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絕壁之上,一道道與山路幾乎呈九十度陡豎向上的石階,接連起那絕壁頂中間黑黢黢的洞口。
幾道鐵索從不見光線的洞中垂落而下,懸在濕滑的石階兩旁。
崖頂與另一面抵近的山壁并列著,使天光只漏一線下來,只映照出那濕漉而光滑的懸崖絕壁。
雷神洞前終日不見天光,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郁水汽聚集于此間,令此間水霧蒸騰,遍生陰寒。
那一身青灰道袍、背著個小包袱的老道人就抓著一道鐵索,臨于雷神洞前。
黑漆漆的雷神洞中,未聞雷聲,只見有一道符咒貼附于其中,隱生出堂皇神光。
本該與友人結伴下山而去的老道,此時笑瞇瞇地看著乍然顯身的蘇午、丹加,以及慧沼禪師,他一手抓著那遍生銹跡的鐵索,一手指了指身后那口雷神洞,出聲道:“幾位可是要先往洞中去探看?無妨,老道來為幾位讓開道路即是。”
他說著話,竟真往旁側挪了兩步,留出可供兩人并行的空余之地,供蘇午、慧沼這樣的后來者通行雷神洞。
蘇午依慧明弟子的言辭判斷,今時凡是身具‘伏羲人祖根脈’之生人,一旦踏足雷神洞中,就極可能與雷神洞中的‘雷澤之墟’交感,打開那所謂‘雷音迷藏’,使得華山之下,或是天后及彌勒內眾,或是‘華胥氏’,或是其他種種恐怖存在,就此臨于世間。
那所謂‘雷音迷藏’,更不應該被打開。
但更或許,華山之中更不存在所謂‘雷音迷藏’,只要有人存留于此時的華山之上,便會因自身所負‘人祖根脈’,與那未見影蹤的‘雷澤之墟’交感,進而致華山催傾,恐怖降臨!
幕后存在早已算定了這一切。
而今蘇午臨于雷神洞前,只是為了證見自己的判斷而已,卻未想到在這雷神洞前,見到了這個雖掛單在華山紫云觀中,其實也無有甚么修行在身的老道士——對方先前還與蘇午言說過華山中近日發生的鬼祟之事,還稱要與友人結伴下山而去,如今卻又出現在了雷神洞前!
蘇午眉心故始祭目乍然張開,看向那雷神洞前的老道。
故始祭目映照之下,彼處雷神洞前空無一人,根本沒有這個老道的存在——可蘇午閉上故始祭目,卻又真切地看到這老道站在雷神洞前的臺階上,笑瞇瞇地看向自己這邊!
“此人并非真實!
貧僧能觀見他的因果乃是一團亂麻,卻照不見他的性靈影跡。他似不是活人,但卻也不是死者…”慧沼在蘇午身旁開口出聲,白眉老僧面孔之上,亦有深深的茫然之色。
今下此般情形,慧沼禪師亦不曾遇見過!
留在彼處的老道,在慧沼眼中,卻只是一團糾纏若亂麻的因果,而其血肉與性靈俱不存在于此間!
“因果…”蘇午擰緊眉頭,一道因果神咒自其指尖飛旋而出,投映于冥冥之中,隨著大道神韻一閃而過,霎時間——
一團龐雜如線團、千頭萬緒難以厘清的‘因果’停留于雷神洞前!
它忽而化散作無數股,綿延進幽深山澗之下,游曳于千山萬壑之中,盤結于隱隱龍脈之上;
忽而又都匯攏而來,聚集于雷神洞前!
那重又聚攏起來的因果再度變作了老道士的模樣,老道士此時看著蘇午,又似并不是將目光投向蘇午,他面上笑意淡了許多,再開聲道:“你們這些游人怎么回事?
貧道請你們先往雷神洞中去游覽,你們倒又嚇得停住了步子。
既然如此,便在外頭等候著,待貧道把雷神洞中灑掃干凈以后,你們再進來罷!”
那老道說著話,便轉身抬步欲邁入雷神洞中。這個瞬間,蘇午陡生出某種觸動,他的身形陡然向前,一手按住了那行將邁步走入雷神洞內的老道肩膀,老道士卻渾若未覺,保持著舉步向前的姿勢,在蘇午手中化作一道消散而去的因果絲線!
這道因果絲線才將消散,因果團中又陡分出三道因果絲線,再次變作三個錦衣華服之上沾著泥漿、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此三人就將蘇午簇擁在中間,‘他們’對蘇午的存在置若罔聞,或捋須而笑,或意興索然,或環視四下。
三個文士的交談聲傳入蘇午耳中。
“此便是所謂雷神洞?
傳聞中上古雷澤大神顯圣之處?此間山勢險奇,但洞中陳設卻太簡陋了些,與我想象中的雷神洞,卻是相去甚遠…”
“呵呵,李兄想象中的雷神洞,又是怎樣光景?不妨說來聽聽。”
“我倒是覺得此間甚為有趣,方才借鐵索攀越懸崖絕壁,也是不可多得的經歷…不論如何,既然都走到這兒了,總要到雷神洞里去探一探。
咱們走罷…”
“走罷。”
“走走走…”
那三個文士簡短交談過后,便要邁步走入雷神洞中去。
慧沼臨于蘇午身畔,口誦佛號,腦后圓光飛轉,又令三個文士散作三縷因果絲線,就此消隱無蹤。
但那龐雜萬分、千頭萬緒的因果團佇立于他倆身畔,不曾因為他們的手段而減損絲毫。
“這些因果——俱為從前登臨華山雷神洞之游人所留。
我們今下看似處于現實的華山之中,實則此下的華山,諸般時空早已扭曲錯亂,相互疊合——說不得你我能從中看到上古之人顯露影跡,步入雷神洞中的情景。”蘇午眼神沉凝,如是說道。
他看到那老道、文士形影聚而又散,內心早生出了這種猜測。
而隨著那因果團中,又分出數縷因果絲線,顯化為蘇午甚為熟悉的幾道人影之后,他的這種猜測已然成真!
——但見張方、魏洪幾個不良人、愿僧抓著雷神洞前垂墜下的幾道鐵索,攀至雷神洞前。
幾人如先前那三個文士一般,絲毫未有發覺蘇午、丹加、慧沼的存在,但在這擁擠的雷神洞前,他們的身形卻正好都避開了蘇午等三人的站位,不曾與三人所在位置發生重疊。
看著那黑黢黢雷神洞中簡陋陳設,以及石壁上掛著的‘人首龍身雷澤大神’的畫像,張方口中嘖嘖有聲:“這便是雷神洞啊?
倒也無甚奇異的。”
他言語幾句,便見身后魏洪取出書冊與筆墨,起筆于那書冊上唰唰唰寫下了幾列字跡。
“我先去把將主交托的事情辦了,在洞中留下鎮壓符箓。”張方看了幾眼魏洪于書冊上寫下來的‘游記’,便收回目光,與眾同僚兄弟言語一聲,得到他們首肯以后,便徑自邁入雷神洞中。
——這一次,蘇午亦未攔阻張方的動作。
‘張方’于雷神洞中留下那道鎮壓符箓以后,便帶著眾人就此離開。
一眾不良人、愿僧遺留于此的因果絲線,都不必蘇午、慧沼出手,便自行消散,歸于虛無。
蘇午、丹加、慧沼默默無言。
張方等人先去蘇午之前,至于雷神洞中,然而蘇午此下站在雷神洞前,卻又與張方等一眾不良人‘重逢’,再看了一遍他們完成自己交托之事的情景。
如此情形,正應了蘇午先前所說——此下的華山,諸般時空已然扭曲,再無有從前、現在的分別了!
——‘將來’之事,是否也留于這因果線團之中?!
蘇午心中陡生一念,亦在此時,那佇立于雷神洞前的因果線團,驟然間再次化散作不可計數的一縷縷因果絲線!
這一縷縷因果絲線密密麻麻停留于雷神洞的懸崖之下、山階之上、雷神洞前,乃或是懸崖之頂!
無數人影在一縷縷因果絲線分散各處,落定軌跡之時,紛紛顯化了出來!
有高冠博帶的古人;
有瘦削又遍身肌肉的苦力;
有以斗篷輕紗遮蓋面容的女子;
還有衣衫簡陋、望之不似今人的上古之民!
慧沼看著那一縷縷因果絲線顯化出的、不同時空的人們,在此剎那同臨于雷神洞四下,他心中驚駭無以復加!
相比起密密麻麻的人影中寥寥幾個上古之民,此間‘留影’的人們,更多的卻來自于‘將來’——
那些穿著各種花花綠綠的、與自上古至今時一脈相承的服飾演化脈絡大相徑庭的衣衫的‘現代人們’,出現在雷神洞四下各處,擁擠于雷神洞中,慧沼看著這些膚色健康、面容姣好的‘現代人’,眼中更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這些人究竟來自于哪朝哪代,但從他們的相貌、發色,也能辨別出這占據‘因果線團’中數量最多的人們,與他仍是同宗同源,均系華夏正脈。
一道道人影如流水般涌入雷神洞中,而后又消散去一縷縷因果。
他們的到來或者離去,于‘雷神洞’而言,好似甚么都不曾留下。
可蘇午卻看到,隨著這無數因果在雷神洞中顯而又隱,一些淺淺的足印便浮現于黑漆漆的雷神洞中山石之上。
那些腳印由門口逐漸接連至雷神洞的深處。
腳印越來越深刻,越來越變得巨大,不似人類所有——
而雷神洞外,天穹之中,黑云密布,激雷涌動,一場豪雨頃刻而降——最初之時,那淋漓雨水通過洞頂的一線天裂隙墜落下來,只是淺淺的、淅淅瀝瀝的雨線。
朦朧雨霧中。
蘇午看到諸多因果絲線紛紛消散,換來了雷神洞中那由此至彼,延伸到漸不可見之地的腳印。
駐留于雷神洞前的‘游人’也愈來愈少。
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未有嘗試阻攔甚么——雷神洞前的情景,只是反映著三重時空中已發生的現實而已。
哪怕抹去那道因果線團,也絕無法抹去那些已發生的現實。
而在愈發稀少的因果留影里,一對夫婦攀越山階而至雷神洞前,他們的頭發都被雨水淋濕,男人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上,更是霧氣蒙蒙。
這對夫婦被雨水淋濕的樣子,倒像是與蘇午、慧沼、丹加處在同個時空一樣。
此時,蘇午看到那對夫婦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模樣,突然愣在原地。
慧沼再一次見到了一對根據其衣衫裝束、更推算不出其處于哪朝哪代的夫婦,他的目光在那中年男人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上微微停留,看著男人面上有些悲傷、有些惶急地神色,禪師推測這對男女身上或是家中產生了甚么變故——
而在這個剎那,那對夫婦奔入雷神洞中。
先前一直未有動作的‘西天教主’,也緊隨其后,奔入了雷神洞中!
慧沼明顯地感覺到,不良帥此時情緒劇烈波動,其之‘性意’甚至流露于外,令慧沼都感知到了其性意的驚顫與不安!
他由此陡地意識到,這對中年夫婦與蘇午之間必有莫大關聯!
而且,他甚至因此生出推測——這對中年夫婦,或許就是西天教主的生父生母,那種孺慕之情深深貫徹于教主不自禁地流露于外的情緒之中,根本難以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