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高高掛起,宰予才緩緩睜開酸澀的眼皮。
昨天陪田恒喝完酒后,他就被帶到了這里休息。
但由于擔心田恒會派人過來‘借種’,又或者害他犯下一些不該犯的錯誤,并因此留下些洗不清的把柄在田氏的手上。
宰予前半夜一直強打精神,試圖令自己保持清醒。
可他畢竟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白日積累下的疲累,到了后半夜他終究沒有敵過濃厚的睡意。
這一覺睡得可謂安詳,一晚上的時間,宰予睡得堪比去世,對外界的一切情況渾然不覺。
就連做了夢,到了圖書館里,宰予依然還是在睡覺。
不止如此,他還做了個夢中夢。
夢里,他看見太公正坐在江邊垂釣,而他就蹲在太公旁邊,看著他老人家釣了一天的魚。
宰予剛一睜眼,抬頭望見陌生的屋頂,昨天的記憶立刻如潮水般涌入腦海。
他心中猛地一驚,趕忙一把掀開被子。
萬幸的是,被窩里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也不存在什么赤條條的七尺美人。
宰予先是長出一口氣,但轉瞬,他的心里竟還涌現了幾分失望。
什么意思?
瞧不起我?
這是覺得我菟裘宰子的基因不夠優秀嗎?
這怎么也不考驗我一下呢?
覺得我經不起考驗?
宰予在被窩里又磨蹭了一會兒,方才起身整理好衣衫,對著房內的銅鏡將披散的頭發束好,隨后戴上帽子推開了房門。
剛剛出門,還未等看清周圍的環境,他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疲憊中帶著欣喜的聲音。
“宰子,您醒了?”
宰予扭頭看去,發現那是個懷中抱劍、眼里布著血絲的中年人。
“啊,我記得你,你是叫莊熊吧?你是燕媯姑娘的…呃…不對,你是田氏的門客吧?”
話說到一半,宰予才想起他和燕媯的復雜關系,于是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莊熊高興的點頭道:“沒想到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宰予疑惑道:“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莊熊恭敬行禮道:“您從國君的手中救下了我的性命,但我只是個鄙人,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回報您。
我從昨日燕媯的口中得知您在田府下榻,于是便自發的過來替您守門,希望能用自己淺薄的才能為您做一些事。”
宰予聽到這里,驚訝道:“這么說,您已經在這里站了足足一個晚上了?”
莊熊不好意思的點頭道:“我沒有才能,也并不富貴,只有技擊之術還算拿得出手。
所以我無法給您進獻良言,也無法用財物來回饋,只能替您守門,防止那些奸邪之徒來接近您了。”
“昨夜有人來過嗎?”
莊熊也不好直說,只能委婉道:“有幾個走錯地方的。”
聽到這里,宰予總算明白了過來。
看來不是田恒沒耍心眼兒,而是全都被莊熊給擋了下來啊!
這下宰予心里好受多了。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給!
算你田恒還懂點‘禮數’。
搞明白了前因后果后,宰予望著一臉忠厚的莊熊,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陣,翻出了一個小袋子。
“這一晚上,您受累了。我也不知道該回報您點什么,這些錢財算是我的心意吧。”
誰知莊熊見了,臉上的笑容猛地一肅。
“您這是干什么?我來替您守門,并不是為了索取回報。”
宰予道:“雖然我知道您不是為了回報,但我看到您的舉措,又怎么能不想著報償您呢?”
莊熊鄭重其事的朝著宰予拜道:“我為您守門,您便想要報償我。那當初您想要救下我性命的時候,難道也是為了謀求回報嗎?”
“當然不是。”
宰予見他這么執拗,連聲勸道:“您之所以能夠活命,這全都是晏子的功勞。
我怎么敢竊取他人的功勞而成就自己的名聲呢?
再說了,就算我有功勞,屬于我的那一份回報,已經由田子支付給我了。
您替我守門,這已經是另外的功勞了。”
莊熊聞言,還是堅持不受:“田子是田子,我是我,救命的功勞又怎么能與守門的功勞相提并論呢?”
宰予聽到這話,感覺頭都大了。
他靈機一動,轉口道:“欸,你說的也有道理。”
莊熊見宰予改口,臉上笑容重現。
但很快,宰予又開口道:“不過您守門的功勞我可以不答謝,但燕媯姑娘通知你來為我守門的功勞,我卻不得不償還。
我與燕媯姑娘之間非親非故,也沒有什么恩德可言。
但她卻這么關心我的安危,這份心意我不得不領受報答。
就請您把這個袋子轉交燕媯姑娘,作為我感謝她的體現吧。”
莊熊也沒想到宰予會來這一招。
燕媯與他的關系雖然大家都知道,但卻是不能直接擺在臺面上說的。
宰予借燕媯來表達感謝,他還真沒有辦法替她拒絕。
莊熊捏著袋子,憋了半天,不知該如何應答。
正當他不知道該不該收錢時,忽然聽見宰予一聲驚呼。
“壞了!昨晚有你替我守門,那子貢怎么辦呢?”
子貢這小子,昨天晚上該不會邁出了走向男人的關鍵一步了吧?
可惡啊!
我怎么能被他搶在前面?!
莊熊聽到這話,不由笑道:“請您放心,端木子就睡在您的隔壁。
因為兩個房間隔得不遠,所以昨晚我也一并照看了。”
宰予聽到這話,終于松了口氣。
好險,差點被他領先了。
二人說話的工夫,旁邊房間的門也慢悠悠的被推開了。
子貢一只手扶著腦袋,看起來似乎還沒有完全從酒勁里緩過來。
他不滿道:“子我,你一大早在外面喊什么呢?”
“這還一大早?”
宰予指著天空中高高掛起的太陽道:“你看看,這都什么時候了?”
子貢抬頭看一眼,刺眼的陽光差點把他的眼睛晃瞎。
“這…怎么都這么晚了?咱們也該回去了吧?昨天徹夜未歸,少伯他們該擔心了吧?”
莊熊聞言,趕忙回道:“請二位放心,昨天宴會后,主君便吩咐人去旅舍報了信,他們不會顧慮您二位的安危的。
主君今早外出辦事前,也為您二位準備好了馬車,如果要離開的話,隨時都可以。”
宰予聞言,心中暗道。
“喝完了酒還能把這些細枝末節都考慮清楚,田恒這小子昨晚果然沒醉。”
既然沒醉,那我昨晚說的那些話后,還能繼續對我們以禮相待,看來我的話他是聽進去了。
宰予心里想著,嘴上也沒閑著。
“那就麻煩您幫忙通傳一聲,我們想要現在返回旅舍。”
宰予和子貢等了沒多久,便來了人帶他們走出田府大門,馬車早已等在了那里。
二人上了車,御者一抖韁繩,車輪轉動,很快,他們的車駕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莊熊的目送著他們遠去,手中還捏著那個裝錢的米黃色布袋。
忽然,一道靚影從他的身邊閃過,從他的手中取過錢袋。
莊熊感覺手中一輕,忍不住扭頭看去,正想罵人,可看清楚了那女子的樣貌后,卻連忙改口道。
“你…欸?唉呀,這是宰子的錢袋,不能隨便動的啊!”
燕媯聞言,不甚在意的嘟囔道。
“我方才在墻角處聽得清清楚楚,這袋子分明是給我的,我想怎么使用是我的事,不關你的事。”
莊熊見女兒這番作態,急道:“可這是宰子的錢啊!你要是日常用度上有欠缺,我可以給你攢一攢。
但宰子待我恩重如山,怎么能去用他的錢財呢?”
誰知燕媯聞言,卻把袋子打開,像是倒豆子一樣倒出里面存著的刀幣,將它全部交到了莊熊的手中,唯獨卻把那袋子給留了下來。
她捧著那米黃色的錢袋打量著,只覺得錢袋面上用紅線繡著的‘宰’字分外好看。
隨后,燕媯也不管他爹說什么,便邁著步子快步跑開了。
莊熊見了女兒這副姿態,就算再愚笨,也懂了她的心意。
他心情復雜的望著女兒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眼前方人流熙攘的街道。
只得長長的嘆了口氣:“這般君子,恐怕只有卿相的嫡女才能…我的女兒…田氏的庶女…到底能不能行啊?”
此時的宰予正坐在馬車上迎面吹風醒酒,許是昨晚受了涼,他竟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宰予捂著鼻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不妙的心思。
是不是有哪個小人在惦記著我呢?
他機警的朝四處看了看,誰知正巧看見坐在他身畔的子貢正一臉深思。
“你想什么呢?”
子貢喃喃道:“我看你那《三十六計》里,有一招美人計。
我在想,為什么昨晚那么好的機會,田氏居然沒對我用呢?
是不是看不起我?我端木賜,難道還不值得他們用美人來收買嗎?”
說到這里,子貢忽然扭頭望向宰予:“你昨晚…”
不等他問完,宰予便搶先點頭:“你別問,問就是有。”
“我…”
聽到這里,子貢的心中頓時升起了名為妒忌的情緒。
“可惡啊!我端木賜,到底哪里不如你,難道我還配不上…不對,子我,你是不是又騙我了?”
子貢狐疑的將宰予上上下下全都掃視了一遍。
“不對,你小子肯定說了假話!
依你的個性,如果得逞,還不得使勁把我往泥里踩?
你今天一句都不提,這分明就是有問題!”
宰予聞言,心中大叫一聲壞了。
讓這小子看明白了!
不過宰予也沒有繼續與他多分辯。
他與子貢都是多年的損友了,二人皆是善辯之士,宰予深知在對方面前多說多錯的道理。
與其奮力爭辯不如一言不發。
透露的信息越少,他就越猜不透你,只要這樣,才能給對方最大的折磨。
果然,在子貢連問了幾遍,而宰予不予作答后。
子貢就率先崩潰了。
他連聲逼問道:“田氏必無使美人誘子,必無使美人誘子,非邪?非邪?!”
對此,宰予的回答只有一句。
“嗚呼,善哉!”
正當子貢捋起袖子準備與宰予既決生死也分高下時,馬車到站了。
二人剛從車上下來,便看見公輸班和趙毋恤一人手拿一根樹枝,正蹲在門口擺弄著什么,而歐冶子和范蠡則圍在他們身旁看得津津有味。
宰予和子貢圍過去一看,發現這倆小子原來正在用石頭壘成城墻和兵器,又用樹枝在地上畫出許多小人,正在玩攻城打仗的游戲。
此時公輸班作為攻方久攻不下,趙毋恤為守方固若金湯。
公輸班氣急,便開口道:“我要掘開晉水淹了你的晉陽城!”
趙毋恤聽了,也生氣了:“你掘水灌城,這不仁!”
公輸班不服氣道:“打仗就是打仗,還講什么仁不仁的!”
趙毋恤回道:“可夫子說了,不仁就是不仁,就算打仗,也得有仁義之名,然后才能動兵。
你不講仁義,就是輸了,這一戰是我贏了。”
公輸班聽到趙毋恤把宰予搬出來,頓時蔫了:“那…那我不掘水了。我…我、我用我的飛鳶栽上菟裘的煤焦油,澆在你的城里,然后再用火矢點燃!”
“飛鳶載不了許多油,怎么可能把全城點燃?”
“尋常的飛鳶載不了,我的飛鳶就是能載,你不信,等回了菟裘,我做給你看!”
趙毋恤也知道公輸班的木匠活厲害,因此也不敢與他在這方面多爭辯,只得轉移話題道。
“那…那你也沒有厲害的弓手!我的晉陽城墻高聳,你射不進來!”
“射不進來我就用羊黔之法,在城外壘起土丘,居高臨下往城中射擊!
再說了,那個莒國的蠻人紀勝,他的弓術那么好,就算不壘土丘,他也射的進!”
“紀勝為什么要歸你?”
“為什么不能歸我?他天天在菟裘的礦洞里挖石涅,還騙我的飴糖吃。
我有恩于他,再用上將軍的高位去請他,他肯定聽我的!”
宰予聽到這里,頭上汗都下來了。
是我教育的不對嗎?
這倆小子一天天的,都學到了點什么?
他趕忙咳嗽一聲,公輸班和趙毋恤扭頭一看,發現夫子來了,趕忙拍拍身上的灰塵,起身給宰予行禮。
“夫子!”
宰予沒好氣道:“你看看你們倆。來齊國前,答應我不會落下課業。
可現在一到齊國,就天天在這里擺兵棋做游戲,還互相爭辯不休,這是君子應該認同的行為嗎?
我看你們玩的這么開心,想必是把詩三百都背熟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出題考考你們吧!”
子貢聽到這話,只感覺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對味兒。
子我這小子,怎么還把夫子的那一套‘惡習’給學會了?
趙毋恤和公輸班聽到宰予要提問,慌忙擺手道。
“夫子,您先別問。”
宰予氣道:“為什么不問?”
“因為我們還沒背熟。”
“那你們什么時候可以背熟?”
“您不問的時候。”
“你們…”
宰予捂著胸口,只覺得心臟病要發了。
從前他只以為夫子最大的成就是寫了《春秋》。
但現在看來,夫子他老人家最值得稱道的成就是教導了三千弟子啊!
趙毋恤和公輸班這種學生都能把他氣成這樣了,而夫子還要教導子貢和他這樣的學生,也是夠不容易的。
人民教師,果然不好做啊!
范蠡看到這里,連忙上來打圓場:“罷了罷了,都是小孩子,說話直來直去的,您就不要怪罪他們了。”
歐冶子則捋著胡子笑道:“這兩個小子雖然頑劣了些,但確實聰慧。
尤其是班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對匠人的手藝了解的通透,真是讓老朽驚訝啊!
倘若將來我的孫兒能達到班小子一半伶俐,我也就放心了。”
歐冶子這話剛說完,旅舍中便傳來一聲嗔怪的女聲。
“父親,您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都在亂說些什么呀!”
------題外話------
如果讓你等上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