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魯軍的營寨里燃起篝火。
中軍大帳中,季孫斯、孟孫何忌、陽虎等人齊聚一堂,搖曳的火光照在他們臉上,將他們的面色映的時明時陰。
他們齊聚在一張用木板搭好的方桌前。
桌上擺放的是由幾張羊皮拼湊而成的地形圖,那是由十幾名魯軍斥候共同繪制而成的。
地圖上將齊軍步卒的駐扎位置與齊軍水師的活動范圍一一標明。
依照斥候搜集到的情報來看,齊軍駐扎于蘆葦沼澤附近的步卒數量大概在兩千人到三千人之間,而在大野澤中游蕩的齊軍水師則坐擁五十余艘大翼和其余舟船若干,數量保守估計在五千人以上。
除此之外,還必須要考慮到此時仍在陽州、陽谷一代收糧食的國夏軍。
他們如果拋開那些谷物,徑直朝梁山進發的話,大約五天就能抵達。
而魯軍此時聚攏在梁山腳下的軍隊也達到了一萬五千余人。
但致命的是,魯軍的這一萬多人全都是車兵與徒卒,并沒有能與齊國相匹敵的舟師。
而齊軍的大翼戰船上全都裝配了重弩,這些大翼在白天的時候,大多停靠在齊軍營寨附近,負責協助防衛。
而到了晚上,它們便會駛離齊軍大營,在大野澤上過夜,以防被魯軍夜襲焚毀。
陽虎先前曾經嘗試過在白天向齊軍營寨發動襲擊,但每當魯人靠近時,這些靠岸的大翼便會使用重弩挨個痛擊魯軍的戰車。
大野澤附近多是沼澤,不是沼澤的地方大部分也是一片爛泥地。
在這種惡劣的道路條件下行駛,戰車跑的自然不如平地順遂。
再加上齊軍有大翼的幫助,因此還未等靠近齊軍的營寨,魯軍的戰車就被掀翻了好幾十輛。
而少了戰車的掩護,魯軍的徒卒哪里還有膽量面對齊軍的箭雨。
面對這種情況,陽虎只能咬牙下令撤退,而魯軍一撤,齊人的橋船就撲上來了。
橋船是一種只能搭在數人的小型船只,雖然它的威懾力不如大翼,但勝在輕便靈活、速度極快。
橋船上的士卒除了裝配有長斧這種齊軍水師的常規武器外,一般還攜帶有兩把鋋。
鋋說白了,就是一種只有三尺到五尺的短矛,是一種用于近身作戰的武器。
它的使用方法大概與后世的峨眉刺差不多,也是一手拿一個。
水師交戰時,齊軍登上敵船之后,就可以利用這兩把鋋直接進行一個亂的舞。
而如果無法登船,就直接把短鋋當作標槍投擲。
而齊軍追殺魯軍敗卒時,這種投擲武器大發神威,殺死和殺傷了不少逃兵。
好在陽虎關鍵時刻親自率軍斷后,命令魯軍弓手齊射還擊,這才趕跑了齊人的橋船,穩定住了軍心,阻止了損失的擴大。
而遠在百里之外的國夏軍顯然是受到了這個消息的鼓舞,因此沒有急著趕來與高張匯合,而是繼續優哉游哉的收割著魯國的谷物。
看他的架勢,顯然是想讓高張把魯軍拖住,為他多爭取點時間,以便讓他再多噶點魯國的‘韭菜’。
而高張對國夏的做法也沒有任何不滿,他這段時間表現出了十成十的耐心,完全不急于和陽虎決戰。
陽虎來襲擊,他就迎戰。
陽虎不來,他就在營寨里縮著,也沒有主動出擊的意思。
高張這么能坐得住,原因也很簡單,他不缺糧食吃。
且不提齊軍剛剛收割過魯國西邊幾座城邑的新糧,就算是大野澤里面的魚蝦,齊人也吃不完啊!
大野澤又叫巨野澤,乃是與大陸澤、雷澤、孟渚澤、彭蠡澤(鄱陽湖)、云夢澤(洞庭湖)、菏澤、震澤(太湖)、滎澤并列的上古九澤之一。
傳說炎帝與蚩尤的部族皆是從此處發源。
大野澤的水域寬大浩蕩,足有百里之廣闊。
正因為水域面積大,所以大野澤附近,自然是物產豐饒、資源豐富。
這里西通雷澤,南通菏澤,東北出濟水,東南出黃水,入菏水,通泗水,聯通淮水,直入東海。
雖然魯國今年干旱,但大野澤有百川滋養,這里的魚蝦該怎么長還是怎么長。
陽虎天天在營帳里著急上火,滿嘴起泡,撒泡尿都黃的很。
高張可倒好,平時坐著橋船去湖面上釣釣魚,隔三差五再燉只王八喝點小酒,日子過得和春游一樣。
宰予聽完了這些軍情介紹,忍不住眉頭一蹙。
情況貌似比他想的還要嚴峻啊!
魯軍明明是本土作戰,怎么還打出了個勞師遠征的效果來了?
而齊人明明是出國作戰,怎么搞得還挺以逸待勞的?
你要說直接拋下高張不管,去找陽州、陽谷一代的國夏決戰吧,魯軍這一走,明天高張就敢東出濟水進入汶水,一路向東去威脅幾座魯國東北的重鎮。
還有比這更糟的情況,那就是他們直接南下借道曹國,然后通過泗水進逼曲阜。
總而言之,如果在高張和國夏之間必須選擇一個不管的話。
寧愿不管國夏的齊軍主力,也不能不管高張的齊國水師。
想到這里,宰予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魯國這次打的這么憋屈了。
問題全都出在了高張的水師上。
從魯國雖然不能說像是吳越那樣水網密布,但國內的大部分城邑都是沿著泗水、汶水、濟水等大河的流向建立的。
這種建造城池的方式,是為了滿足農業耕作的用水需求。
可偏偏魯國又沒有建立起一支像樣的舟師,這樣一來,打起仗來可就方便齊國人了。
而且就算魯國集中實力發展水師,估計一時半會也沒法趕上齊國。
因為宰予在圖書館翻閱史料時,就曾經看到過齊國與吳國之間將要發生的一場海戰。
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于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
——《史記·吳太伯世家》
吳齊海戰爆發的時間點就在十幾年之后。
而齊人居然能讓屢次擊敗楚越兩國的吳國水師吃癟,也足以見得他們水師實力的強大了。
要知道,這時候的吳國可正處于全盛的爭霸時期。
而就在被齊國水師擊敗前,吳國還剛剛在艾陵之戰中殲滅了數萬齊軍。
然而陸戰打贏了,吳國人扭過頭來,居然能在他們最擅長的水戰中敗給齊國。
這也不能不說是一樁魔幻故事。
或者說,齊國人多半是點錯了技能樹,要是讓他們安安穩穩的再延續個幾百年,還指不定是誰來開啟大航海時代呢。
宰予琢磨了一下,或許下次見到齊侯的時候,可以多開導開導他。
你的目標不應該是問鼎中原,星辰大海才是你的征途啊!
老盤算著我們魯國這一畝三分地到底算是個怎么回事?
想要桓公遺留下的財富和智慧嗎?想要的話可以全部給你,去找吧!
我聽說桓公把所有財寶都放在東海深處的蓬萊仙島上,那里存在著一個黃金白銀之國。
找到它的人將開啟新的時代,成為新的天下霸主!
宰予正琢磨著該如何忽悠齊侯呢,忽然聽見季孫斯叫他。
“宰子,你有什么看法?”
宰予這才回過神來,應道:“我依然還是先前的觀點,我同樣贊同陽子夜襲高張的行動,只不過我不贊同立刻動手。
如果斥候的情報沒有出錯的話,齊軍并不尋求與我軍決戰,國夏目前暫時沒有與高張匯合的打算。
而齊軍營寨守備松懈,我猜測多半是高張故意引誘您前去襲擊他的詭計。
我軍缺乏舟師策應,因此很難攻入齊軍的營寨。
但相應的,高張下屬的水師也不可能拋下戰船的優勢,以步戰的方式與我們交戰。
所以他們才會幾次三番的露出破綻,希望引誘我軍來到水邊大澤作戰,但您可萬萬不能中了他的奸計啊!”
季孫斯聞言嘆息道:“我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但大軍出動,總不能在這里干看著吧?”
宰予回道:“如果您想要向擊潰高張,就必須要先解決齊軍水師的威脅。按照現在齊軍的戰法,他們是斷然不可能離開水邊的。”
陽虎聞言沉吟道:“話是這么說沒錯,可到底應當如何接近他們的戰船呢?大翼浮于水上,火箭的射程根本無法觸及。
況且以這些天我試探的情況來看,高張用兵極為謹慎,他一旦發現我軍弓弩靠近,便會立刻放出橋船前來騷擾,并命令大翼遠離。
我聽說吳越兩國對付大翼,都是以行動迅捷的小船逼近,然后再用長桿鉤鐮鎖住,之后再進行破壞和焚毀。
小型的舟船我們倒是可以在山中伐木制造,熟諳水性的士卒也可以在軍中募集,但我們又該到哪里找那種吳越地區才有的長桿鉤鐮呢?”
宰予聽到這里,回道:“我麾下的士卒里,有人懂得制造一種可以拋擲石塊、火罐的器械。
這種器械的射程可以達到五百步以上,如果我們能將齊軍水師引誘到這個范圍內,那么就能攻破齊軍。”
“喔?”陽虎欣喜道:“當真有這等神異的器械?”
宰予只是輕輕點頭,似乎有些不悅:“此次作戰,我已向國君以性命擔保,必定戰勝齊軍。
陽子您難道是覺得我會拿性命開玩笑嗎?”
宰予這話一出,大帳中一片嘩然。
孟孫何忌訝然道:“子我,你當真是拿…”
季孫斯也干笑了兩聲:“宰子之心,天可憐見啊!”
而公斂處父和苫夷同樣被他驚的不知該如何應答了。
公斂處父嘴唇半開半合,最終還是免不了嘆了句:“不愧是孔子教導出來的學生啊!”
苫夷同樣贊許道:“一心為公,以命奉國,吾弗如宰子也!”
陽虎這時也趕忙向宰予致歉。
他向來能屈能伸,更別說宰予現在還是他戰勝齊軍的唯一希望,那他當然更得客氣一點。
“子我,你不要誤解我。我并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只要你能制造出你口中的那種器械,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季子、孟子還有我都可以為你提供。”
宰予向陽虎拜道:“季子、孟子、陽子如此信我,我自不負所托。”
說到這里,他也不多含糊了,直接開始向他們提要求:“首先,我請求您下令,將軍中熟稔木匠活計的士卒全部交由我來調遣,并發動士卒砍伐樹木。
另外,我請求和中軍分隔開來,獨自領軍在山陰布陣,以防制造器械的消息泄露出去。
此外,我希望您可以命令前軍于蘆葦蕩附近扎營。
扎營的位置既不要與大野澤間隔太近,防止遭到齊軍水師襲擊,但也不要太遠,以便派出斥候摸清大野澤附近各處的地形地貌。
也請您下令在各軍的營寨中興建飛樓,以便登高瞭望和仔細觀察前后左右的異常情況。
各軍營寨周圍的野草、蘆葦、樹木必須依次清除,以防齊軍放火夜襲。
最后,我還需要您幫我尋覓幾個可靠的當地樵夫,我有一些問題需要向他們請教。”
季孫斯等人聽完了宰予的論述,心中不由又對他倚重了幾分。
顧慮這么周全,聽著就讓人放心。
不過,其他的他們都可以理解,唯獨最后一條,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孟孫何忌不由問道:“子我,你要找當地的樵夫做什么?”
苫夷皺眉道:“莫不是想要探尋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山間小路?”
公斂處父搖頭:“齊軍扎營在蘆葦蕩附近,我們才是扎營于梁山腳下。要找山間小路,那也是齊軍找,我們找出來有什么用?”
眾人疑惑不解,紛紛向著宰予發問。
而宰予只是簡單的回道:“我先前說過,用兵有五事:道義、天時、地利、將領、軍法,而樵夫則是得到天時與地利的前提。”
“樵夫等于天時與地利?”
大家聽了這話,都覺得有些荒唐。
他們紛紛開口,大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正在此時,陽虎大手一揮,拍案震聲,怒目橫眉道。
“既然是奇計,又怎么能隨意告知他人呢?
諸位也是多年領軍之人,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都不懂呢!
子我可是以性命向國君擔保勝利的人,你們難道覺得他會信口胡言嗎?”
陽虎這話一說完,質疑聲頓時消失不見。
而陽虎瞪著眼掃過在場眾人,又一扭頭望向宰予:“子我!我軍已得道義,如今你便盡力去取天時、地利。
將領上,我和季子雖然比不得高張,但有你們諸位的輔佐,最起碼也可以不落下風。
至于軍法,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陽虎一寸寸地緩緩抽出腰間佩劍,劍影寒光映出他的國字大臉。
“諸君在此,與我共誓。今日之議,不得輕傳他人。如有違逆者,與此案同!”
語罷,陽虎一擊斬下,身前的幾案頓時一分為二向兩側傾倒,濺起一片煙塵。
季孫斯和孟孫何忌被嚇得一激靈,趕忙連連點頭稱是。
公斂處父與苫夷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但話到嘴邊,季孫斯和孟孫何忌卻相當有默契一同攔在了他們的身前。
因此,他們也只得低頭拜受:“領受陽子之命。”
陽虎狠厲的目光一一審視在場人等,直到確定無人違逆后,這才走到宰予面前,橫起佩劍放在了他的手中。
“子我,你放手去做,如若不成,大不了我與你共擔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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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要讓讀者知道你在想什么。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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