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
城墻上布滿了滾石、弓箭、火油,一垛三兵,嚴防死守。
曹州城門上。
一位臉黑如炭黑面將軍,身披大紅袍,持兩把噼天短斧,騎在一頭火眼金睛獸身上,背后還背著一個紅葫蘆。
正是曹州候崇黑虎。
北伯侯唯一的一母同胞。
崇黑虎看著圍住曹州城的崇州大軍,眼中閃過一道恨意,冷笑道:
“敬愛的兄長啊,你終于忍不住要來殺我了。”
崇黑虎一旁站著獨子崇應鸞,他披有崇氏一族的盔甲,看著圍城的大軍,嘆息一聲,問道:
“父親…孩兒始終不懂,您為何要一定反呢?”
“咱們在這曹州過得不好嗎?”
“況且以大王的實力,就算東西南北四方諸侯反了,也能輕易鎮壓。”
“咱們,死路一條。”
崇黑虎目光望向城外大軍,平靜開口,說道:
“曹州反,本來就是死路一條。”
崇應鸞:…
崇黑虎說完冷哼一聲,看了崇應鸞一眼,道:
“我讓你學那蘇全忠,逃往要服之地,你為何不聽父親的話?”
崇應鸞搖了搖頭,道:
“孩兒豈會拋下父親獨自逃走?”
“況且,孩兒的家人還在曹州城。”
崇黑虎再次冷笑道:
“家人?”
“從小我就跟你說過,天大地大,自己的命最大,家人不過是你延續血脈的行尸走肉罷了。”
“和你手中的刀,身上的衣服,有什么區別?”
“只要你活著,到哪里都能再造一個家。”
“你現在滾,還來得及。”
崇應鸞聞言,沉默不語,垂下頭不再說話。
崇黑虎見狀,手中短斧砍在城墻上,嗤笑道:
“看來你真的很想明白啊。”
“既然如此…為父也不能讓你稀里湖涂的死了,就跟你說個明白。”
“為父之所以反,原因很簡單…我要一命換一命,一家換一族,我要拖你大伯崇侯虎下地府。”
“我要他死。”
“哼,人王近臣,大義滅親?”
“無論他怎么與我撇開關系,也逃不掉血脈至親這個事實。”
“一人造反,誅滅九族,這是成湯祖制。”
“就算大王再寵信他,也沒有用,也攔不住文武百官的悠悠眾口。”
“現在,你明白了嗎?”
崇黑虎話音落下,崇應鸞背后生出一股寒意,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崇黑虎,呆立在原地,眼神中全是震驚。
怎么可能?
怎么會是這樣?
他想過很多父親造反的主要原因…
內外相應,歸順西岐。
以死諫君,維護祖制。
等等。
但他沒想到…
這位冷面示人的父親,這位一直愛民如子,一直沖殺陷陣,一直在曹州頗有威望的曹州候,把五萬大軍和一家人的命搭進去,竟然是為了圖一個謀反大罪,拖自己親生哥哥。
下地府!
崇應鸞喃喃道:“為什么…”
崇黑虎冷笑一聲,道:
“為什么?”
“因為他該死。”
“他為了得到了大王的信任,連祖上封地都不要了,北海廢除分封之后,本侯再無取而代之,成為北伯侯的可能。”
“我崇黑虎努力半生的心血,一朝化為烏有。”
“而這一切,只因為他要諂媚君主,討好帝辛。”
“他不該死嗎?”
“他忠心,他忠心啊,他用祖輩的榮光去換他一世逍遙!”
“他不該死嗎?”
“這便算了,他還想讓我把曹州交出去。”
“這是我血戰北姜七日七夜,才從先王手中得到的爵位,他憑什么?”
“世人只知北姜是他北伯侯所滅,誰知道是我殺進了瀚海草原中,殺了北姜之主!”
“他早該死了。”
“只不過,單殺他一人太便宜他了。”
“我要讓他萬劫不復。”
崇應鸞聽完后如遭雷擊…
何等的深仇大恨,才會讓父親說出這般話?
何等的深仇大恨,才讓一方諸侯,把全家性命搭進去,也要殺了親生兄長,殺了自己全族?
許久之后,崇應鸞才緩緩開口說道:
“父親…廢除分封、北姜封賞,這是大王的王旨?”
“您為何,把一切怨恨都怪到伯父一人身上。”
“何況伯父死了,北伯侯之位也是我兄長崇應彪繼承,與您何干?”
崇黑虎騎著火眼金睛獸,掃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道:
“不,你不懂。我現在的一切,都拜崇侯虎所賜,和任何人沒有關系。”
“是他害了我。”
“包括,本該屬于我的北伯侯之位。”
崇應鸞眉頭微皺,只聽崇黑虎目光看向遠方,幽幽開口,說道:
“幾十年前,有一位長耳圓臉的仙人來有崇氏族地收徒,他一眼就看上了北伯侯長子崇侯虎。”
“說他容貌清秀,五官端正,長大后一定是一位英俊的少年。”
崇應鸞聞言一怔…
仙人收徒,看長相,不看根骨嗎?
他只聽崇黑虎繼續說道:
“但他…不愿意舍棄家人,不愿舍棄人間的繁華,所以…他去找你祖父哭訴,他以死相逼。”
“于是,你祖父,便把我年僅三歲,什么也不懂的我,交了那位仙人。”
“如果,他當時乖乖的跟仙人走,我…便是北伯侯。”
崇應鸞聞言,頓時愣了。
原來是這樣…
崇應鸞還是不解道:
“伯父把仙緣讓給了父親,不是好事嗎?”
“這蕓蕓眾生,誰不想入仙道?無論姜子牙,還是李靖,還是聞仲,因無仙緣,才被迫入紅塵為官。”
“父親您為何——”
然而。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感受到一股血腥的殺氣從崇黑虎身上釋放出來,讓他忍不住后退兩步。
崇黑虎平靜面龐突然開始扭曲,眼中露出詭異、森然、恐懼的目光!
他裂開嘴,發出不似人聲的慘笑,呵呵道:
“修仙!修仙!修仙!”
“你可知什么是修仙!”
“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用千年萬年,偽裝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暗中在做什么,這世間沒有人知道!”
他哈哈大笑,扭曲的黑臉,如同魔鬼,突然尖聲說道:
“兒啊,你知道我這些年受了多少苦嗎?”
“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嗎?”
“你知道那個仙人為什么要找眉清目秀的童子嗎?”
“你知不知道…為父以前,長得比崇侯虎還要俊俏吶?”
崇黑虎詭異的聲音和鬼臉,看的崇應鸞心驚膽寒,他看著這位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父親,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伸出手摸著他的臉,他全身寒毛直豎,動彈不得。
崇黑虎咧開嘴,露出一排白牙,道:
“兒啊,你生的這么俊俏,你父親我怎么可能是這張黑臉呢?
崇黑虎說完,隨手往臉上一抹,一張黑漆漆的臉皮被撕了下來,露出一張崇應鸞熟悉無比的臉!
這張臉和他幾乎一模一樣。
甚至…比他更為英俊。
只是,這張臉上,畫滿了符咒,密密麻麻,讓崇應鸞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崇黑虎畫滿符咒的臉上嘴唇一張一翕,扭著脖子,睜著眼睛,道:
“帶走我的那個仙人,叫長耳定光仙,他修的是合歡之道,最愛…俊俏的生靈。”
“不論人還是妖,不論男還是女,只要落到了他的手上,都會成為他修行的…”
“爐鼎。”
崇黑虎話音落下,崇應鸞聽得心驚肉跳…
他從眼前這雙血腥的目光中看到了無邊的怨恨…
崇黑虎露出詭異的笑容,盯著崇應鸞,嘿嘿道:
“兒啊,現在你知道了嗎?”
“我隱忍這么多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此深仇大恨啊。”
“可惜啊,大王對他越來越寵信。”
“為父,只能拖著所有人一起下地府了。”
他坐在火眼金睛獸上,哈哈大笑,舉起手中短斧,陰笑道:
“來吧,鬧得越大,崇侯虎越不可能活著!”
“我要讓他幾十年來經營的一切,徹底灰飛煙滅!”
“我要讓他親身感受我這么多年受的苦難!”
崇應鸞不由后退幾步,看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臉,不斷地搖頭,喃喃道:
“以眾生為爐鼎,這還是仙人嗎?”
“詭異的道,陰森的法,恐怖的修行,這不是仙…”
“原來父親一直都是個…瘋子。”
崇應鸞徹底明悟了。
難怪他將伯父一家騙到曹州來之后,便要把男丁殺絕,女卷充妓。
難怪在他口中,家人不過是行尸走肉的工具。
難怪他不顧五萬大軍的生死,不顧全家的生死,不顧曹州百姓…
也要造反。
一切都因為…
他是個瘋子。
一個隱藏了十幾年的瘋子。
一個被仙人害了的可憐人。
一個覺得徹底無法報仇的復仇者,最后的孤注一擲。
崇應鸞喃喃道:
“父親,你為何將一切怨恨,都在人間引爆?”
“你就沒想過,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個仙人嗎?”
“你為什么不去找那個仙人報仇?”
崇應鸞話音落下,崇黑虎身形突然一頓,他不由慘叫一聲,抓著臉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身上冒出道道粉瘴!
下一刻。
他手指中全是血肉,死死盯著崇應鸞,沙啞道:
“你凡夫俗子,怎知仙人的強大…”
崇應鸞嘆息一聲,搖了搖頭,道:
“歸根到底,還是父親,沒有膽量。”
“大王從淇水斬神開始,就在告訴天下人,仙神不可懼。”
“您卻不敢面對自己真正的敵人。”
“此后大王駕龍出朝歌,重奠九州。第一州,便是我們腳下冀州大地。”
“從那時起,冀州的黎民蒼生心中,便只有大王一人。”
崇黑虎看著眼前神情突然變化的崇應鸞,眉頭緊皺,帶著殺氣,咬牙道:
“你在胡說些什么?”
他話音落下,便看著跟著他十幾年的獨子身上氣勢一變,有崇氏的盔甲掀落在地上,露出一襲夜幕一般的長服,胸前繡著一張蛛網。
崇應鸞隨即抱拳躬身道:“暗網天字號暗線路人丁,見過曹州候。”
這一次。
輪到崇黑虎臉色劇變,往后連退幾步,難以置信的看著崇應鸞,先是呵呵一笑,然后慘笑連連,道:
“原來如此…”
“呵…難怪啊…”
“難怪我將曹州打造的如同囚籠,崇侯虎一家還是被救了出去。”
“原來,竟是你…”
“原來竟是你!”
“我的好兒子啊。”
崇應鸞看著崇黑虎的表情,臉色不變,道:
“原來父親也會難過,我還以為您心中沒有半點感情了。”
崇黑虎哈哈大笑道:
“難過?”
“一群傳宗接代的工具,豈配我難過!”
“我只是憤怒,竟然沒有早點發現你的身份,早日殺了你!”
“不過,現在也不遲。”
崇應鸞絲毫不懼崇黑虎抬到他眼前的斧刃,開口道:
“不,現在已經遲了。”
“父親此時造反,只怕不僅僅是為了拖伯父下水,還是為了引來崇州大軍…好讓西岐趁機北伐,攻打崇州吧。”
“如此看來,父親答應他們的條件…是攻城之后,滅了有崇氏全族了。”
崇應鸞話音落下,崇黑虎難以置信的看著他,目光收縮,陰森森說道:
“原來…你全都知道。”
“我崇黑虎真是生了一個好兒子,你比你伯父還要狠。”
崇應鸞搖了搖頭,道:
“父親,狠的不是我,也不是伯父,是你自己。”
“對你而言不過是行尸走肉的家人,卻是孩兒要守護的親人。”
“父親親自將孩兒推上了絕路,讓我在父親和全家中選一個。”
“那只能父親一人,下地府了。”
崇黑虎畫滿符咒的老臉暴跳不止,他怒極反笑,隨即收斂笑容…
手中仙斧對著崇應鸞狠狠砍出!
正對眉心!
便在此時。
一道黑光從千里之外飛縱而來,破開了云霧,須臾而至,直接將崇黑虎手中短斧擊飛!
下一刻。
一道金光破開了天際從九霄落下!
袁洪收回插在城墻上的鐵棒,盯著崇黑虎,道:
“雙手抱頭,跟我走。”
崇黑虎見到來人,咬牙道:
“袁洪!這里是曹州,我才是曹州總兵,你手中沒有王旨,也敢在這里拘捕我??”
袁洪冷笑,看向城中的曹州百姓,道:
“哼,殺你還需王旨?你不如問問曹州黎民,還認不認你這個曹州候。”
崇黑虎不由一怔,轉過身去,便看到一道道身影,從街頭巷口屋舍之中走出。
其中,還有幾位手持折扇的說書人。
他們齊齊望著自己,抱拳行禮道:“侯爺,認罪吧。”
百姓話音落下,崇黑虎只覺身上的人間氣運,突然消散不見,一種無形的枷鎖憑空出現,讓他忍不住跪在地上。
這一刻。
曹州。
萬民問罪。
奪崇黑虎曹州之氣運。
崇黑虎跪在地上,眼神幾乎要崩潰了,他不斷搖頭,斷斷續續道:
“不,這不可能!”
“我一直以來愛民如子,一直以來都受萬民愛戴…”
“我造反…你們也該支持才對!”
“一直以來,你們都沒反對過我,為什么現在才站出來?”
“難道…你們和這個孽子一樣,一直在哄騙本侯?”
他話音落下。
百姓之中,響起一道普通卻不普通的聲音。
“侯爺,您治理曹州十幾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康,甚至親自施法求雨,這一切我們都銘記在心。”
“但功是功,過是過。”
“即便您調集大軍謀反,我們也一直在等著侯爺醒悟。”
“但您,至死不愿回頭。”
崇應鸞走在他身前,低頭俯視著他,道:“父親,您說愛民如子?您愛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