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軍士卒口中言語盡是威脅之意,他們雖然不想追隨陽虎,但還是按照魯國的習俗,對陽虎先禮后兵。
但陽虎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低頭的。
陽虎命令御者催動戰車,舉起長戈沖向前陣。
只見光芒一閃,長戈揮下,只見那名帶頭倒戈的士卒頭首分離,當即殞命。
鮮血從斷裂的脖頸處迸濺而出,映紅了陽虎的國字大臉。
陽虎目眥欲裂,面目猙獰。
他高舉長戈,仰天大吼大吼道:“順吾意者,則生!逆吾心者,則死!大丈夫,生不得五鼎之食,死必受五鼎之烹!上軍之士,敢不從我?!”
那些死忠于陽虎的朋黨見狀,原本低落的情緒再次受到鼓舞,他們同樣學著陽虎的行為,一連斬殺了數名打算逃亡的士卒,并隨之高呼。
“順吾意者,則生!逆吾心者,則死!”
陽虎聞言,拔劍指天,高唱《邶風·擊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同生死不分離,我們早已立誓言。讓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戰場)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只怕你我此分離,沒有緣分相會和。只怕你我此分離,無法堅定守信約)
黨羽們情緒激昂,起身高呼道:“今日之事,若能成就,愿與陽子齊享富貴!若不能成就,愿與陽子同棺共槨!”
陽虎大喝一聲道:“擊鼓,進軍!”
一時之間,公宮之外戰鼓擂動。
轉瞬之間,陽虎軍士氣大振。
那些原本心中動搖的上軍士卒,也有不少人被陽虎的狠厲所懾服,只得重新拿起武器朝著菟裘甲士攻去。
但有心志不堅的,自然也有心志堅定的。
那些打定主意背叛陽虎的上軍士卒逐漸聚攏在魯侯的車駕周圍,聽從宰予的調遣。
“我等愿助大夫討賊!”
宰予望了眼當下亂局,也沒有時間多做考量了。
今日曲阜的戰局乃是城中的巷戰與遭遇戰,而非大野澤之戰那種一板一眼可以有條不紊安排計劃的陣地戰。
這種時候,什么智謀算計都已經失去了作用,狹路相逢勇者勝,短兵相接,拼的就是勇氣與斗志!
宰予望著如潮水般涌來的上軍之士,以及逐漸收緊的道路,知道今天不和陽虎是沒辦法善了了。
他看著眼下這情況,想要以戰車配合菟裘甲士在前開路,為步卒沖開一條血路。
可偏偏魯侯又坐在他的車上,如果他一個不慎,把國君給搭進去可怎么辦?
宰予猶豫著要不要向魯侯回報,就在此時,魯侯不等他開口,就已經拾起鼓槌,走到了車上架設的戰鼓旁。
魯侯高聲道:“戰由宰氏,鼓則寡人。國家危難之際,請大夫從權!”
宰予聞言,信心一震,他高聲喝令道。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為國死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兩軍忠士,隨我敗賊!”
一語言畢,以大輅為首的五輛戰車并駕齊驅沖鋒在前,奔向遭到上軍圍困的申棖與夫子。
上軍義士緊隨其后,斬斷一切敢于接近之敵。
而那些起身反抗陽虎的曲阜國人,也如浪濤一般不斷拍擊著陽虎軍的外圍戰陣,試圖為魯侯開辟一條通往安全地帶的道路。
大輅、大旂配合著王者之弓繁弱,再加上立于大輅中央擂動戰鼓,不為流矢、戰火所動搖的魯侯。
上軍叛黨雖然圍繞在大輅周遭,但卻無一人敢于毀傷天子之車與天子之旗。
那些平日里百發百中的善射之士,此時奉命向狙殺宰予,然而他們連發十數箭,卻無一發能夠命中,而且箭箭都偏得離譜。
他們不是不敢射殺宰予,而是生怕傷到與宰予同車的魯侯。
自古以來弒君之人都沒有什么好下場,就連那些世卿家族也時常因此族滅,再加上魯侯又未曾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他們這些尋常國人哪里敢于在大庭廣眾之下襲殺國君呢?
陽虎見情勢不妙,他望向城北、城西,只覺得如果繼續拖下去,等到孟氏的軍隊集結完畢,只會對他更不利,必須先控制住國君,然后才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與孟氏下軍的戰斗中。
于是他干脆自己提刀上陣。
他高聲喝問道:“子我,可敢與我一戰!”
陽虎擔心被孟氏偷襲,宰予又何嘗不擔心會被孟氏摘了果子?
如今陽虎叛黨的大部分壓力都聚集在公室、孔門以及支持季孫肥的季氏家臣身上。
孟氏除了在蒲圃外與陽虎短暫的有過一次接觸外,大部分力量都得到了保存。
而且,孟氏因為宰予的關系,早就得知了陽虎可能謀叛的消息。
所以他們也在召集地方采邑的軍隊前往曲阜支援,雖然這些人現在還沒到,但如果再拖上個半天一天的工夫,孟氏的大軍必定兵臨曲阜城下。
所以宰予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由他正面擊敗陽虎,對他來說,來到公宮控制住魯侯才是首要任務。
至于剿滅陽虎,還是應該交給三桓自己解決,他在旁邊打個副攻就行了。
但誰也沒想到,曲阜城內的局勢瞬息萬變,孟氏居然不等陽虎抵達蒲圃便在半路發難。
這直接導致了陽虎將主攻方向轉為公宮和叔孫氏,宰予也因此被圍在了這里。
要不是曲阜城內的眾位大夫們或主動或被動的發兵攻擊陽虎,進而延阻了陽虎黨人的進軍速度,這時候圍在宰予身邊的恐怕就不是三個旅,而是六個旅了。
此時陽虎開口挑戰,宰予自然也樂得應他。
但不等宰予開口,卻只見一輛車橫沖而出,駕車的正是菟裘邑司徒孔鯉,而站在車上揮舞長戈應戰的,則是曲阜老夫子孔仲尼!
“致師之事,豈勞中軍主帥出馬?請允孔丘接敵!”
宰予見狀也被嚇了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夫子居然會向他請戰。
夫子戰意勃發,然而今天卻還有個比夫子更急于證明自己的人存在。
‘多欲者’申棖高呼道:“請主君允我接敵!”
宰予一看這情況,也沒必要分個先后了,你倆誰單獨上我都不放心,干脆一起上吧。
他朗聲回道:“皆允!”
一語言畢,夫子與申棖立刻出車。
而宰予也催促著子貢速速前進。
他喊道:“看我擒下此賊,獻于國君階下!”
子貢毫不含糊,作為一起經歷過攻莒之戰的老戰友,他們的配合早已心有靈犀。
宰予話音未落,子貢便一抖韁繩,朝著陽虎的方向沖去。
陽虎看見了,也大喝一聲道:“放他進來!”
那些原本圍在陽虎身邊拱衛的上軍士卒本就不敢阻攔大輅,此時得了的命令,更是如釋重負,連忙避讓出了一條道路。
宰予沒想到陽虎居然會玩這一手,他這一路行車如此順利,明明申棖和夫子先出的車,然而他卻后發而先至。
明明是正義的三打一,怎么突然就變成了單挑了呢?
眼看著陽虎愈來愈近,他一眼望去,甚至都能看見虎子眼角的黑痣。
陽虎望著宰予,只覺得今日的喜怒哀樂,千絲萬縷的情緒全都涌上心頭,他提起長戈,仿佛要將滿腹的悲傷與憤怒都注入其中,化為對宰予命運的審判。
“子我,緣何負我!”
宰予抬起長戈向上一橫,正好接下陽虎的全力一擊,只聽見鐺的一聲脆響,宰予手中的戈柄應聲向內彎折,那把看上去勢不可擋的銅戈離他的額頭只有不到一指的距離。
剎那間,宰予的腦子里已經開始回放起了生平各種重要時刻的畫面。
一肚子的詩書排著隊從他的喉嚨逆流而上,積壓在他的嘴邊,仿佛這時候如果再不露面,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
兩輛戰車交錯而過,宰予死里逃生躲過一劫。
陽虎高舉長戈狂妄大笑道:“子我,你難道不怕死嗎?是要生得富貴福澤,還是死入五父之衢,這么簡單的問題,你就不會選嗎?”
宰予一把扔掉手中彎折的青銅戈,重又拔出腰間的佩劍。
他開口道:“要得富貴福澤,天主張,由不得我。要做賢人君子,我主張,由不得天!”
陽虎聞言終于再也壓不住心里的邪火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速來受死!”
此言一出,陽虎車駕再次沖著宰予殺來,但這一回,不待他近身,兩發弓矢便自東南兩側發來。
陽虎眼疾手快,舉盾抵擋。
只聽鐺鐺兩聲,箭矢落地,陽虎頓時松了口氣。
可還不等完全放心,宰予又彎弓搭箭朝他射來。
陽虎舉盾護于前胸,可誰知宰予這一箭竟然不是奔著他來的,而是射向了他的御者。
箭矢如利刃般劃破空氣,一箭貫過,為陽虎駕車的御者慘叫一聲,捂著左臉滾下了戰車。
失去了御者的控制,拉車的乘馬頓時脫韁,它們揚起前蹄四處奔襲,陽虎站在車上一個不慎,竟然同樣跌落。
宰予見狀,靈機一動,放聲大喊詐欺道。
“賊首陽虎已然授首!爾等亂黨,敢不降我!”
此言一出,上軍頓時陣腳大亂,有的人已經伏于地面開始請降,還有的則伺機逃亡,剩下一半陽虎親信雖然仍在苦戰,但卻因為分神于陽虎的生死,導致進攻連連受挫。
夫子俯瞰全場,知曉戰局已經變化,于是便一馬當先在前開路,打算趁亂突圍。
他高聲喝道:“予啊!快跟上我!”
夫子駕車前驅,宰予的車輛緊隨其后,而申棖則綴在最后負責清理追兵。
菟裘甲士、虎賁之士、曲阜國人分為三陣護衛左右,終于幫助他們擺脫了上軍的包圍。
摔在地上的陽虎捂著隱隱作痛的后背,站起身來望著周遭亂象,今日第一次有了失敗的預感。
他來的時候,帶了三個旅,然而不過才經過公宮一戰,三旅就只剩下一半了。
士卒們死傷的其實并算特別多,之所以會出現兵員損失,主要是因為變節與逃亡。
剛剛趁著宰予突圍引發的混亂,有不少士卒偷偷離開了隊伍,還有的干脆直接追隨宰予而去。
他轄管的本部人馬都這樣了,叔孫輒、叔孫志還有公鉏極他們那邊的情況只會更不樂觀。
我的手里現在到底還剩多少人?
陽虎的心里升起了這樣的疑惑。
一旁的黨羽發現陽虎從地上爬起,看上去似乎并無大礙,一個個喜極而泣。
他們聚攏在陽虎身邊請示道:“陽子,現在咱們怎么辦?”
陽虎看了眼身后的公宮,又想了想方才宰予以寶器號召國人的舉動,于是開口喊道。
“你們帶一部分人先入公宮搜尋有無遺留的寶器,這么短的時間,國君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裝車帶走。
國君之所以支持三桓,不過是受到賊子蠱惑。我們得到寶器后,便以此作為信物頒布國命,號召曲阜國人跟隨我們。”
“遵命!”
陽虎看著下屬們帶人進入公宮,不禁抿了抿嘴唇。
其實剛才的話他沒有說完。
如果國人聽從他的調遣,他就以寶器命令他們。
如果國人不聽從,甚至于他戰敗了,也可以將這些重器獻于別國,在外謀個好前程,以便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東山再起。
公宮的戰斗告一段落,而南門的死斗仍在持續。
南宮適與巫馬施關閉曲阜南門,抵御想要從南門進入曲阜的都邑戰車隊。
而子路則伙同漆雕開、宓不齊等人,協助榮氏、子家氏與駐守曲阜棘下的叔孫志激戰。
叔孫志從大戰伊始便想要一鼓作氣吃掉這群人。
但誰也沒想到,榮氏和子家氏就快崩潰時,子路率領一旅士卒拍馬趕到。
子路快不行時,宓不齊與漆雕開又帶著閭丘邑與夫重邑的徒卒從南門入城。
叔孫志的兵力優勢逐漸被抹平,甚至隱隱落於下風。
其實論起兵員素質,他的上軍絕對是要高過對面這群臨時拼湊起來的部隊的。
至于為什么會落於下風,這只能怪對面軍中悍不畏死之士實在太多。
‘暴虎馮河’的子路打出了符合他粗狂長相的預期表現,領著麾下士卒一陣沖殺,哪怕陷入包圍,以一敵三還是能反殺。
‘謙謙君子’宓不齊別看長得俊美,上了戰場殺起敵來一點不含糊。
在他的指揮下,閭丘徒卒高舉盾牌,以線狀陣列,整齊劃一的結伴前進,不斷壓縮著叔孫志的活動空間。
而‘負能量儒生’孔忠則將這幾日加班工作的怨氣全都發泄了出來,轉瞬之間就射空了車上的三個箭袋。
但這幾個人還不是讓叔孫志最氣的。
他最氣的是,他啃不下來的這群人里,居然還有個拿劍的瘸子——漆雕開。
漆雕開的大名在魯國雖然不如孔子那般響亮,但他的事跡,曲阜國人還是多有耳聞的。
也不知道是畏懼漆雕開的武藝高強,還是敬仰他曾經的義舉,又或是二者兼有之,他麾下的士卒們,居然不敢近他半步。
他們只敢躲在盾牌之后,遠遠地朝他放箭。
眼下戰事不利,叔孫志焦躁的回望著四周的街道,急的連連跺腳。
“派去求援的人都已經有三波了,陽子的支援怎么還不來?”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他的心愿,他剛剛說完此話,便聽見身后傳來一陣馬蹄狂奔與車輪轉動的聲音。
“叔孫志!”
叔孫志聽到有人叫他名字,忍不住回頭去看。
豈料這一回頭,看見的卻是數根朝他飛擲而來的青銅戈。
他還未抬手抵擋,那疾馳而過的戰車便已經駛過了他的身畔,長戈入肉,捅入他的腹心。
叔孫志捂著腹部想要掙扎,然而卻不能阻擋被人高挑過頭,拿去祭旗的命運。
申棖單臂高舉,任由叔孫志的血液順著長戈流入他的袖管。
申棖震聲大喊道:“賊將,叔孫志,被我申棖討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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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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