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知曉徐志穹的立場,但話說的依舊坦蕩。
常住在畫里的,都是李沙白的弟子。
她既是敢說,足見李沙白發展畫道弟子這件事,并非見不得光,而且無損于大宣的利益。
劉佳琦、張燊、袁魏羈這幾人一直在北境和圖奴周旋,少不了李沙白在背后的支持,他們加入畫道,成為李沙白的弟子,也在情理之中。
但秦長茂的狀況,卻讓徐志穹感到意外了。
以他的性情,在判官道注定沒有前途,認識他這多年,修為上也毫無長進。
他這把年紀,或許還是想在修行之路上再多走幾步,才跳到了畫道門下。
可李沙白為什么肯收他?
秦長茂的價值在哪?
這老東西莫非泄露了判官道的機密?
從何芳的語氣來看,畫道弟子還不止在座眾人,而是包括了這幅畫卷里的所有活人。
“芳華殿下,敢問這一條街上,有多少人是真的,有多少人是畫出來的?”
何芳據實相告:“此事我也不知,有一次曾聽大師兄說過,畫中人與畫外人,各占一半。”
大師兄,指的是蔑十方。
他所說的各占一半,證明這幅畫里出現的人,有一半是真正的人。
這條街很長,住個兩三千人不在話下。
但論這張畫,畫道弟子已經超過了千人。
伙計端上來酒菜,徐志穹不碰舉杯,也不動快子。
倩娘端起酒杯,又往嘴邊送,徐志穹正要阻止,突然想起一件事,倩娘已經恢復清醒了。
恢復清醒之后,她從沒問過這是什么地方,也沒問對面是什么人。
除了對秦長茂不算相熟,心懷戒備,對其他人,倩娘并沒有表現出陌生。
對平素謹慎的林倩娘而言,這屬于反常的行為。
她又在向徐志穹暗示一些事情。
她在告訴徐志穹,她來過這里,對這里的事物和大部分人都很熟悉。
劉佳琦在旁道:“徐當家,你吃呀,這酒菜可不是畫出來的。”
徐志穹喝了一杯酒,味道很是香醇。
放下酒杯,徐志穹把此前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他只說在大海上遇到了一位強敵,沒說對方修為,也沒說道門。
劉佳琦聞言,將杯中酒一口喝干,整飭腰間佩劍道:“適才徐當家未曾明言,卻讓我等生出些誤會,
既是在海上遇上了強人,我等這便前去,將那強人首級取來,獻給徐當家,算作賠禮!”
徐志穹贊嘆一聲道:“劉寨主好氣魄!”
張燊看了看劉佳琦,神情有些尷尬。
袁魏羈給劉佳琦扯了個雞腿:“妹子,別光喝酒,你吃點菜。”
何芳端正神色道:“既是能讓運侯為難,足見這人不是凡輩,敢問他是什么道門,修為幾何?”
這可怎么跟你說?
這是你道門真神的分身?
混沌秘辛,不可說,不可聽,況且事情還關乎真神,若是說了,在座眾人沒有一個能扛得住。
徐志穹模湖回答道:“那人修為在凡塵之上,我離開畫卷之后,得先請救兵,再與他廝殺。”
張燊聞言,收了折扇道:“為何不先請救兵,再出畫卷?”
何芳聞言點頭道:“此地可直抵達大宣京城,待把救兵請來,再借此畫卷,隨運侯一并迎敵。”
這的確是個正經主意,回了大宣京城,能請來大把幫手。
而徐志穹跟著眾人一起去京城搬救兵,一起回到那塊舊土之上廝殺,也免去了眾人的懷疑。
事情說定,何芳起身道:“通往京城的出口在魯清兒綢緞莊,運侯,我帶你去。”
兩人正要出門,忽見伙計拖著餐盤走了進來。
劉佳琦是這里的掌柜,見伙計做事沒規矩,呵斥一聲道:“誰讓你進來的?”
“我來給諸位添一道菜。”伙計勐然抬頭,眉眼下彎,嘴角上翹,眼看臉上要出五道彎。
徐志穹下意識閉上眼睛,回身一個擺腿,正中伙計臉頰。
“救命啊!”伙計慘呼一聲,飛到了樓下。
劉佳琦愕然道:“徐當家,你也太狠了,就算我收下伙計沒規矩,你也不該下這么重的手,你這是一點面子也不給我…”
話沒說完,劉佳琦感覺自己聲音不對,比以前低啞了許多。
眾人也覺得不對,轉臉看向了劉佳琦。
原本十九歲的劉佳琦,而今看來已是六十上下的模樣。
適才伙計進門,除了劉佳琦和徐志穹,沒人留意到他。
沒想到這廝這么快就追到了畫里,
徐志穹及時閉眼了,劉佳琦沒作任何反應,直接中了對方的混芒之技。
突然變老的劉佳琦坐在了椅子上,一臉驚慌和絕望,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眾人也嚇傻了。
這是什么手段?
這是操縱了光陰?還是奪走了年華?
在他們的認知當中,各家道門都沒有這樣的技法。
劉佳琦在絕望之中似乎失去了意識。
徐志穹喊一聲道:“劉寨主,莫慌,還能變回來!”
“當真…”眾人視線轉向了徐志穹,卻發現徐志穹右腿消失不見,正在地上用單腳跳躍。
何芳驚呼一聲道:“運侯,你這是…”
徐志穹搖頭道:“莫怕,我有辦法復原,咱們先離開此地!”
張燊駭然道:“運侯,適才那位,就是你說的強敵?”
這位強敵,顯然超出了眾人的理解能力。
劉佳琦哭道:“剛才那個是我店里的伙計,是我從北邊帶來的…”
袁魏羈搖頭道:“那肯定不是你伙計,這廝用了易容術。”
徐志穹看著何芳道:“可未必是易容術。”
何芳一怔,發現徐志穹是在向她傳遞某種信息。
難道這是矯枉之技?
這人是我道門高品?
倩娘趴在圍欄旁看了片刻,回聲對徐志穹道:“徐郎,那伙計不見了。”
徐志穹對何芳道:“盡快去京城找幫手,免得此間受到牽連。”
此間有上千畫道修者,混沌若當真動手,一個也不會剩下。
眾人一并下樓,朝魯清兒綢緞莊沖了過去。
魯清兒綢緞莊就在這條街上,走直線,按理說怎么走都走不錯。
可一群人走了一頓飯的時間,又走回了茉莉樓酒肆。
張燊收了折扇,一臉費解。
袁魏羈吸吸手指,喃喃道:“這卻邪門了!”
何芳看向了徐志穹,徐志穹正用意象之力,悄無聲息為眾人疏通經脈。
這群人中了矯枉之技,只因為他們聽了伙計一聲慘叫。
徐志穹問了一聲:“芳華公主,你沒見過這技法么?”
“我?”何芳一怔,難道這又是我道門技法?
在何芳的理解之中,閉目就是關閉視覺,塞聽就是關閉聽覺,矯枉就是易容術,這些都和迷路沒什么關系。
化解了矯妄之技,秦長茂思緒清醒了許多,對眾人道:“諸位先去我鋪子避一避,我鋪子有一條密道,直通芳巧棚后臺,芳巧棚子旁邊就是魯清兒綢緞莊!”
矯枉之技被徐志穹破解,眾人跟著秦長茂進了刷牙鋪,劉佳琦頗為好奇:“芳巧棚不是勾欄棚子么?你家鋪子怎么會有通往勾欄的密道?”
秦長茂抿抿嘴唇道:“我是為了賣牙具。”
“呸!你個老色坯子!裝的道貌岸然,齷齪心思卻不少,你若是往前臺去看戲也就罷了,你往后臺開什么密道?真不知羞臊!”
袁魏羈在旁道:“妹子,你都老成這副模樣了,不著急是怎地?先辦正經事吧!”
眾人立刻進了刷牙鋪,剛關上房門,卻聽門外有人喊道:“掌柜的,買刷牙子!”
“今天不做生意!”秦長茂打發了一句,轉身進了庫房,找了許久,沒找到密道入口。
秦長茂慌了,他的庫房就那么大一點地方,那條密道隔三差五走一趟,怎么可能找不到?
徐志穹趁機給自己破解了混芒之技,消失的右腿長了出來,見秦長茂還找不到密道入口,徐志穹意識到適才在門外喊著要買刷牙子的人有問題。
他用這一句話,讓秦長茂再次中了矯枉之技。
他又幫秦長茂破解了矯枉之技,恢復了分辨對錯能力的秦長茂找到了密道入口,帶著眾人去了芳巧棚子后臺。
眾人從墻上一面屏風之中走了出來,屏風后邊是歌伶和舞姬換衣的地方,前邊是整飭妝容的地方。
秦長茂一現身,正在整飭妝容的歌伶舞姬們全都圍了上來,以為他送齒藥來了。
劉佳琦冤枉了老秦,他真是來做生意的。
歌伶、舞姬為了贏得客人喜愛,都想要一口皓齒,還得讓口氣芬芳,齒藥用的極多。
秦長茂的齒藥有獨門秘方,特別招歌伶、舞姬喜愛,所以秦長茂隔三差五便來送貨。
一名舞姬見秦長茂走的匆忙,且上前攔住道:“老秦,我上次訂做的刷牙子,怎么還沒送來?”
秦長茂都想不起這人何時定了刷牙子,且敷衍一句道:“明日便送來,今天有要緊事,卻不做生意。”
“不做生意,你來作甚?看景么?”舞姬一笑,臉上露出了五道彎。
老秦一看那舞姬的臉,嚇得渾身一哆嗦。
徐志穹捂住秦長茂的眼睛,把他帶回到屏風,對眾人喊道快回刷牙鋪!
秦長茂這把年紀,中了混芒之技,很可能當場老死。
可徐志穹沒想到的是,秦長茂中的不是混芒之技,而是矯枉之技。
他傻呆呆站在屏風前,卻無法開啟來時的密道。
不止秦長茂一個人中了技法,張燊和袁魏羈找不到后臺出口,何芳也失去了方向感。
而此刻,后臺所有的歌伶舞姬都沖著眾人在笑,臉上帶著五道彎鉤。
徐志穹喊一聲道:“閉眼!”
眾人趕緊把眼睛閉上。
一名歌伶開唱了:“春谷,春谷,春…”
倩娘迅速在口中誦念:
“你唱我便聽!”
合理立論。
“不唱便不聽。”
合理推論。
“不聽便不唱!”
不合理推論。
說完,倩娘捂住了耳朵,表示她不聽。
歌伶聲音突然中斷了一吸。
只用了這一吸時間,徐志穹瞬間布置了一道法陣,帶著眾人離開了勾欄后臺。
去哪,他不知道,他的傳送法陣本身就不濟,對這畫中世界,他也不是很熟悉,能離開后臺便是萬幸。
從法陣之中鉆出,眾人出現在了街邊。
徐志穹沒有多想,拉著何芳來到路邊,用最快的速度化解了她身上的矯枉之技。
在千乘國,徐志穹差點被矯枉之技害死,因而對這技法也最為熟悉,比化解混芒之技要容易的多。
轉眼之間,徐志穹化解了技法,何芳恢復了辨認方向的能力。
“芳華公主,立刻去找救兵!”
何芳點點頭道:“運侯,你隨我來。”
徐志穹搖頭道:“我不能隨你去了。”
他發現了一個問題,無論他去哪,混沌總能迅速找到他。
如果不和徐志穹分開,誰也別想逃出混沌的手心。
“你說這是什么道理?你說為什么他總能找得到我?
阿窮,你怎么不說話?
每逢緊要關頭,你話都不少,怎么今天就這么安靜?
你怎么嚇成了這個樣子?
混沌到底是來找我,還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