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從陽虎的園圃中走出,他的面上還帶著些酒暈,眼神半開半閉,似乎有些迷醉。
一身酒氣的叔孫輒攙扶著他出了門,一邊走還一邊說著感謝的話。
“宰子,今日若是沒有您,我…”
宰予揚起手臂將他打斷。
“欸!我只是揣摩出了您話語中的深意而已。
您的言語高妙,意蘊悠遠,只不過其中的道理稍顯曲折,要經過一番思考后才能領會您的深意。
我能比陽子先領悟到,并非是我比陽子智慧,只不過是我當時還沒怎么喝酒。
陽子沒有領悟到您的深意,也并非是陽子比我愚笨,只不過陽子當時已經痛飲數杯,因此思維混沌罷了。
只不過宴飲時,思維混沌的情況總是占了多數,所以叔孫子您以后還是盡量說些直白歡樂的話語吧。”
叔孫輒聞言,一臉感激的沖著宰予點了點頭。
“您的教誨,我一定謹記在心。”
說著,他便親自攙扶著宰予登上了馬車,又沖著他拜了兩拜后,方才目送著他離去。
叔孫輒的仆人走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問道:“主人,方才那位是什么人嗎?”
叔孫輒聞言,笑著感嘆道:“方才那位便是菟裘宰子啊!”
仆人一臉驚異道:“他便是菟裘宰子嗎?”
這時,公山不狃也從園圃中走了出來,他望了眼門口的馬車數量,開口問道:“宰子走了嗎?”
叔孫輒點頭道:“剛走。”
公山不狃問道:“那你怎么還不回去呢?”
叔孫輒回想起宰予對他的幫助,以及剛才謙讓的表現,于是下定決心為他做點什么。
他嘆息道:“我不走,是因為在感嘆宰子的德行啊!”
公山不狃不解道:“德行?什么德行?”
叔孫輒于是上前把剛才宰予同他說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聽完后,也是忍不住感嘆道:“《禮》中說:君子恭敬以撙節,退讓以明禮。
君子總是待人恭敬并且克制自己,有了功勞,又能以謙讓的態度來表明禮節。
我從前還在曲阜聽到過詆毀他的言論,說他違背禮制,不是個君子。
現在看來,那不過都是些小人的構陷之辭罷了!
如果這樣人都不是君子,那什么樣的人才能算是君子呢?”
公山不狃這句話剛說完,叔孫志等人也結伴從園圃中走出。
他們看到公山不狃與叔孫輒在此,于是便上來拜見。
叔孫輒又如數將宰予方才的行為對他們復述了一遍。
與叔孫輒同族的叔孫志也贊道。
“《詩》中說: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聽那蟈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
沒有見到那君子,我心憂愁又焦躁。
如果我已見著他,如果我已偎著他,我的心中愁全消。
宰子大約就是這樣讓人心向往矣,并且值得依靠的君子吧!”
公鉏極同樣附和:“《詩》中說: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君子的品德,就好像是金與錫般精堅,又好像玉圭和玉璧般溫厚莊嚴。
這大概說的就是宰子這樣的人吧?”
季寤開口道:“我聽說,君子事奉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必定恭敬尊重。
而接待地位不如他的人時,則謙虛和氣。
小人事奉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必定諂媚巴結。
而接待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必定傲慢且忽視他人感受。
我們都要以這樣的小人為警戒,而去向宰子這樣的君子去學習啊!”
季寤這話剛一出口,在場眾人的神色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大家都是聰明人,誰還聽不出季寤的意思?
他明面上是在贊揚宰予。
實際上卻是暗踩叔孫輒,痛罵他是個少廉寡恥的小人。
當然,大家也不會真的以為季寤是什么道德衛士。
能來園圃作客的,不是陽虎的忠實盟友,就是由陽虎一手提拔起來的爪牙。
叔孫輒和季寤同是三桓家族的庶子出身,同樣在家族中不受待見,而他們的發跡路線也十分相似,如今更是同在季氏掌管的上軍擔任旅帥。
但季寤擔任上軍旅帥,可以說是名正言順。
畢竟上軍一直是由季氏掌控,他一個季氏庶子在上軍任職可以說是相當合理。
但叔孫輒卻是叔孫氏出身,叔孫家的人把手插到上軍來,這讓季寤十分不爽。
他平時就沒少在陽虎面前擠兌過叔孫輒,叔孫輒也因為寄人籬下,所以一直對季寤的挑釁行為以忍讓為主。
其實擔任上軍旅帥,也不是叔孫輒的本意,他倒是想去叔孫氏和孟氏共同掌管的下軍任職,但下軍不要他啊!
叔孫輒雖然是叔孫氏出身,但因為他現在效忠陽虎,所以叔孫氏早就不把他看做自家人了。
只要叔孫氏和孟氏不松口,陽虎就是費再大的勁,也不可能把他安排進下軍。
這也是為什么在今天的宴會上,眾人當中就屬他最急切的想要表忠心。
因為大家的位置都很穩當,唯獨他的位子是最晃悠的,陽虎如果不高興了,隨時可以把他撤掉。
但陽虎想撤其他幾位,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叔孫輒的臉上陰云變幻,張口像說些什么,可季寤不等他開口,便哼了一聲邁步離開。
公山不狃等人見了,也只得出聲寬慰了叔孫輒幾句,隨后便離開了。
叔孫輒站在原地沉默許久,方才捏緊拳頭怨恨瞪了季寤離去的方向一眼,隨后登上馬車,沖著御者喊道:“我們走!”
而在叔孫輒和季寤勾心斗角之際,宰予的馬車已經回到曲阜。
剛剛進城,他便吩咐御者直接去往子貢的府上。
或許現在把那地方稱為子貢府上已經不合適了。
因為那里現在基本已經被改建成了印刷工坊,只保留了個別幾個房間供家仆居住。
而子貢因為每個月都要在曲阜和菟裘之間兩頭跑,所以這小子甚至把他自己的房間也給改裝了。
現在,子貢每次回到曲阜辦公時,都是住在旅舍里。
等處理完手頭的公事,他又會連夜離開曲阜,乘著馬車跑回菟裘搞私人產業。
反正曲阜和菟裘之間也就隔著一百里,子貢輕車簡從,從周道走,半天的時間就到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這小子不嫌累的話,他甚至可以提前兩千五百年過上‘工作在曲阜,生活在菟裘’的兩點一線福報生活。
一開始子貢還對這種福報日子感覺無所謂,但當他看到宰予的小日子時,攀比的心理就產生了。
宰予之前在攻莒之戰中被進爵為下大夫,還掛了個小行人的職務。
小行人的職司主要包括接待賓客和出使國外。
因為最近魯國沒有什么外交任務,所以宰予這一年過得都相當清閑。
平時有些無關緊要的公事,就全部交給手下的掌交代為處理就行了。
而很不幸的是,子貢就是那個掌交。
所以在被上級領導當牛馬使用了大半年后,子貢終于受不了了。
所以他就向上級領導打了個報告要求調換崗位。
但這么好用的下屬,宰予怎么能輕易放他走?
于是在宰予提出將會把醬油的獨家專營權交給他,并表示‘未來是你的’之后,子貢才總算把一肚子的牢騷壓下去。
宰予正想著這些事情,他的馬車已經來到了子貢的家門口。
還沒等下車,他便看見子貢正站在門邊和公良孺等一眾同學談笑著。
眾人看見了宰予的車駕,便一起笑著迎了上來。
“子我,今時不同往日,當了大夫以后,整個人的氣度都不一樣了啊!”
“我就知道在子貢這里蹲你準沒錯,你看,果然來了吧!”
“好久不見了。你也回來了,子賤、子蔑他們幾個也都回來述職,咱們要不要一起樂一樂?”
宰予扶著車軾,四下張望道:“怎么沒看見伯魚呢?”
司馬耕甕聲甕氣道:“伯魚拉著子賤他們先去酒肆擺筵設席了,看他那樣子,應該是私下里想要向子賤請教相親的技巧。”
公冶長聽到這話,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眾人齊齊扭頭望他:“伯魚相親,這有什么好笑的?”
公冶長微微搖頭,他指著墻邊站著的小鳥開口道:“我不是在笑伯魚,我是在笑這鳥兒啊!”
子貢好奇道:“這鳥兒有什么好笑的?”
公冶長道:“如今已是春末夏初,但這小鳥卻才知道春天來了,真是遲鈍啊!”
宰予聞言,忙不迭捋起袖子給他點了個贊:“陰者,陽之!陽者,陰之!陰陽,實屬陰陽!”
“走走走!又不說人話了。”
“你有本事把這話當著伯魚的面說一遍。”
“高啊!都給你高完了!子長,要不還得說是你呢。”
“這句話,相當于三個子羔的高度。”
“敢罵子羔?膝蓋不想要了是吧?”
眾人一路歡聲笑語、吵吵鬧鬧的沿著曲阜街邊走到了西市的酒肆。
他們掀開門簾走入酒肆,剛一入內,就看見孔鯉與商瞿在角落里相對而坐。
孔鯉一臉擔憂道:“子木,你看看我這面相,多少歲才能娶妻?”
商瞿看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我…我看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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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什么都明白,卻就是投不出來?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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