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鄉校,日明煌煌。
庭院中的楊柳枝頭抽出一抹新芽,嫩黃的小鳥立在枝頭,正用鳥喙啄撓著翅膀。
溫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課堂,照亮宰予的面龐。
今日他的打扮與往日大有不同,既沒有穿著儒生的白衣冠帽,也沒有身著象征身份的黻紋冕服。
而是身披丹漆犀甲,頭頂赤翎羽盔,腰掛佩劍。
站在宰予身畔階下的,是一身戎裝的申棖。
而在申棖對面站著的,則是同樣全副武裝的菟裘五十甲士。
申棖的目光掠過在場每個人,又扭頭望了眼窗外的太陽,隨后邁步來到宰予的面前,俯身抱拳,震聲喊道。
“限令時辰已至,菟裘甲士應至五十,實至五十!請您講課!”
宰予點了點頭,同樣神情嚴肅,高聲號令道:“全員聽令!”
五十甲士整齊劃一,微微抬頭,收腿立正。
“坐!”
甲士們齊聲抱拳:“謝主君賜座!”
宰予聽到這話,眉頭一皺,道:“錯了!”
甲士們原準備入座,可聽到宰予的話,動作紛紛一滯,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錯在哪里。
難道是有什么地方違禮了嗎?
眾人齊齊看向行伍中唯一的文化人施何,可施何也是一副‘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于是他們又把目光拋向申棖,誰知申司馬也是一頭霧水。
申棖心里嘀咕道:“子我難道忘了夫子的教誨嗎?禮不下庶人啊!沒學過禮的庶人,應該體諒他們的違禮之處。
對待普通的庶人尚且如此,更別說我們這些穿著戎裝、不便行禮的軍人了。”
正當眾人疑惑之際,宰予開口道。
“今日我與大家同穿戎裝,這是為了告訴諸位,我與你們同樣是菟裘守軍中的一員。
軍伍中,只有一切以軍令行事,沒有什么賞賜與懲罰的分別。
我讓大家坐下,這是下達命令,并非是什么賞賜。
而眾位坐下,這同樣是執行將令,是忠于你們的職守。
既然是忠于職守,又何必謝我呢?
我自從命令申司馬治軍以來,一直要求諸位銘記身為軍伍之人的職責。
我也要求諸位熟讀《尉繚子》,但現在看來,眾位并沒有讀到心里去。
《尉繚子》有云: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由其武議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焉。
凡是用兵,不進攻無過的國家,不殺害無辜的人民。
殺害人家的父兄,掠奪人家的財物,奴役人家的子女,這些都是強盜的行為。
戰爭的目的是平定暴亂,制止不義行為的。
對于被討伐的國家,要使農民不離開他們的土地,商人不離開他們的店鋪,官吏不離開他們的機關。
因為用兵的目的,只在于懲罰禍首一人,所以能不必經過流血戰斗就可得到天下的擁護。
諸位身為軍中精銳,隨軍出征,不是為了感激某個人的賜予,而是為了守護心中的道義。
菟裘甲士,應以仁為本,以義為身。
諸君不動則已,動則誅滅不仁!
諸君不發則已,發則征討不義!
夫菟裘之用兵,非樂之也,將以誅暴討亂也!
夫以仁誅不仁,以義誅不義,若決江河而溉爝火,臨不測而擠欲墮,其克必矣!”
宰予一段話說完,剛剛投誠不久的紀勝羞愧的垂下了腦袋,申棖的眼里則含著笑。
而甲士們的眼中則紛紛放出光來,他們單手握拳,用力的捶在胸前,高聲回道。
“吾等領受將命!”
宰予一一掃過他們真誠的笑臉,這才滿意點頭道:“坐吧!”
宰予之所以要說這話,還是為了明確和端正菟裘建軍的指導思想。
他只是時代中燃起的一枚小小炬火,憑他的光芒,尚且無法照亮天下。
就算他有朝一日真的能照亮天下,那他百年之后,這天下又會變成怎樣的景象呢?
宰予遍覽圖書館中的各類典籍,其中人亡政息的例子不勝枚舉。
夫子當初也曾對他說過,哪怕像是黃帝那樣圣明的人,他的福澤也不過照耀了天下五百年而已。
如果僅僅是以利益收買菟裘的甲士,那么這幫人自然也能被其他人用利益收買了去。
而如果能夠從最初就確立菟裘軍伍作為‘仁義之師’的作用,那么這就不是單單可以靠利益拉攏的武裝了。
但強調仁義,不代表就要讓菟裘的軍伍過苦日子。
宰予這段時間重點研究了一番諸子百家中墨家的興盛與衰敗。
可以說,墨家的敗亡,與他們一味強調大義、提倡大家收斂私欲、一起過苦日子是脫不了干系的。
當初墨子還在時,他尚且可以運用超凡的人格魅力聚攏人心,用圣人般的私德品質做出表率。
可墨子一死,墨家立馬一分為三,分化成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
相里氏之墨入秦,安心做起了工程研究。
相夫氏之墨入齊,在稷下學宮搞起了墨辯,成為與名家并肩的哲學流派。
鄧陵氏之墨入楚,雖然這一派依然堅持以‘義’為準則。但他們‘義’的形式,卻從墨子時期止楚攻宋的國家大義,退化成了仗劍行義的游俠作風。
三墨每況愈下倒也不能說全是他們的過錯,而是愿意投身墨家的門人越來越少。
所以三墨迫于愈加惡劣的生存環境,所以不得不在墨家的原教旨上做出一些調整,大搞‘修正主義’。
大家雖然都喜歡墨家的精神,但真讓他們過墨家那種穿粗衣吃粗糧,每日辛勤勞作,而勞動所獲還要上交學派統一分配,有點余糧就要拿去救濟窮人的日子,恐怕是不容易的。
而宰予之所以要挑在今天確立菟裘建軍的思想,也正是為了避免走上墨家的老路。
如果在菟裘沒有得到治理前說這話,那就是拋開生活待遇大談仁義道德,不僅無法取得甲士們的信任,反而會激起他們的反感。
因為這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而如果這話放在菟裘軍建成之后說,又未免顯得矯揉造作。
這五十名甲士都是未來菟裘軍中的骨干,其中必定會涌現出立下大功的人才。
如果不把這些話事先和他們說明白,來個約法三章,將來如果出了什么問題,這些人來個居功自傲、敗壞風氣,還真不好出手整治他們。
除此之外,由于杞國商路已經全面打通,源源不斷的杞國青銅正涌向菟裘,因此宰予的全面擴軍計劃也逐漸提上了日程。
面前這五十人將在今天的課程后,被集體拔擢,升任伍長。
俗話說得好,兵仁仁一個,將仁仁一窩。
這些預備役伍長的個人操守將很大程度的決定未來菟裘軍伍的整體作風。
如果這些主官的思想品質都不過硬,難道還可以打造出一支真正的仁義之師嗎?
最重要的是,宰予得告訴他們,菟裘的軍伍不是忠于某一人的,而是忠于仁義的!
至于何為仁義,應當以宰子的修訂版《周禮》為準。
如果我宰予百年之后,我的后繼者中出現了蟲豸,也盡可討之。
吃不起飯就造反,這是天經地義的!
這些潛臺詞或許面前這幫大老粗暫時還不能全部領會,但只要確定了指導思想,后續只要反復加深印象就可以了。
宰予倒也不擔心他們最終不能理解。
因為在他的要求下,邑宰冉求已經明文發布了‘參軍之人必須進入菟裘鄉校接受教育’的要求。
以菟裘目前的實力,和那些權貴卿大夫拼人數注定是拼不過的。
所以要想和陽虎他們掰手腕,菟裘的軍伍必定要是一支綜合素質過硬的隊伍。
再加上這幫人未來還得熟悉更為先進的武器裝備,學習能力怎么能不加強呢。
如果都是一幫目不識丁的老粗,宰予的工作也不好展開啊!
正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
菟裘的軍隊本就不是沖著攻城略地去的,而是幫助各國解決糾紛,對部分冥頑不靈的國家進行批判和制裁的。
說白了,這是宰予的維和部隊。
你們各國對戎狄蠻夷不講武德,我沒有意見。
但如果天天惦記著自家兄弟手里的仨瓜倆棗,那就休怪我宰子出重拳了。
附近的地太爛,不好開拓,我可以想辦法給你解決。
擴張到了極限,我可以幫你想想怎么下海。
只要你講仁義,對待百姓行良政,凡事都好商量。
如果你非要覺得壓榨百姓很開心的話,那就對不起了。
好好想想你們國家有沒有流亡在外的公子,難道你這個國君的位置,就只有你能坐嗎?
不管是哪位公子想要回國,那我宰予一定幫幫場子!
宰予一邊思索著這些,一邊為階下的甲士們講述著即將推行的菟裘軍制改革。
“治軍從嚴,治民從寬。軍中號令不嚴,則兵無戰力。
金、鼓、鈴、旗,是軍中常用的指揮工具。
一次擊鼓部隊就前進,二次擊鼓部隊就沖擊。
一次鳴金部隊就停止,第二次鳴金就代表馬上退兵。
鈴則是主將用來向下傳達命令的。
而旗則決定了軍伍的走向,旗幟指向左邊部隊就向左,指向右邊部隊就向右。
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行軍之法,想必申司馬先前也教導過你們,在這里我就不多贅述了。”
甲士聞言也紛紛點頭。
宰予口中所說的不止是魯國的行軍之法,也是天下間最常用的行軍方法。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戰法,所以從前諸夏間作戰時,基本可以算是明牌打。
你沖一波,我沖一波,大家再對沖一波,哪邊人多士氣旺,哪邊就獲勝。
宰予說到這里,話鋒忽然一轉:“但吳國的孫子也曾說過: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
凡菟裘之軍出動,必定是興起義師,討伐不義之人。
既然是不義之人,那同他們作戰的方法,自然也就要變上一變。
而要想戰事獲勝,誅滅不義,則必定要用奇兵。
而使用奇兵時,為了迷惑敵人,就要變換這些指揮信號了。
有時鼓聲一陣是令部隊向左沖擊的,有時鼓聲一陣是令部隊向右沖擊的。
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進的鼓聲,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進的鼓聲,鼓聲不斷是跑步行進的鼓聲。
發出商音的鼓,是將使用的鼓。
發出角音的鼓,是帥使用的鼓。
發出徵音的鼓,是伯使用的鼓。
這也是為什么我要求諸位必須學習君子六藝中的樂科。
如果諸位連聲樂都分辨不明,那還怎么號令部眾,從將、帥、伯那里領受命令呢?”
宰予這話剛說完,甲士中就有人慚愧的低下了腦袋。
之前申棖就向宰予匯報,說軍中有人除了射御以外,不愿學習其他幾科。
現在看來,應該就是這些人了。
宰予道:“對于立志于仁義的君子來說,六藝沒有一門是多余的。
學《詩》是為了與敵將談判,學《書》是為了了解古今興衰、分析其中勝敗,學《禮》是為了明晰法令并以此調度部下,學《樂》是為了從將帥那里領受命令,學射御是為了能夠射殺敵人。
射御學得好,可以做以一當十的勇士。
《樂》學得好,可以做上傳下達的伍長、什長。
《禮》學得好,可以做獨當一面的統軍大將。
《書》學得好,可以做決定發動戰爭與否的元帥。
而《詩》學得好,則可以做不動刀兵便消弭戰事的輔國重臣。
現在二三子不去看重《詩》《書》《禮》《樂》,卻唯獨看重好勇斗狠的射御,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嗎?”
宰予說到這里,連申棖都忍不住臉一紅。
從前他還不明白夫子為什么要罵他不學《詩》《書》,要不是宰予這番話,他現在都還蒙在鼓里呢。
宰予繼續說道:“如果你們不學《詩》《書》《禮》《樂》,就算委派你們領軍,最后也不過是一介庸將而已。
只懂得射御的庸將,就無法懂得我方才所說的這種奇正變化的法則。
他們只會一意孤行,以先擊搏殺為勇,像這樣作戰,就沒有不失敗的。
只有學會了《詩》《書》《禮》《樂》,才能懂得進退的方法,明白古今的戰例,洞察雙方的局勢,了解敵我的憂患。
只有這樣,才能在出兵時,做到考慮周全。進軍中,做到信心絕不動搖。在戰斗中,當快則快,當慢則慢,這樣作戰,難道還不能取得勝利嗎?”
聽到這里,紀勝聯想到攻莒之戰中的失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他忍不住起身,朝著宰予拜道。
“紀勝,蒙受校長指點了!”
宰予被他這一聲喊得頭腦發懵。
校長?
啊,好像這么叫我也沒錯。
我是菟裘鄉校的校長,他們聽我的課,叫我一聲校長,也是理所當然。
宰予的視線掃過在場的甲士們,發現他們的面上都現出尊崇無比的神情。
宰予看到這里,忽然感覺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涌現出一股優勢在我的豪邁感。
他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用布帛制成的橫幅,上面赫然寫著‘菟裘高級軍爭研修班’。
“嗯…”
宰予摸了摸下巴,隨后站起身沖著紀勝點頭道:“好!這就對了。鄉校之內,無主仆之分,以后你們就統統叫我校長好了!”
緊接著,宰予又提起手邊的狼毫筆,在‘菟裘高級軍爭研修班’的左下角又加了三個小字‘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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