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會一邊說著,一邊帶領宰予走向那輛馬車。
他來到馬車旁輕輕扣了扣窗戶,隨后便掀起布簾,宰予向車內望去,正看見個抱著厚竹簡讀的入神的幼弱童子。
虎會看見了,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后笑著說道:“小君子,還不快下車拜見宰夫子?”
童子聽到這話,先是揉了揉酸脹的眼睛,隨后懵懂的抬眼看了看虎會。
“已經到菟裘了嗎?”
虎會聞言,不由大笑著向身旁的宰予解釋道:“這孩子平時癡迷詩書、少言寡語,在待人接物上尚不成熟,還請宰子見諒。”
宰予瞄了眼童子手中的竹簡,發現編書的繩子都磨損了大半。
看來,這小孩兒不是裝作刻苦讀書,而是真的熱愛讀書學習。
宰予心中不由欣慰道:“看來他應該能比班讓我省心啊!”
這段日子里,趙毋恤不在菟裘,他都快讓公輸班這個混不吝的小子給逼瘋了。
或許是因為家中祖祖輩輩都是工匠的原因,公輸班的求學方式與尋常儒生大有不同,具有相當濃厚的工匠獨有色彩。
宰予教導學生的方法,大體上是延續了夫子的教育方式。
即先放任其自由發展,學生遇到問題后再進行啟發,如果學生始終不能領悟,這才會給予解答。
趙毋恤對于這套體系相當適應,然而公輸班則相當不滿這樣的教學方法。
公輸班遇到問題后,向來是立馬拿著書本來找宰予解答,從不把問題留到第二天解決。
如果公輸班僅僅是問些為人之道,抑或是上古圣王的事跡,那宰予應付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可問題是,這小子從來不問這些。
他之所以背詩書禮樂,從來都是為了找宰予解鎖下一階段的數理知識。
因為按照宰予的規定,詩書禮樂不達標,則不能邁入下一階段學習。
正因如此,公輸班問的東西以數理為主、物理為輔。
如果只是課本知識,那宰予也就認了,可偏偏公輸班的工匠精神實在過于濃厚,三不五時就會自己琢磨點新產品。
而一做新產品,自然就會發現新問題。
發現了新問題,當然就得來找宰予給他解答。
剛開始,宰予還可以運用其豐富的知識儲備給他講解一二。
可到了后來,公輸班問的問題越來越深,乍一提起,宰予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解釋。
于是就只得先找個借口離開,等到夜里去圖書館惡補,第二天早上再為公輸班解答。
在公輸班的‘督促’下,宰予的理科功底著實扎實了不少,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一天天的活的也是真累。
對于宰予來說,前往曲阜討伐陽虎,都比教學生輕松。
甚至于,宰予因為疲于應付公輸班的‘自殺式’提問,他都升起了將這小子扔給子貢教導的想法。
雖然子貢沒有圖書館的加持,但他再怎么說也是孔門數科魁首,菟裘經濟學的創始人。
菟裘的‘大宗商品’貿易、各種市易商稅、數十支商旅的進項開支、上百種商品的利潤盈虧,他都能算的清清楚楚,應付一個八九歲的毛孩子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比起教導公輸班這種嚴重偏科的理科生,宰予還是更偏好教導各方面均衡發展的人才。
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是班小子不優秀,而是宰夫子實在教不動了啊!
宰予看著面前童子一臉茫然的樣子,不由問道:“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童子聽了,沒有先回答,而是走出車廂,在虎會的指導下向宰予見禮之后,方才開口道。
“姒姓,卜氏,名商,因為未曾及冠,尚未有字。”
姒姓?
又是一位夏后氏的遺族嗎?
卜氏,看來也的確如虎會所說,他的家族應當世襲太卜之職。
卜商…
等等?
宰予的腦子忽然一抽。
這不是子夏嗎?
原先宰予還不感覺有什么,覺得無非就是多收少收一位學生的區別。
可如果是子夏的話,那可就不是要不要收的問題了!
這可是這可是與宰予和子貢一樣并列孔門十哲的文學科第二。
未來魏國西河學派的絕對領導核心。
晉法家的祖宗級人物。
兵家亞圣吳起、晉法家重要代表人物魏國國相李悝、儒家公羊派祖師公羊高、儒家谷梁派祖師谷梁赤以及魏國創始人魏文侯的授業恩師。
嗨呀!
法家的小黑子,在這兒露出雞腳了?
商鞅、韓非還有那個申不害嗷,你們仨給我聽好了。
別以為生的晚,宰子就教育不了你們,心里都多少給我有點數,菟裘的夫子才是夫子,每天除了修訂周禮就是注解詩書,你們仨少給我在那兒鉆空子耍手段。
想玩你們那套就自己玩去,別扯著夫子的旗號來給自己臉上貼金,天天擱那兒惡心誰呢?
還有小董,你作為公羊派的學術帶頭人,重振社團的聲威,宰子十分贊賞。
但你用天人感應給武帝上的那個籠子,實在不太結實,讓人一腳就踹開了,宰子很不喜歡。
如果我這輩子沒干成,以后可能還需要靠你小董復興社團。
這樣,宰子會給你在公羊傳里留點線索,小董你注意多加關注。
一想到這里,宰予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就連臉上都忍不住多了一抹笑容。
夫子!
您老人家放心吧,現在師承關系變了,那幾個小癟犢子以后沒法在書里篡改您的學說了。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夫子,雖然我和子夏的輩分亂了,但這份罪也由我來替您受了!
卜商看見宰予的笑容如此燦爛,心中對于這個陌生人的戒懼也少了一些。
他不由開口問道:“您就是菟裘的宰夫子嗎?”
宰予笑著問道:“難道你還見到過別的宰夫子嗎?”
卜商聞言也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趙毋恤看見了,也笑著跑了過來,拉住了卜商的手。
“商!我路上不都告訴你了嗎?夫子的年紀原本就不大,你偏偏還不相信。
不過夫子雖然年輕,但他的學識卻冠絕古今,你不是很喜歡看夫子所著的《易傳》嗎?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現在大可以拿出來問啊!”
卜商聽了這話,拿起手中的竹簡,展開看了看,又搖了搖頭將其放了回去。
趙毋恤見狀,不由疑惑道:“你這是做什么呢?”
卜商道:“我在出發前,父親曾經與我說過一個故事。
說,伯樂在他寫的《相馬經》書里記載了‘額頭高、眼睛亮、蹄子大,就是好馬’的說法。
一次,伯樂的兒子拿著《相馬經》去認馬,他看見一只癩蛤蟆,就對父親說:‘我找到了一匹千里馬,其他條件都符合,就是蹄子有點不夠大!’
伯樂于是跟著兒子去看千里馬,結果看見兒子找到的是一只蛤蟆,被他氣得笑了起來,說:‘你抓的馬的確不錯,就是太愛跳了,不能騎啊!’
讀書應該在有了自我的理解后,再拿出來提問和踐行,現在我只是單純的讀完了《易傳》,而尚未對其中的內涵產生看法。
如果現在就拿著《易傳》去詢問夫子,這就像伯樂的兒子拿著《相馬經》去詢問伯樂,雖然都可以得到肯定的答復。
但真正施行起來,卻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所以我才不在現在詢問宰夫子的看法。”
宰予聞言,頗為驚異的望向卜商。
不止聰明伶俐,自主學習能力也強,這小子簡直就是顏回的另一個翻版。
怪不得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在顏回早逝之后,夫子最器重的弟子就是子夏了呢。
只不過子夏和顏回最大的區別就在于,顏回是出世派的歸隱之士,而子夏卻是入世派的務實之士。
宰予笑道:“言之有理,盡信書,不如無書。若是沒有自己的見解,那又何必去讀書呢?
若是不讀書,又如何參照古今產生適應當下的見解呢?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父親又是從哪里得知了我的名字,還這么信任的將你派來我的身邊學習呢?”
趙毋恤聽到這話,立刻邀功似的開口道:“自然是聽我說的了!”
“喔?”
宰予扭頭看他,只覺得趙毋恤在跟隨自己學習的這段時間里,性格變化頗大,想來應該是受了公輸班的影響,又遠離了家族中的欺凌爭斗,所以整個人也變得愈發開朗了。
“此話怎講呢?”
趙毋恤道:“那日太卜來下宮作客,父親便又起了讓他幫忙看相卜卦的心思,將家中的子嗣都叫過來,還讓我們在太卜的面前表演誦《詩》。
太卜的興致來了,于是便抽了幾首《詩》考驗我們,后來又問了我們《易》中的道理。
這些東西,您從前都教導過我,所以我都答了出來。
太卜知道我還未曾在泮宮入學,所以對我能答出這些問題感覺驚異。
于是便向我詢問起了原因,我就把您的名諱說了出來,告訴他我在跟隨您學習。
太卜因此便請求父親,在我下次回菟裘的時候把他的幼子商也一起帶上。”
宰予也沒想到,趙毋恤年紀輕輕,居然都學會幫他的夫子揚名了。
宰予正想夸他兩句呢,誰知趙毋恤話鋒一轉,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
“這還不算呢!我歸家之后,阿姊見我一年的時間就學會了這么多知識,也很開心。
她也很喜歡您的著作,您看我阿姊就快要及笄了,您就不考慮與我阿姊成婚嗎?
我問過父親,好像他對于這門婚事也并不反對呢,如果您愿意前往聘娶,我和夫子就能成為姻親了!”
宰予原本還笑得正開心呢,一聽趙毋恤這話,嘴一歪,差點抽過去。
這是什么展開方式,小孩的思維怎么這么跳脫呢?
整個一個轉進如風。
他原本正想要像以前那樣,拿出哄小孩兒的辦法,隨便忽悠趙毋恤兩句,把這件事揭過去。
可沒想到,一旁的虎會卻笑著開口道:“我聽說宰子您尚未婚娶吧?依我看,毋恤小君子的這番話,倒也不無道理。有了我趙氏為您作為外援,您在魯國的地位,想必一定會更加穩固的。”
宰予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凜。
趙毋恤的話,他可以當成小孩子表達好感的天真爛漫。
但虎會這么說,他就不得不仔細考慮這是不是趙鞅的意思了。
如果這是出自趙鞅的授意,是趙氏對于謀求政治聯姻的初步試探,那宰予一旦開口拒絕,兩方原本融洽的關系必然出現裂痕。
畢竟在這個年頭,結婚從來就不是男女雙方的個人事務,而關系到兩個家族、甚至于兩個國家的聯合。
雖然春秋時期,盟誓的效果依然存在,大部分時候,大家都不敢公然背叛誓約。
31xs/13/13616/《踏星》
但不管什么樣的誓約,都比不上聯姻更為實在直接。
魯國歷代先君的夫人,一多半是齊國公室的女兒。
而齊侯的夫人,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魯國公室的女子。
魯齊兩國雖然分分合合這么多年,但總體上還依舊維持著體面,這里面雖然存在著政治層面的利益交換,但也不能忽視兩國夫人的外交努力,和世代聯姻后留下的血親關系。
魯宣公的夫人穆姜雖然因為私德有虧,名聲很差。
但在宣公死后,穆姜代替幼子執掌國政期間,魯齊兩國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和平,甚至于齊國還因為穆姜的游說,主動歸還了數座先前侵占魯國的城邑。
如果宰予真的娶了趙毋恤的姐姐季嬴,他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將毫無疑問地會有一個巨大的躍升。
因為,這意味著宰予將告別暴發戶階段,徹底步入春秋老貴族的上流圈子。
宰予正在猶豫著呢,一旁的冉求看出了他的掙扎。
冉求上前一步,在宰予的耳邊低聲道。
“從前,晉國的董叔將要娶范鞅的妹妹范祁做妻子。
叔向說:‘范家富有,我看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董叔回答說:‘我正想借婚姻的聯系來攀附范氏家族呢。’
婚后某一天,范祁向范鞅訴說:‘董叔不尊敬我。’
于是范鞅就把董叔抓來捆綁了,吊在院子里的槐樹上。
正巧叔向經過那里,董叔說:‘你何不替我去求求情呢?’
叔向說:‘你過去謀求聯系,現在已經系上了;想求攀援,已經攀援上了。你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還有什么可請求的呢?’
說完,叔向便轉身離開了。
趙氏強,而宰氏弱。與趙氏聯姻一事,雖然美好,但茲事體大,希望您能好好思量一番,這絕不是輕易之間就能決定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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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了,你兜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