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前面有條河!”
小石頭在原地驟然站直,生生阻擋住了身后兩人跟隨。
田青文的視線越過趙二官的肩膀,察覺前頭視線猛然開闊,耳旁寒冷潮濕的風聲大作,隱約看到了小石頭腳下的怪石嶙峋、危巖竦峙,宛如身臨讓人望而生畏的峽谷,如果不是止步及時,幾人恐怕就已經墜落到湍急暗河之中了。
在三人驟然駐足的地方,隱約傳來轟鳴的水聲,原本漆黑的環境,隨一柄利劍斬破重重迷霧而略微清晰——那是一道天光倏然灑落,正從洞頂一處窄小的洞口垂來。
從洞口那四四方方的構造來看,竟然像是一處古井的井口,并有一根井繩緊栓于轆轤上,垂直飄蕩在暗河之間,甚至有根漆黑不腐的浮木,正如渡橋般豎在暗流當中。
這時他們就都明白了,頭頂一片云影天光飄蕩,是因為盜洞的曲折潛行,讓他們不知不覺間已身處于上層陸地,下層暗河的神秘溶洞中!
整個溶洞暗河深藏在地下,曲折幽深的洞勢地貌遠超想象,旱魃逃到這里順流而下早就不見了蹤影,活人要是被卷入幽深曲折的暗河之中,恐怕就連留下全尸都是奢望。
“得想個辦法出去…”
田青文提議道。
幸好不遠處有井繩垂墜,三人身量也并不粗笨,小石頭與田青文忽略井壁青苔雜草,很快便靈活地順繩爬了上去,而最后輪到趙二官時,他沒有力氣攀爬,便一只腳踩著打水木桶,兩手緊緊握住結實井繩,由上頭兩人合力推動轆轤,靠絞盤將他接應了上來。
“這好像是…瑞巖禪寺?”
趙二官一爬出井口就傻眼了,原地繞著苔綠石井轉了幾圈,隨即篤定地認出了這座背倚大山、依勢而建的建筑,就是吳屯的寶剎「瑞巖禪寺」,他們身后這口寺中龍井,傳說建寺時所用木材均由井中浮出,源源不斷取之不竭,原來是有一條地下暗河經過!
田青文也表示難以置信,瑞巖寺和他們剛才所處,中間本來還隔著黃凹壟,剛才那條密道的路線,竟然跨越了整整一座的山崗,最后才匯入暗河之中?!
寺廟之中古樹崔巍,蔚為大觀,僧眾卻寥寥無幾,香客也不見蹤影,三人渾身是泥狼狽不堪,正好不遠處有一座琉璃蓋頂、雕龍刻鳳的廊橋,橋下溪水清澈見底、游魚可數,三人便趁著四周沒人,決定先到寺前溪澗當中濯洗一番。
可偏偏是在余光瞥時,三人竟然在廊橋上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矗立。
小石頭放眼望去,赫然是一位瘸腿和尚,正在和失蹤數日的洪文定并肩走著,相互間還因為某些事情正在反復商談,無暇他顧。
就這樣陰差陽錯突然在橋上發現洪文定,這讓小石頭和趙二官猝不及防間,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唯有田青文由于許久沒見到洪文定,反而是最后一個從另外兩人的神情判斷出來的。
她喜出望外地剛想要呼喊,卻被小石頭一把扯住胳膊,差點就被拽到在地。
“你干什么!”
田青文怒氣沖沖地問道,小石頭卻一臉嚴肅地對她說:“先不要相認,你們看洪師弟的手勢。”
田青文循聲看去,發現他邊上的瘸腿和尚一直側身促問,又由于一條腿是瘸的,只能盡力傾斜保持平衡,腰肩都擰向洪文定的方向。
而此時的洪文定正將身體轉動,雙臂悄悄移至一個恒旻大和尚看不見的角度,將手背相對貼在一起,顯然是做給他們三人看的。
“師弟已經認出我們了——他的意思是他現在很安全,不要輕舉妄動。”
這時候的小石頭冷靜而固執,竟讓人生不出反駁的念頭。
另一邊的洪文定,原本正與恒旻大和尚商談著刑卷之事,詳細講述自己地所見所聞。
他說自己昨夜莫名撞鬼,倒在了廢棄府衙的清獻樓中,等到醒來周圍空無一物,藏在身上的刑卷也不翼而飛,直至天蒙蒙亮才勉強脫困而出,由于擔心凈鬳教的人發現端倪,便暫且躲回瑞巖禪寺。
恒旻大和尚聽完似乎十分扼腕遺憾,可他臉上卻盡量控制著不露出僵硬的表情,口中一邊開解著洪文定,一邊不斷詢問他記不記得刑卷內容,若是能夠得到一點線索,對于管知縣或許也會有幫助。
“小施主,你的身體何故搖擺不定,難道是傷勢發作了?”
恒旻大和尚見洪文定姿態有些別扭,連忙上前噓寒問暖,卻決計沒有想到他是在用暗語手勢,在和小溪旁的小石頭交流著。
洪文定余光瞥見三人原地未動,便偷偷將手勢撤回,順勢捂住胸口艱難答道。
“一點小傷,休息幾日便無妨了。”
恒旻大和尚隨即關切地說道:“不礙事不礙事,小施主乃是貴賓,盡可在我這瑞巖寺里養傷,住多少時日都行。”
“那就多謝恒旻師傅了!”
恒旻大和尚見洪文定終于松口留下,他心中暗罵管知縣坑人,是真怕洪文定就此甩手離開,把他們一群和尚扔給旱魃自生自滅,索性邊走邊說陳年往事,希冀以此打消洪文定的退意。
“小施主,伱昨夜在城中所見的鬼祟,就是那凈鬳教所施為,并且前明這樁舊案,與這伙妖人脫不了干系。”
“嘉靖年間,崇安官府在一樁命案的推案定讞之時,被這伙妖人抓住了口舌把柄,當夜蠱惑教民圍攻府衙,兇徒刻毒寡恩,甚至把死者遺體抬入府衙不葬不殮,想要倒逼開堂重審。”
“此事群議洶洶,數月間卒難平息,建寧知府楊一鶚聽聞后派人重驗,通判林萬春、推官吳維京雙雙親至崇安,在一番聽訟斷獄后,便仍舊按天地常經、古今通義下判。”
“聽聞此事,凈鬳教教主張姓妖人開始興風作浪,當夜在府衙當中布下邪法,整日招使鬼祟出沒,借此蠱惑崇安教民,說崇安縣系刑獄不正,才會有冤魂不寧,唯有隨著凈鬳教燒香禮懺,才能得主持正道的正知真法,自此民間有訟悉數聽凈鬳妖言,官府權柄權柄旁落。”
恒旻大和尚連連嘆息,說得是情真意切,所言線索也與洪文定昨夜見聞頗為契合,譬如庭前無頭男尸、樓中無名棺槨,便與和尚口中的冤獄,顯然有著十分微妙的聯系。
“恒旻師父,此案究竟有何玄機,能鬧得如此沸揚?”
“哎,都是百年之前的事情,當初牽連之人也已經是塵歸塵土歸土了,哪里還打聽的清楚?說到底不過是凈鬳教興風作浪。管知縣如今想要追根溯源,從根上消弭懸案,重振風氣,卻少不了將此事重提一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洪文定頓時明白了知縣在其中的地位,面前的和尚只能閃爍其詞,于是便將這些事情記在心里,也不再多說追問,兩人又聊了一些不相干的話題,洪文定便借口傷勢未愈氣血虛弱,主動回到瑞巖禪寺的禪房客舍休息了。
在溪澗旁徘徊的小石頭三人,見洪文定與和尚已經轉頭回到禪寺,思索片刻也離開原地,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等快到山門外時,果然在一片寂靜樹林中見到原地等候的洪文定。
“師弟,你還活著。”
“洪少俠,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洪師弟,你是怎么跑來哩?”
三個人三種態度,洪文定微微一笑,抬頭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剛才瑞巖寺的方丈在邊上,有些事情不方便商討,我便索性先用言語支走他了。”
田青文連忙擔心地說道:“這和尚可是壞人?咱們在這兒說話不怕他瞧見嗎?”
洪文定自信一笑:“放心吧,寺中腿腳利索的和尚前天就被我打趴下了。其實早在崇安縣城,我們恐怕就已被人監視,這座寺中誠然有和尚盯著我,卻未必會出什么危險。”
小石頭出聲問道:“壞人在崇安城里嗎?”
洪文定十分坦然地答道:“我也還沒查清楚。”
隨后,洪文定就將自己當夜是怎樣故意被擒,又是怎樣尾隨來到瑞巖禪寺附近的事情說了一遍,當時他就覺得崇安城中有人在窺探著自己,等昨夜再遇兇戾的夜和尚,就更加堅定了他的這個想法。
只是洪文定并未明說懷疑的是誰,就繼續將夜探廢舊府衙撞鬼的經過,統統說給了三人聽,小小一座縣城府衙能藏匿著這么多的鬼怪,聽得小石頭三人是連連咂舌。
說完洪文定這邊,小石頭也將他們如何找到凈鬳教大師哥,又如何在鬼魋經奇歷險的過程講述一遍,雙方互加印證,頓時又多了許多線索。
“當初麟皴怪物就在瑞巖寺外的密林中消失,若按你們所說,龍井之下存有暗河,那旱魃必然是盤踞在這附近。”
洪文定細細思索著,似乎在判斷這里安全與否,“恒旻方丈對于旱魃的驚懼不似作偽,恐怕旱魃就是來對付他們的。趁著別人不知道咱們的關系,你們此時回到崇安縣城會更加安全,這里由我繼續打探就好。”
田青文內心對于洪文定的自行脫險,自然是深表遺憾,此時也只能略帶擔憂地說道:“少俠,我懷疑這旱魃是山間老魅作祟,縱使你功夫了得,一個人也要多加防范才是。”
田青文話里話外瘋狂暗示,你自己一個人不安全,看我看我,我現在很閑很有空!
洪文定點了點頭鄭重說道:“我自然曉得。但我身上負有師門要事,恒旻方丈又素與崇安知縣相善,此時免不得要借勢而為。”
趙二官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哽著半天也沒說出來,反而是小石頭很認真地說道:“師弟,你是不是要我去做什么?”
洪文定與他默契微笑,點了點頭。
在別人眼中,或許小石頭只是一個六七歲大的懵懂孩童,可只有他們師門之中才明白,這個孩子的武功之高,心性之堅,已然是武夷派年輕弟子中的大殺器。
“正是,師兄。如今我對于凈鬳教還一知半解,又不方便與他們有所交流,此事還需要你混進去打探一番,咱們互為表里,遇事才不會全軍覆沒。”
洪文定原本以為小石頭被凈鬳教擄走,還想通過管知縣的關系找尋一二,但現在發現沒有被擄走,他卻更想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田青文聲如蚊蠅地反駁道:“少俠,小女子我就入了凈鬳教呀,教中都是些邑民鄉人,不像有什么問題的。”
洪文定聞言連忙說道:“好!那就有勞田姑娘引薦我師兄入教,雙方是非曲直我不了解,但我相信以師兄的智慧,一定能明辨良莠。”
小石頭挺胸疊肚地咧嘴笑著,連忙擺出一副開門大弟子的架勢點頭道:“師弟放心,他們騙不了我的。”
一番商議之后,洪文定不知為何又看向了田青文,目光中的篤定誠懇使她有些羞澀,連忙底下了頭。
“少俠有何吩咐,青文絕不敢辭…”
“田姑娘,我近日心間隱隱總覺得不安,崇安此間風波迭起,不知何時再起變故,長此下去恐怕勢單力孤…”
田青文滿心期待,想著洪文定會說些讓她留下來的話,可洪文定一開口,卻是截然相反的請求。
“我這里有書信一封,有勞你在引薦師兄入教之后,盡快去往武夷山大王峰,請我派掌門恩師,「君子劍」江聞江大俠前來坐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