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郊外的園圃之中,宰予立于其外等待著衛侯的召見。
昨天盟誓結束后,成何、涉佗便匆匆領軍離開。
而宰予則沒有急著帶著魯軍離開,他打探到衛侯離開盟會現場后,并沒有返回帝丘居住,而是來到了這一處郊外的園圃里散心。
而這,也是宰予借到糧食的最后機會了。
從另一方面來說,晉國如此囂張無禮,也不是宰予愿意看到的局面。
衛侯想要背叛晉國,從心底來說,宰予是愿意給予支持的。
因為無論是晉國繼續擔當霸主,還是齊國取代晉國成為新的霸主,對宰予來說都不是啥好事。
對于魯國這樣的小國來說,有霸主存在,就等于頭上頂著個祖宗,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腳的。
如果未來天下一定要有一個霸主存在,那也必須得是以宰予版新《周禮》作為執政方略的國家。
而齊晉兩國顯然不可能乖乖聽話,所以干脆讓他們打起來算了。
而以齊國目前的實力,讓齊侯單槍匹馬去和晉國叫板,顯然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多給他找點小兄弟幫忙,也是理所應當的。
再說了,先前宰予答應齊侯要讓魯國倒向齊國,結果他卻帶著人把齊軍一頓收拾,不給齊侯點交代,以后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正好晉國人也給他機會,硬生生的把衛國往齊國的懷里揣。
宰予不來趁機添把火,那不是可惜了嗎?
宰予站在園圃外等了沒多久,便看見王孫賈從園內走出,他來到宰予面前拜道。
“宰子,國君請您進去。”
宰予還禮問道:“貴國的國君還在為昨日的事情苦惱嗎?”
王孫賈嘆氣搖頭道:“欸…國君覺得他使得衛國的尊嚴遭到侮辱,因此沒有顏面再返回帝丘去見國人了。”
宰予聞言,心里大概有了個數。
他俯身回道:“請您帶我過去,我雖然沒有才能,但愿意嘗試勸說他返回帝丘。”
“那就有勞您了。”
王孫賈帶著宰予穿過園圃間的土路,來到位于園南的一處小院里。
還未等步入其中,宰予便看見衛侯正坐在一顆枯老的桃樹下仰頭閉目,似乎是在感受著初冬陽光的溫度。
宰予同王孫賈點了點頭,隨后便小步疾趨來到衛侯的身前拜見道。
“外臣宰予拜見。”
衛侯緩緩睜開眼,勉強的笑了聲:“宰子無需多禮,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與寡人平禮相交了。”
宰予眉頭一皺:“平禮相交?”
衛侯點頭道:“寡人無德,對不起國人,以致于使得國家的氣節遭到折辱。
國家遭受到了這樣的禍難,這全都是寡人的過錯。
我聽說這樣的人,是沒辦法繼續統領百姓的。
所以我已經下令召集眾位大夫過來,讓巫祝進行占卜,改立其他的合適人選繼承君位。
不論最終結果如何,寡人都愿意服從。”
宰予聽到這里,頓時感覺事情大條了。
衛侯退位?
你早退晚退都可以,唯獨不能現在退啊!
你現在退了,萬一換上來個親晉的國君可怎么辦?
他趕忙勸道:“您怎么可以說自己是不擅長統領百姓的人呢?宰予不才,希望能說說自己的看法。”
衛侯此時已經心灰意冷,不過他倒不介意再多聽兩句。
“您是天下人都稱贊的志節君子,寡人自然愿意聆聽您的指教。”
宰予道:“我聽說,不擅長治理百姓的人,是丟棄了禮和法的人。
禮為德政,法為法制,二者皆是治理國家的根本所在。
不擅長治理百姓的人,舍棄了它們,隨心所欲的按照自己的意愿施加刑罰。
這就好比駕馭著馬,然而卻丟棄了勒口和韁繩,專用棍棒和馬鞭。
這樣一來,事情做不好是必然的。
而用這樣的方式駕馭馬車,馬必然會因為棍棒和馬鞭的抽打受傷,車子也必然會因為馬兒受驚遭到毀壞。
因此不行德政和不遵法制而專用刑罰的君主,民眾必然會四處流亡,國家必然會走向滅亡。
治理國家而沒有德政和法制,民眾就沒有修養,民眾沒有修養,就會迷惑不走正道。
這樣,天帝必然認為這是擾亂了天道。
如果天道混亂,就會刑罰殘暴,上下相互奉承討好,沒人再考慮忠誠信義,這都是沒有遵循道的緣故。
然而我在衛國卻沒有看到這樣的現象,衛國的臣子中有著蘧瑗、王孫賈、史魚這樣的君子,衛國的都城帝丘百業興盛、民戶眾多。
如果您真的像是桀、紂那樣失去了道義的君主,這些君子又怎么會前來輔佐您,這些百姓又怎么會前來親附您呢?”
衛侯聽到這里,心里好受多了。
他本來并不想和宰予談論太多的,但昨日盟會上宰予為他解圍的恩情,衛侯仍舊無法忘卻。
再加上宰予一言一詞都說的這么誠懇,所以衛侯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他只好另尋理由。
“可寡人即便能算得上一位合格的君主,總歸是個犯了過錯的人。
像是寡人這樣的人,恐怕是沒辦法繼續去侍奉晉國了。
可如果不侍奉晉國,衛國難免要走向滅亡。
與其葬送先祖留下的疆土社稷,還是請容許我辭去君位吧。”
這話衛侯說者無意,但宰予卻聽者有心。
鬧了半天,衛侯在這兒玩以退為進呢?
衛侯的話說起來雖然軟綿綿的,但實際上卻是綿里藏針。
如果待會兒衛侯把這話如數的對著衛國的大夫們說一遍,那內里的含義就很明顯了。
要么跟著我背叛晉國,要不然你們就把寡人給擼了,諸位看著辦吧!
衛侯是按照周禮合法繼位的君主,臣下們要是真把他擼了,那這頂違禮的大帽子也就徹底扣實了。
更別說,衛侯還不是魯侯那樣被架空的君主,他在國內不乏支持者。
衛侯這人雖然在私生活上有些奔放,但不論是選賢任能還是聚攏人心,他都是一把好手。
再加上衛國的中間派大多又是蘧伯玉和史魚這樣恪守禮法的真君子,親晉派想擼掉衛侯,這些中間派也不可能答應。
最重要的是,齊侯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兄弟受苦呢?
衛侯這一退位,齊侯到時候打出違禮的旗號來征討衛國,晉國還真不太好插手。
這一次晉國出兵援助魯國的決定都下的這么遲,更別說出兵援助遠不如魯國的衛國了。
宰予原本以為衛侯是打算撂挑子不干了,現在探明了他的真實意圖,那后面的事就好解決了。
宰予忽然開口問道:“過錯和失誤,是人之常情,人不可能沒有過失。有了過錯能改正,就不為過。
您說您是個犯了過錯的人,我能詳細聽聽,您所謂的過錯是犯在什么地方嗎?
我雖然沒有許多才學,但愿意幫助您進行改正。”
衛侯嘆息道:“您可以在大野澤畔擊敗齊人,然而寡人動員軍隊,卻使得帝丘城內的婦人高唱《伯兮》,一個個都來向寡人討要她們的丈夫、兒子。寡人的錯誤,恐怕就在于此吧?”
宰予道:“這不是您的錯誤,而是您所使用的方法不對。”
衛侯疑惑道:“這是何意呢?”
宰予道:“就我這幾日在帝丘的見聞來看,您對衛國百姓多施恩德,然而他們卻仍然不愿為您效命,這不是您犯了什么錯,而是您沒有激發他們的斗志。”
衛侯聞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連忙問道。
“那如何才能激發他們的斗志呢?”
宰予道:“統率士卒的方法,是務必要爭取英雄、勇士歸心。
而爭取他們歸心的關鍵,在于把自己的意志轉化為眾人的意志。
讓士卒追求的目標與您追求的目標相同,讓眾人所討厭的東西與您所討厭的東西相一致。
如此一來,打起仗來,士卒們自然奮不顧死、悍勇爭先。
等到那時,婦人們也會自發的督促丈夫、兒子為國家效力了,她們只怕還唯恐丈夫、兒子不能幫您戰勝敵人,又怎么會責怪您征調、統帥他們呢?”
說到這里,宰予話鋒一轉,向著衛侯問道:“那些反對您的大夫們追求的是什么?”
衛侯回道:“大夫們盡職盡責,只為與寡人一樣延續家中的宗廟祭祀,保全族中子弟的安危。”
宰予俯身拜道:“那么,您已經找到轉化他們意志的手段了。”
他又問道:“衛國的民眾又追求什么呢?”
衛侯道:“民眾追求安穩和樂的生活。”
宰予又拜道:“那么,您又找到了爭取百姓支持的方法了。”
衛侯微微一琢磨宰予的話,頓時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最后,宰予又問了一句:“您想必知道我在游說方面略有才能,我愿意向您傳授一些游說方面的技巧,您愿意聆聽呢?”
衛侯起身再拜:“怎敢不接受您的指點。”
宰予道:“不同的話從不同的人嘴中說出,可以具備不同的效果。而根據被游說者的不同,也可以受到不同的回響。
面對喜好虛名、自視甚高的人,對他大加吹捧,可以讓他認為對方聰慧多智。
平實之語,如果是從果決之人的口中說出,可以讓人感覺到勇敢之氣。
手握大權的人,口中說出憂戚之語,會讓人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從而讓他們對話語的真實性深信不疑。
對于游說之人來說,‘口’是人身上最為玄妙的部位,不僅可以用它來宣傳信息,也可以用它來封鎖訊息。
而‘耳目’,則是心的輔助,可以用來窺察間隙發現奸邪。
只要口、耳、目三者相互呼應,就會走向成功。
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
嘴可以用來吃飯,卻不能胡亂說話,這就是在告誡后人:說話是有忌諱的。
所以有的話能說,有的話不能說。
有的話可以讓人聽到,有的話不可以讓人聽到。
宰予斗膽,敢問昨日盟會上的事,已經傳回帝丘了嗎?”
衛侯也沒想到宰予居然直接給他來了一招‘直球攻擊’,但他略微一想,大致也明白了宰予的身份。
衛國的大夫有親齊和親晉之分,魯國的大夫也未嘗沒有這個區別。
宰予恐怕就是魯國大夫里親近齊國的那一批吧?
想到這里,衛侯的戒心也降低了些。
他回道:“昨日與我前往盟會的,是我和王孫賈的部屬,沒有外人。”
宰予聽到這里,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他向衛侯祝賀道:“那么,您的心愿應當可以得到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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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更新,還有王法么,還有法律么!我跟你們拼啦!!
慢,慢著,你還記得么,我還給你加過更呢。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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