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恒一口將酒水灌入肚中,兩杯水酒下肚,臉上浮現沱紅之色。
今天他本是想將晏子一軍,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讓自己落了下乘。
不止被罰了酒,還得沖著晏子低頭。
田恒壓著火氣,先是向齊侯行禮:“謝君上賜酒。”
又轉過身朝晏子拜道:“今天,也受您的指點了。”
對于田恒的致歉,晏子并未理會,他放下筷子,抬頭向齊侯問道。
“我從方才就發現您的臉上有一抹淤青,您是受傷了嗎?”
齊侯原本正在飲酒,聽到晏子的話,瞬間被嗆到了。
他連連咳嗽了兩聲,酒水濺的滿身都是。
一旁的小臣見了,趕忙拿起絹布上前為他擦拭。
齊侯尷尬的摸著后腦勺,回道。
“果然什么事都逃不過您的觀察。寡人臉上這傷嘛…說來也慚愧。
您應該知道公宮路寢后邊有一株桃樹吧?”
晏子聞言,沒好氣道:“您這是爬樹摔的?”
齊侯訕笑道:“其實寡人本來也沒想爬樹的,但陽生那小子看見桃樹上有個雀彀,就揪著寡人的袖子,非要讓我給他取下來…”
晏子聞言,問道:“您取下來了嗎?”
齊侯不好意思道:“我本來已經取下來了,但后來我看見雀彀里的鳥兒還太幼小,所以又放回去了。如果不是要放回去,我也不至于摔成這樣。”
聽到這話,方才還一臉嚴肅的晏子頓時露出了笑容。
宰予和子貢也笑著沖他連連點頭。
齊侯見了,紅著臉道:“寡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對,眾位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晏子聞言,撐著老邁的身軀起身,慢慢地走到堂中向景公行禮祝賀。
“您誤會我了啊!我哪里是在取笑您呢?我是在高興啊!我在高興,我們齊國的國君有了圣明帝王的仁德!”
齊侯疑惑道:“我只是爬樹取下雀彀,看見鳥兒還弱小,所以又放回了。這和圣明帝王的仁德有什么關系呢”
晏子搖頭道:“您去取雀彀,看見鳥兒還幼小,所以又放回去了,這是想使幼小的鳥兒長大。
您的內心仁愛,連飛禽走獸都受到恩惠,何況齊國的百姓呢?
您這樣做,就是圣明帝王的辦事的原則啊!”
齊侯都不記得上一次被晏子這么夸獎是什么時候了,他紅臉笑著,將目光拋向了剛才同樣發笑的宰予和子貢。
“您二位也是這么覺得的嗎?寡人…寡人難道真的稱得上是仁愛嗎?”
宰予笑著行禮,反問道:“我的見識不高,學問淺薄,因此不敢斷言您是否仁愛。我只是想問您,您為什么看到鳥兒幼小,就要將雀彀放回去呢?”
齊侯回憶了一下,應道:“寡人也是做父親的人,看到那些幼小的鳥兒,就仿佛看到我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它們恐懼戰栗的樣子,所以便放了回去。”
宰予與子貢相視一笑,隨后齊聲道:“先前我們還不能確定,但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確定了,您當然可以稱為仁愛了。”
齊侯問道:“這是為什么呢?”
宰予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您尊敬自己家的老人,進而推廣到尊敬別人家的老人。
您愛護自己的孩子,進而推廣到愛護別人家的孩子。
如果這都不能稱之為仁愛,那還有什么能稱之為仁愛呢?
我聽說,有道德的人對于飛禽走獸,看見它活著,便不忍心看著它死。
仁愛的人聽到它們哀鳴的聲音,便不忍心吃它的肉。
所以,有道義的君子通常遠離庖廚。
這不是君子不愿去做低賤的事情,而是君子不忍心看見生命走向死亡,聽見生靈痛苦哀嚎罷了。
您不忍心破壞雀彀,讓它們失去自己居住的場所。
那么又怎么能忍心毀壞民眾的家宅,讓他們流離失所呢?
您不忍心看見幼鳥痛苦呻吟,讓它們陷入恐懼戰栗的境地。
那么又怎么能忍心看見稚童哭泣哀嚎,讓他們挨餓受凍呢?
您作為父親,愿意為了您的孩子爬上桃樹,冒著摔倒的風險,為他探取雀彀。
那么齊國的民眾,難道不愿為了他們的孩子,冒著身死的風險,為他們博取暖衣食糧嗎?
只要您能照顧好他們的孩子,難道還需要發愁,齊國的民眾不愿為您效命嗎?
我聽說,以道德仁義取得天下的方法,叫做王道。
以王道處理政務,就連天下都可以治理的好,難道還不足以治理好您的齊國嗎?
如果您可以把今天對待幼鳥的仁愛之心,推廣到齊國的民眾身上,那么,還需要擔心不能與上古堯舜那般圣明的君王相提并論嗎?”
宰予一語言畢,滿場的賓客都向他報以驚訝的目光,晏子亦是鮮有的贊賞點頭。
在場的這些人大多以為這個面生的年輕人,估計又是齊侯從什么地方收攏來的弄臣。
沒想到,宰予這一襲話條理清晰、邏輯儼然,甚至還有壓過方才晏子諫言的趨勢。
這到底是哪里來的俊杰,為什么他們從沒有聽說過呢?
齊侯聽了宰予的勸諫,心中熱血涌起,他忍不住起身贊道。
“寡人糊涂,之前一直不能懂得這個道理。今日聽到您的言論,寡人才知道原來做錯了那么多事。”
他忽然扭頭沖著臺下右首坐著的中年人說道:“國子!”
中年人起身出列:“臣國夏,在!”
齊侯道:“寡人想了想,之前讓你建的離宮就暫且不要修了,寡人的宮室已經足夠使用了。
先前晏子一直跟我說郭外民宅有不少破漏的,就讓那些已經征發的工匠去修繕這些地方吧。
工匠里也有不少做了父親的,他們盡心盡力為寡人做事,也不能讓他們的孩子挨餓受凍。
對于被征發的工匠,一律增加他們每日的口糧,額外配給肉食與火炭,讓他們的家人能夠安穩的渡過這個冬日吧。”
國夏聞言,也笑著行禮道:“工匠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后,一定會感念您的仁德恩義。您距離那些上古的圣王,又近了一大步啊!”
齊侯飲了一口酒,只覺得今日的酒嘗起來都比往日的甜。
他樂呵呵地回道:“這怎么只是寡人的恩德呢?這同樣是晏子和這位宰氏君子的恩德啊!”
“宰氏君子?”國夏問道:“之前還未曾請教,這二位君子是?”
齊侯大笑著回道:“差點忘了同你們介紹了,這兩位是從魯國來的君子,宰予和端木賜。”
“宰予?”
“端木賜?”
聽到這兩個名字,在場眾人無不變色。
晏子也忍不住抬眼多看了宰予一眼。
他喃喃道:“原來是那個宰予啊,那就怪不得了。孔仲尼的學生里,大概也就這么一個可堪大用的了。”
齊侯見到大家都變了臉色,愕然問道:“怎么?你們都認識嗎?”
這些賓客聽見這話,一個個哭笑不得。
但凡是齊國的讀書人,誰還能不知道宰予和端木賜的大名?
端木賜這個名字一提出來,誰都得贊一聲天下巨賈。
現在臨淄市面上流通的所有紙質書籍,全都是經由端木賜旗下的商隊賣出。
至于宰予,這個名字就更了不得了!
宰子的大名,在臨淄的士人圈子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平時大家談論學問,若是不知道宰予的名字,那是一定會遭到恥笑的。
因為不知道宰予只能說明兩個問題。
要么,你是個不懂得與時俱進的老古董,讀的都是些大家翻爛了的古籍。
要么,你就是對于做學問完全不上心,因為誰都不相信會有人買不起菟裘宰子的著作。
四錢一頁的價格你都不買,這絕對無法用家境貧寒來解釋,這只能說明你小子壓根不學無術、不求上進。
所以說,不管讀過沒讀過宰予的著作,別人問起來一定要說讀過。
不管聽沒聽說過宰予的事跡,問起來也一定要說聽過。
在士大夫的圈子里,知不知道宰予這個人,已經從單純的提問變成了復雜的面子之爭了。
也就是齊侯這種成天打獵、聽歌,不喜歡讀書,然而身份又高到沒人敢指責的家伙,才會傻乎乎的說出自己沒有聽說過宰予的名字。
國夏聽到齊侯失言,趕忙想辦法幫他往回掰。
國夏道:“君上,我上月還送了您幾本從魯國商人手中買來的紙書,您想必…”
國夏話到一半,就連連沖齊侯打眼色。
齊侯也是個機靈人,他稍一思索便立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唉呀!寡人也是讀書讀得不細!難道這兩位就是那些書的作者嗎?”
子貢聞言,連忙澄清道:“我只是負責書籍的販售罷了,書籍的編纂與修訂,全都是由宰予一人完成。”
齊侯原先還以為自己是從大海里撈出金塊了,卻未曾想到人家的名氣早就已經如此響亮。
他心里嘀咕著:“幸虧多提了一句,要不然還差點鬧出了笑話啊…”
他雖然算不上什么賢明的君王,但在選用人才方面還是小有成就的。
若非手下一眾賢臣良將,齊侯也沒有底氣與晉國叫板。
如果宰予只是個籍籍無名的普通平民,那么他稍作收買便可以取得人心。
但他現在可是名揚列國的頂級名士,要想收買他,如果不奉上大夫一級的重賞,恐怕就沒那么容易得到他的效力了。
可如果貿貿然給他封個大夫的話,恐怕也未見得是什么好事…
畢竟孔子前車之鑒歷歷在目,給一個在齊國沒有跟腳的外人奉上高官厚祿,這不是要用他,反而會害了他啊!
齊侯一眼掃過堂下的臣子們,頓時頭疼不已。
他心里也拿不準主意,于是干脆將話題拋給宰予,順帶試一試他的深淺。
“您雖然不是齊國的臣子,但卻能對寡人一再進獻忠貞之言。如今齊國的百姓也將蒙受您的福祉,寡人想要賞賜您,您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
宰予聞言,只是俯身道:“百姓能夠得到福祉,這不是我的功勞,而是您的仁德,我又怎么敢竊取了您的成就呢?
不過,雖然我沒有功勞,但宰予厚顏,還是想要向您提出一個請求。”
齊侯正色道:“您請講。”
宰予再拜:“我這一次北上齊國,是為了陪一位老先生尋訪鐵精用于鑄劍。
我們聽說齊鐵質地優良,于是便想要進入冶鐵工坊觀摩工藝。
但貴國的工坊皆是公家經營,外人要想入內,必須要得到工正的許可,所以…”
齊侯聽到這里,不免有些感動。
“您難道就只是想要進入冶鐵工坊觀摩一番嗎?”
宰予點頭道:“只需要這些就夠了。”
齊侯聞言,都被宰予弄得不太好意思。
他問道:“您真的不再多要些什么嗎?去工坊觀摩而已,這能叫什么賞賜呢?”
宰予聽了,只是笑道:“我聽說: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
在不應被困住的地方卻被困住,名聲必然受到辱沒,不應該占據的東西而去占據,自身必然陷入危險。
我本就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功勞,您允許我進入冶鐵工坊觀摩技藝,這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我又怎么敢去圖謀更多呢?”
宰予此話言畢,齊侯忍不住嘆道。
“《易》中說: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大概說的就是您這樣的人吧?
當初你的老師孔子在齊時,曾告訴過寡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就算是一介匹夫,尚且不可奪去他的志向,寡人又怎么敢改變您的意志呢?
您的意思,寡人明白了。
既然如此,落座吧。
咱們今日只飲酒,談趣聞,其他的,就不要多言了。”
宰予和子貢朝著齊侯行禮后便入了座。
田恒也坐到了自家老爹田乞的身旁。
田乞眼睛半睜半閉,借著飲酒的機會抬起袖子遮在嘴邊,朝兒子發問道:“這便是那位菟裘宰子嗎?”
田恒點頭道:“您覺得這人如何?”
田乞望了坐在對面的宰予一眼,昏黃的老眼中泛出了一絲光亮。
“知進退,明得失,懂取舍,識大體,有敬畏。
《書》中說:知之曰明哲,明哲實作則。
他大概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明哲了。”
田恒聞言,亦是點頭贊同道:“宰子,魯之明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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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一投票,就是一輩子。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