最直接的副作用——李耀原本是一個陽光開朗,熱情直爽,質樸剛健的好青年,但每次異夢襲上心頭時,他都隱隱覺得自己變得…猥瑣了,無恥了,陰暗了。
但李耀也知道,宿舍四個哥們兒當中,余新和自己玩得最好,他的調侃并沒有什么惡意——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異夢的人,絕不會知道異夢對人的影響有多大,甚至會…改變人的命運。
“你真沒事兒吧?”
余新見李耀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對,忍不住伸手,“是不是發燒了?”
“我沒事。”
李耀后退一步,“別用你剛尿過尿的手摸我!”
“那就好。”
余新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想了想,還是道,“兄弟,悠著點兒,其實做點兒稀奇古怪的夢也沒啥,但醒了就醒了唄,陷進去就不好了。
“老二喜歡看網絡小說,我喜歡看漫畫,這些也是夢嘛,御風而行,仗劍高歌,行俠仗義,稱王稱霸,強大的魔法,邪惡的機器人,恐怖的宇宙暴君…現代人生活壓力這么大,大家都需要有個發泄的渠道,誰沒有發過類似的夢呢?不過夢終究是夢,既不是現實,也當不了飯吃,你我又不是什么富二代啥的,眼瞅著就要畢業了,所以還是要先找到飯轍,再去發夢,夢都是假的,是騙人或者自欺欺人的,夢不能影響生活,做人還是要腳踏實地,是不是?”
“…嗯。”
李耀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帶密碼鎖的小筆記本,打開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記載著過去幾年所有異夢的細節,筆記本經常被摩挲,邊緣都發白發黃了。
李耀想了想,翻到筆記本最新一頁,寫下:
“2018年5月19日,清晨。
“又夢到霸王龍了,但她涂了口紅,什么意思?”
他翻到前面兩頁,用圓珠筆畫著一副栩栩如生的霸王龍的圖案,想了想,在霸王龍的血盆大口上加了幾筆,算是“口紅”。
然后,他看著涂了口紅的霸王龍,再度陷入深思。
“完了完了,這孩子入魔了,徹底沒救了!”
余新在他身后哀嘆。
李耀合上筆記本,上了鎖,正欲回頭反駁,卻是被余新的打扮嚇了一跳:“你這是干啥,為啥帶個五顏六色的頭套,還有這一身泡沫和塑料是個什么意思?”
“什么‘五顏六色的頭套’,這是‘五色斗氣酷炫套裝’,cosplay知不知道?”
余新披掛著一層泡沫和塑料的鎧甲,比劃了幾個健美動作,“今天不是‘天馬湖國際動漫節’嘛,花了我半個月的早飯錢才置辦了這一身,看看,看看哥們兒怎么樣,專業不專業,霸氣不霸氣!”
李耀無語:“你剛才不是還教訓我,不要沉溺于亂七八糟的異夢嗎?”
“那怎么一樣?哥哥我是頭腦非常清醒,很有節制和底線的,絕對不會把胡思亂想和現實生活搞混,過了今天當然要全力以赴投入招聘會,找工作賺大錢結婚生子買房子之類,但是今天,嘻嘻嘻嘻,聽說動漫節上有好多漂亮小姐姐,還有國外來的專業cosplay團隊,清一色金發碧眼的大洋馬,不可不去,鑒賞一二。”
余新搓手,忽然想到什么,“哎,要不然咱們一起去吧,這都算是以毒攻毒嘛,多想想小姐姐和大洋馬,總比你一天到晚夢到霸王龍要好,說不定當你發現二次元和cosplay的世界有多精彩,就不發那些怪夢了呢?”
“是嗎?”
今天本來就是周末,李耀也不是多愛學習的人,無可無不可。
“去吧!”
余新倒是來了興致,“就沖你經常夢到女扮男裝的好哥們兒胯下探出一條巨蟒,我就肯定你是很有潛質往二次元領域發展的——說不定連你自己都沒發現,其實你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女裝大佬呢?”
“滾!”
李耀笑罵,不過身體還是很誠實地站了起來,收拾洗漱了一番,和余新同去。
路過宿舍老二“趙凱”的床上,他拍了拍床欄:“我們去動漫節看小姐姐,你去嗎?”
被窩一拱一拱,傳來趙凱的悶笑:“不了,你們去吧,多拍點小姐姐的照片回來給兄弟們賞析就行!”
“咱們走吧,趙凱這幾天不知道在看啥,也和你一樣入迷了。”
余新把李耀拽出宿舍,“狼多肉少,小姐姐是不等人的,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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