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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你看——”胡不歸挖開沙土,仔細清理樹樁下的遺骸,忽然發現了什么,大聲叫了起來。
林晚榮聞聲望去,那厚厚的沙土下,隱隱約約露出兩副完整的遺骨。這兩副遺骨緊緊擁在一起,十指牢牢相扣,靜靜仰躺在地上。許多年的風吹雨打,他們的肉身早已化去,只留下皚皚白骨。
玉伽凝望著那緊緊相依的遺骸,良久才輕聲道:“從體形上看,似是一男一女!”
“沒準還是一對情侶,他們怎么會死在這沙漠中呢?!”林晚榮搖頭嘆息。突厥少女卻已蹲下身去,緩緩的撥開遺骸身旁的沙土,隱隱露出些羊皮碎片。這羊皮經歷風吹曰曬,早已干涸黝黑,破碎成了零零片片。玉伽卻是個好姓子,她輕輕抹去塵沙,一點一點的將那破碎的羊皮拼了起來。
這羊皮上寫著華語與突厥語兩種文字,字跡雖是殘缺不全,大意卻仍的看的清晰。突厥少女仔細辨認著,臉色漸漸的沉寂下來,她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輕輕搖頭,臉上生出幾絲悵然。
看玉伽沒有阻攔自己的意思,林晚榮湊上臉去,笑道:“這是什么?!是藏寶圖還是武功秘籍?!每一次奇遇一定會碰到好東西,上都是這么寫的。”
這人真是鉆到錢眼里去了,玉伽氣惱瞪他一眼:“為何美好的事情,到了你眼里,總會變得如此庸俗不堪——你自己看吧。”
也不知是哪里又惹到了這女子,她神情漸漸的冷了下來,盯住林晚榮,一言不發。
林晚榮湊上前去,盯住那羊皮仔細辨認了一陣,神色忽然變得古怪,他想笑,卻又不好意思。
見林兄弟賊眉鼠眼、神情怪異,高酋忍不住的插嘴道:“林兄弟,這上面寫的什么?”
林晚榮嘆了口氣,搖頭道:“也沒有什么,一封很古老的情書而已。”
“古老的情書?”胡不歸笑著道:“這倒是奇了,既是情書,怎會用兩種文字寫成?難不成臨到死了,他們還想將自己的情書通譯成多國文字。”高酋點頭嗯了聲,顯然也贊成胡不歸的意見。
林晚榮望著那相擁的遺骸,沉聲道:“之所以用兩種文字寫成,是因為,這一對情侶乃是出身于不同的民族。這男的,是我們大華人,而女的,則是突厥女子。”
大華男人和突厥女人?胡不歸老高面面相覷。數百年來,大華和突厥一直處于敵對狀態,兩族青年相戀,那是雙方都極為忌憚的事情,沒想到在這死亡之海深處,卻埋有這么一對異族鴛鴦。
“這大華青年,乃出生書香世家,后家道中落,便棄文經商,往來于大華與突厥之間,他偶然之間這突厥女子相遇,二人漸漸產生了感情,私定了終身。但由于兩國多年的戰爭,積怨極深,他們的戀情遭遇所有人的反對。這突厥女子便被族人以五十匹駿馬作為交換,許配了一個同族的勇士。”
講到這里,林晚榮搖搖頭,嘆息道:“不批評你們還真不行——人又不是貨物,怎么能就這樣活生生的交易出去?你們到底把自己的同胞當成了什么?!”
他目光盯住玉伽,這話說給誰聽,人人都知曉。突厥少女抬起頭來,倔強道:“我族人的脾姓,哪里用得著你們大華人來管?!”
“不要我們管,所以就鬧出這樣的悲劇了!不是你的族人相逼,他們會死嗎?”林晚榮指著地上的遺骸,聲音提大了些,惱火說道。
玉伽看他幾眼,捏緊小拳頭,冷冷道:“為何只說我們突厥?怎么不說你們大華?反對這親事的,你們也有一份!要說逼死他們,也少不了你們的罪過!”
看這二人針鋒相對的吵了起來,老高老胡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些奇怪。本來這二位斗智斗勇也是常事,但像今天這樣,每句話都要斗個來回,卻是少見,看來玉伽的確是什么地方惹到了林將軍。
老高吶吶笑了兩聲道:“林兄弟,事還沒說完呢。那女人既然被許配給了別人,怎么又和她相好的,一起到了這羅布泊呢?”
“私奔唄,還能有什么辦法。”林晚榮搖搖頭,無奈道:“他們在婚禮前一夜出逃,卻被這女子的族人發現,被追的無奈,二人一咬牙,就鉆進了這渺無人煙的死亡之海。他們巧遇了這個商隊,夢想跟著他們走穿絲綢之路,尋找屬于自己的世界。后面的事情,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了,他們走進死亡之海,卻再也沒有走出來。從此化為沙漠里的一堆白骨,生生世世不再分離——‘素手青顏光華發,半是塵緣半是沙。我喚青天睜開眼,風霜怎奈并蒂花!’,唉,好詩好詩,這位逝去的仁兄,不僅情詩寫的好,這風流的精神,也頗有我當年的風范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胡不歸二人聽得感慨,方才聽林兄弟講這白發銀沙的故事,沒想到眨眼之間便有一個現實版本上演。
玉伽聽他念詩,呆呆愣了良久,才搖頭輕嘆:“詩是好詩,人也癡情,難怪能叫我們突厥女子傾心。比那些不學無術、坑蒙拐騙的流寇要強上百倍了。”
這丫頭也來諷刺我?要論起作詩、論起癡情,我可比這仁兄要強上百倍。林晚榮哈哈笑了兩聲,裝作沒有聽到她的話,將頭湊到玉伽面前:“月牙兒小妹妹,你們突厥女子的情書里寫的什么,能不能叫我也看看?”
“你看的懂么?”突厥少女白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捧緊了手中的羊皮。
論起突厥語,林晚榮確實是黔驢技窮。他無奈的笑了兩聲,嘿嘿道:“有一些語言,是天下共通的,我不學也能看的懂。玉伽小姐,你能不能把這遺書也念念?突厥女子會寫出什么樣的情書,我真的很想知道唉——”
看他嬉皮笑臉、充滿好奇的模樣,玉伽臉頰微微一紅,她盯著手中的羊皮,低下頭去微聲念道:“——我是沙漠里的一條魚,思念你時誕下的淚珠,將是我生命里、永不干涸的溪流!”
林晚榮呆了一呆,良久才嘆道:“月牙兒小妹妹,這真是那位突厥女子留下的情詩么?”
玉伽也不抬頭,輕輕嗯了一聲:“確實是我們突厥女子所寫。”
“不錯不錯,原來突厥人也有才女。”林晚榮拍掌道:“我們這位大華兒郎真是好樣的,拐了突厥才女逃跑,打死都不肯投降。這般雄壯的氣勢,和我真有一拼那。
看這人賊笑的樣子,玉伽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微怒道:“雄壯什么。你們這些可惡的大華男人,就會引誘我們突厥女兒!”
這也能怪我們?林晚榮哈哈大笑,攤開雙手道:“月牙兒小妹妹,你的理論可真奇怪。若按照你的推斷,我是否也可以這樣說——可惡的突厥女人,最喜歡勾引我們大華男人!!”
“你——”玉伽哪能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她氣得小臉發紅,惱怒的轉過頭去,再也不理他了。
林晚榮點點頭,無限感慨的嘆了一聲:“不過這情詩倒作的真的不錯,最起碼,我很喜歡!”
“不聽!”玉伽賭氣似的捂住了耳朵,或許是因為太熱,她臉頰竟紅的通透。
除了這一男一女戀人外,其他人的遺骨都已經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了。
林晚榮沉默道:“這些是絲綢之路的先行者,不管他們是大華人、還是突厥人,他們都具備了無尚的勇氣和探索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前輩。胡大哥,將他們的遺骸收斂,好好葬了吧。”
兔死狐悲,這絲綢之路上逝去的白骨,見證了死亡之海的無情,他們和五千將士乃是真正的同路之人。
氣氛一時壓抑,胡不歸應了聲,尋來幾個兵士,挖出個大坑,將那皚皚白骨整理下葬。那一對癡情的男女生死相依、難分難離,眾人用流沙,單獨為他二人筑了一個墓穴,連那寫滿情詩的羊皮,也一同埋了下去。
望著漸漸被沙塵所覆蓋的白骨,不管他們曾經多么的榮華富貴,終是化成了黃土一抔。這一刻,誰是大華人,誰是突厥人,似乎已經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林晚榮當先跪了下去,向絲綢之路的先驅亡魂們磕頭。玉伽見他如此動作,微微發愣,她遲疑了良久,終也咬咬牙,緩緩的在他身邊跪了下來。
林晚榮好奇的看她一眼,笑著道:“你這是拜誰?!”
“要你管。”玉伽小聲哼哼:“——你又拜誰?”
“拜這些用雙腳踏出絲綢之路的先驅。”
玉伽咬咬牙,輕道:“那我也拜他們!”
林晚榮臉色忽地變得嚴肅,淡淡道:“玉伽小姐,你要想好了。這些開路先驅不僅有你們突厥人,還有我們大華人。你也拜他們嗎?!”
玉伽臉色一變,吶吶道:“我,我——”
“算了,個人信仰不同,我也不逼迫你。”林晚榮輕輕揮手,無聲一嘆:“你想拜誰,就拜誰吧。”
玉伽沉默了良久,忽地莞爾一笑,朝那情侶墓穴一指,輕聲道:“我拜他們總可以吧,這一男一女的忠貞相守,讓我感動!”
這丫頭倒的確很聰明,能叫高傲的突厥少女做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林晚榮嘻嘻笑道:“我也很感動,那就大家一起拜吧,我們大華有這個風俗的!”
什么風俗!玉伽哼了一聲,俏臉生暈,也懶得理他了,望著那情侶合葬之墓,她盈盈拜下去,口中吶吶嘆道:“生不離,死不棄,與心愛的人同生共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請草原之神保佑,玉伽再也不想見到這樣的悲劇!愿天下有情人,皆能美滿團圓!”
她雙手合十,虔誠的拜下去,恭敬叩首。
不用看也知道這丫頭會許下什么愿望,林晚榮躲在一旁偷笑。
玉伽站起身來時,天色已經漸漸的暮了。她望著林晚榮,忽地嫣然輕笑:“窩老攻,我想喝水,你還有沒有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你都拿清水洗臉了,還敢找我要水喝?林晚榮臉色一變,怒狠狠道:“你再敢提一個水字,我就跟你拼命。”
看著他干裂的嘴唇,玉伽搖搖頭,輕輕道:“有時候我覺得你很聰明,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和猴子一樣的笨!”
“拜托,猴子那是聰明好不好?!”林晚榮不滿道。
玉伽微笑著點頭,咯咯道:“那好,聰明的猴子,你喝水了嗎?!”
林晚榮干咽了口吐沫:“要你來多管閑事——我剛才喝了一百多口,撐死了。現在沒時間和你啰唆,胡大哥,天色不早了,隊伍開拔!”
胡不歸應了聲,一馬當先,五千將士便悄然向前進發。林晚榮轉過頭時,卻已不見了突厥少女的蹤影。
高酋將一個絲綢包裹的布袋交給他,曖昧的眨眨眼:“林兄弟,月牙兒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給我的?還要老高轉交?林晚榮四面瞅了幾眼,卻不知道玉伽鉆到哪個馬隊后面去了。
這絲綢布袋入手柔軟,捏著還有咕嘟輕響,也不知裝的什么東西。
他疑惑的解開袋子,剛看了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玉伽送來的,竟是一個滿滿的水囊,囊口處一彎若有若無風干的唇印,還散發著淡淡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