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日暮,大林之中,陣陣煙火自深林中升起。
魯軍士卒用石頭壘好爐灶,將從林間撿到的柴火堆進灶臺生火做飯。
宰予站在營地邊緣,視線飄入幽靜的老林深處,不知怎的,他心里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子我!看什么呢?回來吃飯了!”
子貢端著一個小木碗走到他的身邊,一邊順著碗沿兒吸溜著黍米粥,一邊嘀咕道。
“林子嘛,有什么好看的?難不成樹林里還能竄出一堆莒國人不成?”
“還真說不準。”
宰予指著營寨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道:“你看這做飯升起的煙霧,莒國人要是就在附近,說不準就會循著這些煙霧找過來。”
子貢聽了,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可別說了!之前你說下雨影響行軍,就讓你說中了,萬一這次再靈驗了怎么辦?”
“我不說莒國人就不來了嗎?況且這次行動,足足出動上下兩軍共計兩萬五千人。
雖然我們分成四路行軍,但每一軍都有數千人之眾,這么多人在山里轉悠這么久,莒國人不可能一點跡象都沒察覺。
況且,我們出發前還在五父之衢進行了誓師,今天已經是出發的第七天。
就算莒國人再遲鈍,這會兒消息也一定傳回去了。
但是直到現在,我們魯軍撒出去的斥候,卻連莒人的毛都沒找到,你就不感覺奇怪嗎?”
子貢聽到這話,只感覺后背涼颼颼,他忍不住朝著樹林深處瞥了兩眼。
“你的意思是,莒國已經知道了我軍的動向,之所以找不到他們,是因為他們正等著我們鉆進他們的圈套?”
宰予點頭:“雖然不能確定,但大概率是這樣。”
“可…”子貢問道:“陽虎不是下令改道了嗎?莒人總不能還算到了我們會更改行軍路線吧?”
宰予指著頭頂的炊煙道:“他們的確算不到,但莒人又不瞎,這一縷縷的煙霧,他們總不能看不見吧?
莒國乃是東夷國家,他們的士卒熟悉林地作戰,行動起來肯定要快過我們魯軍。
就算我們改道,只要給他們幾天的時間進行調整,肯定能搶在我們之前抵達位置。”
子貢聽完,甩手往他的肩膀上一拍,瞪眼問道:“你能想到這些,為什么不去稟告主帥呢?”
宰予道:“我這不也是剛想明白嗎!”
子貢趕忙把脫下的頭盔又戴在了腦袋上,沖他喊道。
“你也別先吃飯了,趕快去找陽虎吧。就像你之前說的,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雖然你說的也不一定對,但最起碼能讓主帥小心行事。”
宰予點了點頭,邁開步子朝著陽虎的營帳走去,臨走前,還不忘指著土灶上正在煮粥的陶罐,道。
“給我留一點!”
“少不了你的。”
宰予走到營帳前還未等入內,便被負責守衛的甲士攔了下來。
“你干什么的?”
“中士車左宰予,求見中軍佐陽子!”
此次出兵攻莒,魯國的上下兩軍被重新劃分為四股軍隊依次行軍。
前軍主帥為費邑宰公山不狃,左軍由大司空孟孫何忌統轄,右軍有中大夫子服回帶領,而季孫斯則坐鎮中軍。
不過雖然季孫斯名義上是中軍主帥,但發號施令的卻是擔任他副手佐官的陽虎。
甲士上下打量了宰予一眼,問道:“伱就是宰予?”
宰予也不多嘴,只是從腰間解下銅牌遞過去。
甲士看了兩眼,微微點頭。
“陽子吩咐過,你是那個什么…記者,對,記者!記者前來拜見不必通報,你進去吧。”
語罷,甲士收回長戈重新立正,為宰予讓開了道路。
宰予大搖大擺的走進營帳,剛剛進入,便看見陽虎穿著全套的甲胄席地而坐,他的面前還擺放著一張羊皮地圖。
陽虎聽見有人入內,抬起頭一看,發現竟然是宰予,于是立馬大笑著將面前的地圖卷了起來。
“子我啊!你怎么來了?”
宰予同樣全副武裝,因此不便行禮,只能抬手抱拳算是盡了禮數。
隨后,他開口道:“陽子,連日大雨滂沱,士卒日夜行軍、疲憊不堪,而且我軍還在林中明火造飯。長此以往,怕是會留下隱患啊!”
陽虎也不急,而是笑著抬手請他入座。
“不知道你所說的隱患到底是什么呢?”
宰予道:“我軍作戰,以車戰為主,此次攻莒,我國更是一舉出動了六百乘的精銳甲士。
我聽說,步兵作戰貴在掌握戰場時機變化,戰車作戰貴在掌握地形,騎兵作戰貴在熟悉小道捷徑。
如今我軍深陷茂林大澤,倘若突然遭到莒人襲擊,戰車就無法依仗地形迅速展開,這便是將優勢變為了劣勢。
而莒人與東夷山越習俗無異,自小便在山林中生存長大,熟悉山林作戰。
所以,即便莒人的軍隊規模不如我軍,但有了地形與天氣的加持,他們卻能將劣勢轉化為優勢。
如此一來,此消彼長,恐怕并非明智之舉啊!”
如果是其他人對陽虎這么說話,肯定討不到好果子吃。
但對于宰予,陽虎的耐心無比充裕。
他笑著問道:“看來子我對于車戰的戰法頗有心得啊!既然如此,我便考一考你,你知道戰車作戰有哪些忌諱嗎?”
考我?
宰予眉頭一皺。
他這是什么意思?
生氣了?
還是玩上了?
但陽虎問話,宰予又不能不答。
他想起了夫子曾交給他的諷諫方法,轉而回道。
“我的才能低淺,因此還沒有學到戰車作戰忌諱,我只知道戰車作戰的幾點優勢。”
陽虎聽到這話,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談談優勢吧。”
宰予道:“我聽說在作戰時,有六種情況,可以出動戰車攻破他們。
第一,敵人的前后陣型尚未確定,可以出動戰車攻破它。
第二,敵人的旌旗紛亂,人馬調動頻繁,可以用戰車攻破它。
第三,敵人士氣低迷,前進時猶疑不決,后退又感到恐懼,進退間舉棋不定,可以出動戰車攻破它。
第四,敵人全軍突然驚亂,擠成一團,可以出動戰車攻破它。
第五,敵人在平坦地形上與我交戰,至日暮時還未結束戰斗,可以出動戰車攻破它。
第六,敵人長途行軍,至大黑才宿營,三軍恐懼不安,可以出動戰車攻破它。”
宰予這段話,看似說的是戰車的優勢,其實是委婉的提醒陽虎:魯軍兵疲馬乏、兵種弱勢、地形劣勢,如果在山林中接戰,只會一敗涂地。應該盡快脫離山林,在原野的開闊地形重整軍備。
陽虎并不笨,宰予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
但他聽完宰予的勸諫,只是笑著連連搖頭。
他站起身拍了拍宰予的肩膀,肯定道。
“子我啊!以你現在的才能,已經足以擔當統帥了,但暫時還無法執掌一國的權柄啊!”
宰予聽到這話,心里一陣疑惑。
可以擔當統帥,但無法執掌一國?
陽虎見他半晌不說話,只能笑著又點了他一句。
“你放心吧,我已下令全軍加強戒備,值夜士卒分組擺開四武沖陣。如果莒人真的膽敢夜襲,也不會鬧出什么大問題的。況且…如果,莒人都沖到中軍了,那,這種情況又說明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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