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將曲轅犁的功用娓娓道來,董安于與一眾趙氏邑宰們聽得漸漸入迷,一時之間竟忘卻了時間。
他們的面上忍不住浮現喜色,對于完成今年上計的信心又足了幾分。
董安于聽完了宰予的論述,也忍不住贊嘆道:“之前我聽主君提起您,說您是受孔仲尼教導的儒生,所以認為您應當不懂得這些民間事務。
沒想到您一開口, 簡直就像是操持技藝多年的老工匠一般成熟。”
宰予謙虛道:“正因為我是夫子的學生,所以我才懂得這些經世之學啊!”
董安于聞言,皺眉問道:“可我聽說,孔仲尼想要在東方復興周禮。
他的想法雖好,但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堯舜之時的天下。
如今的天下,君子不存,奸邪遍地。
對付奸邪小人,怎么可能以禮相待呢?”
宰予聽到這里, 忽然明白為何今日董安于要見自己了。
合著他雖然對曲轅犁感興趣,但最重要的還是懷疑我向趙鞅推銷仁政的用心啊!
網址htTp://m.26w.c
宰予略作思索,知道這場辯論絕不能輸。
如果他在這里倒下,必定會使趙鞅推行仁政的信心產生動搖。
他并沒有直接反駁董安于的論點,而是反問道:“那您覺得,應該用什么方法去治理民眾呢?”
董安于道:“我曾受命督管上地。在上地的山中,有一處極其嫌惡的峽谷,然而這個峽谷卻從未有人掉進去過。
不止沒有人掉進去過,甚至連豚犬牛羊之類的牲畜也未曾陷入。
所以說,制定法令時,只要參照上地險峻的峽谷,將罪名設置成無可赦免、必死無疑的情況,那么自然就沒有人敢去觸犯它了。
這樣一來,民眾怎么可能無法被治理呢?”
董安于這話說完,不等宰予開口,子貢就已經率先坐不住了。
他回道:“夫子曾教導過我們:如果用強權手段、法制禁令來管理百姓, 用刑法來約束他們,那么百姓只會祈求免罪免罰,卻容易丟失廉恥之心。
而用道德引導百姓, 用禮制去規范他們的行為,不但可以讓百姓懂得廉恥是非,而且可以讓他們從心里歸服。
您用死罪的方式管理民眾,雖然可以讓他們屈從于您,但民眾又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呢?”
董安于聽到這里,并沒有正面答復子貢,而是俯身拜道:“安于平生行事,只注重三點。至于其他的,就不在我的考慮之中了。”
子貢不悅道:“那請問是哪三點呢?”
董安于道:“作為臣子,侍奉主君要忠誠。作為友人,對待親朋要信任。治理地方,要敢于罪人。”
董安于此話一出,宰予和子貢立刻察覺到形勢不妙。
他這段話,表面上是在闡述自己為人的準則。
但講忠誠,是在隱晦的質疑宰予和子貢向趙鞅提倡仁政,這極有可能是包藏禍心,想要顛覆趙氏。
講信任,是在辨明親疏關系, 向趙鞅表明, 他作為趙氏臣子, 明顯要比兩個魯國的外人更值得相信。
至于一個敢于罪人,則是在指責儒生們提倡的仁政,不過是為了維護一個好名聲而異想天開的產物。
子貢正想開口還擊,忽然感覺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側目望向一方,發現宰予的嘴唇微動。
看他的嘴型,宰予說的赫然是:“別中了他的圈套。順著他的話說,我們怎么說都是不對。”
子貢這才發覺自己急火攻心,險些著了董安于的道。
他趕忙閉上嘴,安心調理心境,盡全力壓下怒氣,讓腦子重新恢復冷靜。
而在子貢調整狀態的間隙,宰予立馬開口填補上這個空白。
剛才子貢說話的時候,他就認真分析過現在的形勢。
董安于深受趙鞅的信任,一直未趙氏盡心盡力,如果從親疏關系上入手,那他們只會多說多錯。
而如果從施政方略上來攻訐董安于也行不通。
因為董安于雖然施行‘不赦之法’,但他督管下地時的表現有目共睹。
施行不赦之法后,下地確實如董安于所說的那樣,得到了很好的治理。
在春秋戰國這個節骨眼兒上,推行嚴刑峻法就是比提倡仁義道德的效果更好,秦國能夠憑借商鞅變法一統天下就是明證。
所以宰予要想取勝,既不能從虛幻之處出擊,也不能完全從現實角度進行論證。
唯有采用虛實結合的方法,才能從中看見取勝的希望。
宰予竭力思索著,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他冷笑一聲,昂首上前一步,朗聲向著董安于拱手施禮,隨后陳述道。
“您認為提倡周禮就是不用法治,這是不正確的。
刑罰,這是自古有之的東西。
但國家制定殺戮罪犯的法令,其目的是為了禁絕奸邪,而不是為了殺戮百姓啊!
《尚書》上說:義刑義殺,勿庸以即汝心。
刑殺必須要符合正義,不能隨心所欲的使用。
我聽說,軍隊打了敗仗,是不能用斬殺士卒來解決問題的。
刑事案件不斷發生,是不能用嚴酷的刑罰來制止的。
究其原因,這是為什么呢?
國家的教化沒有起到作用,罪責不在于百姓,而在于負責推行教化的統治者。
明明是執法者執行法令不力,卻把罪責推到百姓的頭上,說是他們不遵守法令綱紀。
之后又派人拿著殘酷的刑殺去恫嚇他們,這種行為不是在治理國家,而是在殘害百姓啊!
隨意橫征暴斂,使得百姓陷入貧困的境地,他們食不果腹,自然會生出觸犯法令的奸邪之心。
富裕后遵守法令,這是較為容易做到的。
貧窮卻要求他安貧樂道,這不是尋常人能忍受的。
如果無法使得百姓富裕,也不對他們加以教化,卻又苛求百姓遵守法令,這難道不是天下最殘暴的罪行嗎?
這種做法,才是真正不能赦免的死罪啊!
我的老師前往成周求學于老子時,老子曾告訴過他: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法令的條目越繁多,規定的內容越嚴酷,橫行天下的盜賊就會越來越多。
樹立法令的最初目的是為了治理國家,安撫民眾。
刑罰罪徒的初衷,是為了使得類似的案件不再發生。
樹立的法令越多,懲罰越嚴酷,就越容易使得官吏上下推諉責任,以致于國家無法振興。
這種做法,難道不是如同抱薪救火、揚湯止沸一般愚蠢的行為嗎!”
宰予一語言畢,滿座皆驚。
董安于半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其實今天這場辯論,如果他不提出‘不赦之罪’的論點,宰予絲毫沒有取勝可能。
但正是因為他提出了這個觀點,所以宰予才能由此發散,將‘不赦之罪’進一步上升到苛政的地步。
如今董安于論點被破,已經再無翻盤可能。
但他也并非輸不起的人,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董安于一生行事,皆是秉持忠、信、敢的原則。
既然敢于罪人,自然也敢于罪己。
董安于在細細思索過宰予的論述后,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后退后一步,向宰予拜道。
“您行走在寬敞明亮的大道上通行,我在狹窄的岔路口與您相遇,自當疾步避趨之。”
董安于說的話很委婉,但服輸的意思大家自然都能聽得出來。
趙鞅聞言,也是不免笑聲連連。
他的內心其實也很矛盾。
一方面,他認同董安于不赦之罪的說法。
可另一方面,他也贊同宰予所說的仁政。
正因為搖擺不定,所以他才干脆促成了二人的見面,讓他們辯明是非曲直。
眼下高下已分,趙鞅自然也趕忙笑著上來打圓場。
他親切的叫著董安于的字,說道:“閼于啊!從前廣門邑的小吏陽城胥渠生病了,向我討要白騾的肝治病。
你生氣地說:胥渠這個家伙!竟然算計起主君的白騾來了。請允許我去把他殺掉!
我勸你:為了使牲畜活命去殺人,這也太不仁義了。殺掉牲畜為的是救活人命,不正是仁愛的體現嗎?
你當時不認同我的話,可后來我率軍進攻狄人時,久攻不下。
多虧了陽城胥渠率領廣門邑的小吏拼死登上城頭,斬獲敵方披甲武士的首級。
這件事,正好也是驗證了宰子所說的道理啊!
所以說,身為主君,又怎么能不體恤他的臣民呢?”
說完,趙鞅從他的席位上站起來,走到宰予的面前向他行禮。
“我雖然年長于您,但今天卻的的確確的蒙受到您的教誨了。就像您說的那樣,趙氏應該施行仁政。
如果在使得民眾在富裕起來,并受到教化以后,還依然滋邪之心的話。
等到那個時候,我就考慮不再赦免他的罪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