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殺必須嚴格對等?這是徐志穹沒想到的。師父嘆道:“凡塵之上,按理說不應干預凡塵之事,但各道門都有干預凡塵的手段,咱們道門也不例外,咱們道門的規矩,就是生殺對等。”徐志穹面帶難色道:“我連起死回生的手段都沒有,若說對等,卻是難為人了…”師父點點頭:“這條路對你而言太難,在此間帶走一座星宮才是正道,你若害怕孤寂,偶爾可以隨為師下凡齋戒,你最喜歡去勾欄,偶爾去上幾次,為師也能通融。”徐志穹最終選擇了拒絕。這不是勾欄的事情!這是對凡塵深深的卷戀!既是做了抉擇,徐志穹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學習起死回生之術。既然是生,徐志穹最先想到了朱雀生道。朱雀道門里,肯定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手段,關鍵是什么層次才能掌握這一手段?據徐志穹所知,炎煥沒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技法,如果有一具尸體在炎煥的技法下站起來了,不要以為這人起死回生了,他大概率是在生道的某種稀奇技法之下變成了怪物。除了生道,還有哪條道路?陰陽!徐志穹回了罰惡司,去找太卜。太卜還真有類似的秘術。他拿出了一具傀儡,一具幾乎和正常人沒有區別的傀儡。“此人剛死不久,我邊用合魂傀儡術將她救了,再利用一些藥草,讓她軀體重具生計,此人因此復生了。”一名年輕女子站在徐志穹面前,以其二品的目光來看,還真看不出是具傀儡。但這女子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活人,她沒有修為,但還能在兩界州生存,這就意味著她與活人不一樣。太卜只是做了一個無限接近活人的傀儡,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秘術?太卜思量許久,明白了徐志穹的意思:“秘術確有,但不是你想要的術法。”說直接些,太卜掌握的陰陽術法里,沒有純粹的起死回生術。除了生道和陰陽,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有一個辦法倒是擺在眼前,冥道修者在死后,可以復生,雖然可能導致修為或戰力的丟失,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復生。問題是這僅限于冥道修者,不適合于其他人。徐志穹找一個冥道修者,把他殺了,殺完了,再把他復生,如此反復,這位冥道修者,就可以一直為徐志穹創造功勛…首先,這對冥道很不禮貌。其次,師父說的非常清楚,裁決出錯,要受重罰。也就是說不能殺不該殺之人,也不能讓不該活著的人起死回生。該殺的人不該活,該活的人不該殺,這是一個矛盾的存在,徐志穹不可能把修行寄托在某個人或某個特定群體上。在學會起死回生術之前,徐志穹找不到增進修為的途徑。這是找不到出路了?難道沒有另一條出路?有沒有另一條…徐志穹沖進中郎館,去找夏琥。修行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說,反正已經長生不老了。另一條門路,必須盡快開拓出來。等把中郎館上下找了一遍,徐志穹只找到了夏琥的役人。“主人去千乘國緝拿惡徒去了。”役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年紀不大,應對倒很從容。“去了千乘國何處?”徐志穹兇惡逼問。役人坦然回答道:“去了何處,我也不知,但主人說了,馬長史不能去千乘國。”“我怎就不能…”徐志穹愣了片刻,想起了一件事。沒有千乘國種血,修為到了凡塵之上,就不能再去千乘國,這是神棄之地的規矩。徐志穹以后想去千乘國得另想辦法,而且這辦法非常不好想。娘子心機太深了,也不知她那條門路有沒有這么深。徐志穹向老常和楊武交辦了一些事情,離開了千乘罰惡司,去了竹鳶城。到了客棧,徐志穹進了倩娘的房間,但見林二姐躺在床上,氣若游絲,面無血色。徐志穹大驚,趕緊上前查探狀況。倩娘沒受傷,但氣機耗損嚴重,已然到了耗盡邊緣。這是與人惡戰了一場?徐志穹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他叮囑過竹州罰惡司的判官,對倩娘多加照顧,如今倩娘拼到氣機耗盡,那群判官卻未曾出手相助?徐志穹將意象之力注入到倩娘經脈之中,倩娘漸漸恢復,徐志穹也發現了其中原因。倩娘氣機耗盡,未必是有惡戰。他打開罪業之童看了一眼,倩娘身上的云霧又清晰了不少,修為已經來到了五品。她晉升了。晉升時間不確定,應是在這一兩日間。竹州罰惡司肯定叫人在附近照看著,但一個姑娘家,只是不出門而已,判官沒有查探出異常,也在情理當中。意象之力調和過后,倩娘漸漸蘇醒過來,徐志穹又給她尋覓了些熱食,過了半日便恢復了近半。“徐郎,我覺得修為上,有了不少心得。”雖說依舊虛弱,但看見徐志穹,倩娘還是笑了,帶著酒窩的笑容依舊甜美。徐志穹問道:“是聽到祖師的指點了么?”倩娘搖頭道:“那倒沒有,我只是按徐郎所說,仔細研習各品技法,昨日研習六品技時,忽然覺得經脈通透,越學越是純熟,許是沒加克制,氣機散逸的過快,身子突然支撐不住,就這么昏睡過去了,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徐志穹長出一口氣,幸虧自己回來的及時。這是徐志穹在知曉這一道門后,第一次見到名家修者晉升。別說是徐志穹,就連倩娘都是第一次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晉升。在此之前,名家道門是混亂的,模湖的,幾乎沒有品級的概念,倩娘在修行之中完全找不到方向,也感知不到有明顯的提升和精進。這一次成功的晉升,讓徐志穹對名家有了新的認識。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名家的祖師復蘇了,道門的品秩清晰了。其次,按照倩娘描述,名家是典型的修行體系,修行過程是典型的水磨工夫。水磨工夫卻好,倩娘需要做的是繼續打磨以前的技法,同時學習新的技法。關鍵新的技法跟誰學?按照倩娘的描述,林若雪是沒有名家修為的,在她父親過身后,這世上貌似只有倩娘一個名家修者。還得想辦法找祖師指點。倩娘打定了主意:“徐郎,等把這趟差事交辦了,我還去大乾舊土,再找祖師學藝。”徐志穹答應下來,去見見名家祖師也好,順便問問他有沒有起死回生的手段。睡了一夜,次日天明,倩娘身上生出一層油污。殺道、霸道、儒家、陰陽等修者,晉升之后都會類似狀況,這是修行體系一大特點。倩娘覺得身上臟兮兮的,很是羞臊,想去提些熱水,擦洗一番,奈何身上乏力,走不動路。徐志穹看出她心思,且叫小二燒了水,送到房中,徐志穹親自伺候倩娘洗沐。倩娘起初不答應,不光是怕徐郎看,更怕徐郎看到一身油污,笑話她。徐志穹沒有笑,一點點,一寸寸,擦洗的很是認真。但擦洗身后時,徐志穹突然贊嘆一聲:“倩娘,你不光臉蛋上有酒窩,肥桃蛋子上也有酒窩!”倩娘聞言,臉上燙的能把水給蒸干。徐志穹頗為得意道:“當初我自己寫了個山歌,說肥桃蛋子上有酒窩,有人不信,我也說不服她!今后誰再不信,我就把這桃子拿出來看看,這么俊個酒窩,還能看不見么?”倩娘哆嗦一下道:“徐郎,你要給誰看?”徐志穹思索了片刻,拍了拍自家腦門。人家姑娘家的桃子,憑什么給別人看?我這是怎地了?思緒怎么時常不受控制?這難道就是神性浸潤的結果?徐志穹想起了薛運的狀態,他正經起來,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若是發起瘋來,是個不可理喻的存在。他時常瘋瘋癲癲,難道也是神性使然?…又過兩日,倩娘復原了五六分。竹州山水頗為秀麗,恰逢暮春時節,風光正好,徐志穹且帶著倩娘游山玩水,一路走到了百香泉。百香泉是竹州最有名的湯泉,熱泉自山間奔流而下,各個店家引來冷泉,調和好了溫度,再送到店里大小泉池當中。若是在滑州,這種湯泉遍地都是,但在竹州只此一家,徐志穹訂了一間上房,獨門獨院,院子里就有泉池。在店家泡了兩天湯泉,倩娘仔細研習技法,徐志穹仔細研習倩娘的酒窩。左邊的深一些,右邊的淺一點,中間的那個…山花開的正好,倩娘想去山上轉轉。熱泉的源頭在半山,汩汩涌動,熱浪翻滾。倩娘第一次見到熱泉之源,出于好奇,想上前看看。徐志穹將她拉住,憑他的感知,這泉水得有八十度,旁邊的巖石都能燙熟雞蛋,倩娘身子還沒徹底復原,若是倒在這巖石上,怕是要受傷。倩娘正覺遺憾,忽見一群七八歲大的娃娃,赤著腳,走在湯泉附近的巖石上。那巖石離泉水不遠,娃娃的腳丫被燙的通紅,幾乎每個娃娃的腳底都帶著水泡,一個個含著淚,卻又不敢哭,在石頭上慢慢前行。倩娘詫道:“這是要做甚,卻不把孩子燙壞了?”一個老者,六七十歲模樣,一身長袍,穿著厚底的靴子,站在湯泉旁邊。還有三名男子、三名女子,年紀二十到五十之間,都穿著厚底靴子,跟在老者身后。老者神情冰冷,看著孩子們在石板上行走,等孩子們走到他面前,一名中年女子喝一聲道:“跪!”幾十名娃娃跪在了石板上。山上游客不少,見狀都來看熱鬧,一名男子皺眉道:“這是做啥呢?咱們宣人怎么還學著下跪呢?”旁邊一名年輕書生,笑一聲道:“外鄉人,說話且看分寸,你知道這些孩子跪的是誰?”男子詫道:“管他是誰,咱們宣人不下跪!就是梁大官家來了,也不下跪!”書生搖搖頭道:“他們跪的是圣人,榮苦先生的名號,你卻沒有聽過?”“榮苦?”男子眨眨眼睛,“這是墨家的?墨家人家修的是正道,也沒有這么糟蹋人,還逼著下跪的。”這男子有些見識,他知道墨家宗師是苦極寒星,且把榮苦和苦極聯系在了一起。書生嗤笑一聲:“墨家所學,皆是匠人技法,此皆市井微末之術,何值一提?榮苦先生乃世間之真圣人,傳授的是世間至高、至真、至明的正理,豈是墨家那等下作之流能比?”男子費解:“你說的正理便是讓人下跪么?”書生緊鎖雙眉道:“這份苦,是他們該受的,這是為了他們好,這些孩子能成了榮苦先生的弟子,能受榮枯先生的錘煉,是他們的福分,你不明白其中緣故,就不要在這胡言亂語。”中年女子又喊一聲:“禮!”幾十個跪在石板上的孩子,一起朝著那位榮苦先生磕頭。額頭碰在滾燙的石板上,孩子們想哭,卻又不敢。榮苦先生審視著每一個孩子,沒有他的指示,孩子們不能把頭抬起來。他輕嘆一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巖石,日夜受熱泉蒸騰,你何曾聽過巖石叫苦?而今你等身在苦中,不忘授業厚恩,不忘禮之根本,得此磨礪,日后方能成就大事!”他就這么一直讓孩子們跪著。周圍人對他指指點點,這位榮苦先生神情澹然,置若罔聞,仿佛已經超脫于凡塵之外,不在人世之間。旁觀的書生慨嘆一聲道:“這便是磨礪,這便是錘煉,這便是成大事、成大器的艱辛!”徐志穹化身無形,悄悄來到榮苦先生身后,向他腦海中傳了一句話:“你是圣祖子弟?”榮苦先生不澹定了,連連點頭,高聲喊道:“是!”這卻嚇了眾人一跳,包括那書生在內,都不知榮苦先生為何突然失態。徐志穹又傳一句:“快些離開,莫要引人注目,今夜子時,帶上你所有部下,來此間找我。”“是!”榮苦先生又喊一聲。誰也不知道榮苦先生為何一驚一乍,連他身邊的部下都不知是何緣故。但見榮苦先生清清喉嚨,對眾人道:“是,是時候了,今日講學,到此為止,你等退下吧。”一群孩子可算得了解脫,跟著那三男三女離開了湯泉。看熱鬧的男子啐一口道:“讓孩子受了那么大罪,就為了聽他兩句屁話?”書生哼一聲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個俗人哪知其中道理。”一般人確實不懂其中道理。欺侮弱小、折磨良善,然后再講出一大坨狗屁不通的道理。這是怒夫教的標志。不管掛了什么樣幌子,都擋不住怒夫教那股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