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笑著指向道邊大樹上的小鳥問道。
“我沒有與您爭辯的意思。但是我像請教您,鳥兒能夠選擇樹木落腳,樹木能夠選擇哪一只鳥落在它的身上嗎?”
紀勝道:“樹木當然不能選擇鳥了!這種小孩子都懂得道理,還需要來問我嗎?”
宰予點頭笑道:“正如您說的那樣。鳥兒可以選擇樹木,樹木卻不能選擇鳥兒。這就像是民眾可以選擇國家為它效勞,但國家卻無法選擇它的民眾一樣。
我聽說過一句話,叫做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我的老師也曾說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如果君主能夠以禮相待,那么身為臣子,自然應該對君主竭盡忠誠。
因此君子不會站立在危墻之下。
盡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運。
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運。
所以君子羞于犯下惡行,也恥于抱負無法實現。
一住://26w.
現在您侍奉莒侯盡心盡力,卻將要遭到他的殺戮,而您卻不愿離開他,這就已經是錯誤了。
況且,您如果真的不愿離開他,就應該返回莒國接受死亡的命運,為什么要逃亡到魯國境內呢?
但人皆有趨利避害、畏死樂生的天性,您想要逃避殺戮的懲罰,我也可以理解。
但您既然已經打算逃避錯誤的刑罰,又為何要襲擊我們的車隊,劫掠我們的糧食呢?
您以士人的身份自居,然而卻犯下了如同賊寇一般的惡行。
這豈不是錯上加錯嗎?紀子,您這樣做,到底是意欲何為啊?”
紀勝聽完了宰予這番話,半張著嘴巴,不知道如何應對。
宰予這段話,算是徹徹底底將他僅存的那點體面徹底撕下。
若是耿直士人,決意為主君盡忠,那就應該返回莒國引頸就戮。
若是明智君子,立志替賢君效力,那就應該離開莒國另尋明主。
可他現在的作為,既不耿直,也不明智,不似君子,也不士人。
紀勝沉默了片刻,忽的仰天長嘆。
“紀勝無知,今日有幸蒙受您的教誨方才醒悟。是啊!逃避罪責,哪里談得上忠貞呢?襲擊他人,又怎么說得上是仁義呢?
大丈夫一生行事,豈能乞食為生,為今之計,唯有以死保全忠義!”
說完,紀勝忽的拔出腰間的佩劍橫于脖頸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宰予瞬發撩陰腳。
紀勝應聲倒地。
宰予見狀,立馬伏在紀勝的身上,醞釀了許久的悲愴表情終于派上了用場。
“您何至于此啊?”
但紀勝在短時間內連挨宰予兩腳,已經疼的連翻白眼、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直抽抽了。
他哪里還有工夫理會宰予的問話?
宰予其實早知道紀勝會有這個反應。
在這個時代,不懂變通、腦子還不大好使的忠義之士總是這樣。
之前紀勝不自殺,是因為他還沒想通自己已經不忠不義了。
如今想通了,第一念頭肯定就是抹脖子。
一旁的莒國敗卒見狀,也哭喊著跪了一片。
“紀子!國君無道,您何必為他盡忠啊?”
“剛開始流亡時,我們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的兄弟都被莒國的軍隊殺害,又有一些葬身山澗獸腹,還有一些餓死在了路上。現如今,就剩下我們九個了啊!”
“我們為國死難,卻要遭到殺戮,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我們戰敗,留在國內的妻兒不是被貶為罪隸,就是被他人繼承。你真的甘心這樣一死了之嗎?”
“您何不聽一聽這位君子的話呢?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君主無道,何不侍有道之主啊?”
“君子如若不棄,我等愿奉您為主!”
說完,八個莒國敗卒齊刷刷的跪了一片,他們臉上涕泗橫流。
紀勝出身中原,對于莒國的東夷習俗還不算了解。
但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莒人卻知道戰死、戰敗嚴重性。
東夷諸國,不通禮儀教化,遵循弱肉強食的社會法則。
他們就算回國乖乖接受懲罰,只要他們一死,家中積累下的財富也很快會被他人掠奪,妻兒也會變成他人的妻兒。
所以說,他們死了也等于是白死。
與其這樣,倒不如反了算了!
宰予見到他們如此,笑得簡直合不攏嘴。
公元前六世紀,什么最值錢?
你甚至都不用是個人才!
你只要是個人就行。
任何有志于圖謀更進一步的英雄豪杰都在推行惠民政策。
韓趙魏擴大田畝面積吸引民眾前來耕種,齊國的田氏開倉放糧收買民心,魯國的三桓更是厚待國人久矣。
明眼人都知道,原野上還有大片的土地仍然沒有開墾,四周的夷狄也沒有征討干凈。
如今的大周到處都是藍海,隨處都是機遇,遠沒有到與民爭利的時候。
也就是現在這幫人還沒有放下對待野人的成見,要不然也輪不到宰予向他們兜售仁政。
就算是八個身強力壯的野人來投,宰予都欣喜的不得了。
更別說面前這八位,還是莒軍中的精銳了!
宰予看著他們結實的肌肉塊,心中嘖嘖道:“這大膀子,不打鐵可惜了!”
他笑著攙扶他們起身:“諸位愿投效于我,我又豈敢不接納你們啊?”
說完,他又斜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紀勝。
上一次紀勝射他的那一箭,給宰予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如此勇士,如果不能為我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用五百年的老古董都差點把我愉悅送走,如果給他配上兩千五百年后的武器…
那還不得當場給我表演一個腦洞大開啊?
宰予一邊想著,一邊攙扶敗卒們挨個起身。
他發現這些士卒雖然嘴上說著投效,但面部表情里明顯還能讀出些許猶豫。
不過這也是正常,魯、莒兩國畢竟是世仇,貿貿然加入魯國效力,他們心里肯定還是害怕的。
于是,宰予沖著施何打了個眼色后,便轉身離開了。
施何心領神會,笑著操起莒地的方言和這幫心有余悸的敗卒套起了近乎。
“你們老家哪里的?”
士卒驚異道:“欸?你也是莒人嗎?”
施何拿起一張餅,分了一半遞給對方。
“那倒不是,不過我們這些徒卒里,有不少是從莒地逃難來的,我閑著沒事就和他們學了點莒國的方言。”
說到這里,徒卒里的莒人們紛紛站出來附和著。
“我們都是莒人,大家算是同鄉。”
有的莒人士卒斜倚著長戈說道。
“你們運氣真不錯,幸虧遇上的是我家主君。如果是遇到其他的魯國大夫,別說分給你們酒水食物了,你們的小命肯定不保。”
站在一旁的同伴也笑著附和。
“是啊!即便是魯國,像是主君這樣仁厚的君子也不多呢!幫主君種田,只收一成的田租,你們都沒遇見過這種好事吧?”
年紀大一點的則嚴肅的教導他們。
“跟著主君就好好做事!肯定虧待不了你們。我在碰見主君之前,一家老小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現在不止能吃飽飯了,還能有一身體面衣裳。你瞧瞧我穿的這一身,還可以吧?”
還有的則在瞪著眼警告他們。
“主君對我一家人恩同再造。我可警告你們!不要把夷人的那些壞毛病帶過來,侍奉主君就一心一意的!要是敢對主君不利,別怪我不顧同鄉情面!”
這幫敗卒被連哄帶嚇,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施何笑著上來打圓場道:“放心吧。只要你們好好做事,主君肯定虧待不了你們。
我們這些人都是野人出身,主君對待我們這些野人都能如此寬厚,更別說對待你們這些莒國來的國人了。
我看你們都會說雅言,想必讀過書吧?”
敗卒們連連點頭:“讀過一點。”
施何笑道:“那就太好了!主君一向尊重讀書人。我就是因為讀書認字,所以才被提拔成了徒卒的長官。
現在主君即將去采邑就任,你們認識字的話,肯定很快就能得到提拔的。”
敗卒們先是一陣驚愕,隨后便是狂喜:“主…主君有采邑?他是大夫?”
施何笑著點頭,抱起雙拳遙祝天空。
“菟裘大夫,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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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公子根本不會求票,他怎么可能是作者呢?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