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聲越來越大,越發凄厲。
在凄厲笑聲中,王傳貞左邊臉上浮現出的那張與她長相一般無二的面孔,忽然間浮現出道道血痕,血痕頃刻綻裂開來,將‘王守節的臉孔’完全粉碎!
王傳貞左臉上浮現出層層漣漪,淹沒了‘王守節’面孔的碎片。
她的左臉漸歸于平靜。
赤紅面孔帶著笑意,看著后背上長出的東主面孔。
東主看著王傳貞恢復‘正常’的臉,眼神茫然又惶恐:“守節——”
“郎君莫非沒有看到嗎?”王傳貞看著東主的眼睛,巧笑倩兮,“王守節方才已經自行了斷啦,世間從此再沒有王守節了。”
“不可能!不可能!”東主忽然間瘋叫起來,“你就是王守節,你就是王守節,你休想不管我——王守節,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你必須要將金丹還給我——還我命來!”
“我由女媧神靈摶五色土造化,與王守節唯一的關系,只是借了她的長相而已,又怎么會是同一個人?”王傳貞看著歇斯底里的東主,卻也絲毫不怒,甚至還有耐心與對方解釋幾句,“不過王守節吞下去的那顆金丹,確實為我所用啦。
要多謝那顆金丹,才能叫我化劫灰為己用呢…”
“那你快還我金丹來!
你還我金丹來!”東主聞言更加瘋狂了。
王傳貞搖了搖頭,輕聲道:“郎君今下都需借我身以寄魂,你一個借宿之人,怎好意思向主人家討要東西?不怕主人家厭煩你了,把你趕出去,讓你永無立足之地嗎?”
聽得王傳貞所言,剛才還瘋叫不已的東主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他神色憤恨又驚懼。
想要同這頂著自己發妻面孔的未知之物表達憤恨,卻又擔心自己真正表達出憤恨以后,對方會真正把他這個寄人籬下者‘趕出門去’,讓他再無立足之地。
“這樣才乖。”王傳貞又笑了起來,“可惜我今下看你,著實喜歡不起來。
反而心底對你甚為厭憎。
你——”
她話未說完,東主的眼里忽然淌出淚水,看著王傳貞道:“守節,我的妻!我知你恨我當時棄你于泥河之中,但我當時亦不知為何,神智忽有些不清醒,該是被那牌坊中的詭異影響了——我當時所為,并非我的本意啊!
否則,我何必將金丹一直交由你保管?
此豈不正證明了我的心意?”
“女媧功德牌坊之中,實沒有甚么詭異力量會影響人的心神呀…”王傳貞眨了眨眼睛,“你作這般托詞,若是與方才的王守節分說,說不定她真會信你,說不定她還不會自絕性命,反過來以她自身殘魂,求我給你捏造一具泥身出來…
可我不是王守節,我就在那牌坊里的泥河中,沉浮了許多歲月,我最清楚那里的情況呀。
那你覺得,你這樣說話,我會不會信你?
至于你一直將金丹交托王守節保管,是你相信她絕不會背叛你,她陷入泥河之中,依舊愿意把保管的金丹歸還于你,亦是相信你不會背叛她——這樣來看,她信錯了人呀…”
東主臉色陰沉不定,沉默下來,不再言語。
王傳貞在小腹前交疊的雙手,忽然間反絞過來,繞至背后,捧住了東主那張闊大的面孔。
她聲音輕輕的:“其實郎君你依舊是個尋常人而已,尋常人人性趨利避害,也無甚錯處。
但我今下見過了另一位郎君——他的人性——那不是女媧神靈能造化出來的性靈呀——所以今下看你,便覺得你格外惹我厭憎了些,我卻不能再容忍你寄宿于我身上了——”
“求求你!
你既能用泥胎捏造化身,你吞食了我的金丹,不如以泥胎為我捏造一具化身,作為對我的補償!
我求求你了!”東主面孔瘋狂掙扎,但那雙赤紅如玉的手掌捧住他的面孔,便將他的面孔慢慢捧出了王傳貞化為一潭泥漿的后背,他眼見得自己從王傳貞后背脫離,心神間頓生莫大惶恐,連聲哀求起來!
王傳貞唇角含笑,對東主的哀求并不以為意。
她將東主面孔完全捧出了自己的后背。
這時,馬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那陣細微動靜在馬車前消失,緊接著,馬車的車簾便被掀開來。
頭發花白的秦管家搓著手,眼中滿是色丨欲,垂涎三尺地看著馬車里的東主夫人——在他眼中,東主夫人沒有顯出絲毫詭異之相,反而身著輕紗,窈窕身形若隱若現。
“夫人…”秦管家顫聲說話,“我聽六子說,您叫我過來說話…”
王傳貞捧著東主的面孔,頭顱轉回一百八十度,看著像是狗一樣爬進車廂里的秦管家,她輕輕笑著:“我沒有和六子傳過話呀…不過你既然過來了,也就過來罷…既來之,則安之…”
“是是是!”秦管家渾身激動得發抖。
王傳貞看著他,將手中東主的面孔覆蓋在了秦管家臉上!
秦管家渾身顫抖更加劇烈!
一層層劫灰從他周身撲簌簌落下!
他在瞬息間形銷骨立!
馬車外聚在一起的眾家丁私兵們,俱無心睡眠。
他們看著那駕馬車搖晃了一陣,‘秦管家’神清氣爽地從馬車里鉆出來,躡手躡腳地走近人群,遞給眾人一個只可意會的眼神,眾人心里,頓時有一團火燃燒了起來。
這一夜,眾家丁們都鉆過了東主夫人的馬車。
車廂里的王傳貞,亦終于收集到了足夠的劫灰,以劫灰在自身細細涂抹過一層。
——她身上再次長出了一層昏黃泥殼塑化的皮膜。
清晨。
旦增在屋角落里挖了個深坑,將那兩柄從唐人手中購得的好刀子用破布包好了,又在外面纏上一層茅草,埋進了深坑里。
他在深坑上鋪一層茅草,遮掩去挖坑留下的痕跡。
走出屋子,向屋外準備著釣竿的蘇午與倫珠招呼了一聲:“查旺頭人讓我今天頂替生病的羊倌兒,去給他放羊,我以后可能每天都得出去放羊了。”
蘇午、倫珠聞言都點點頭。
一個農奴害了病,多半是治不起的,就算能請廟里的僧侶來治,更大可能會被越治越嚴重。
所以那生病的羊倌,很可能要沒命了。
所以旦增會說他以后多半需要每天都去給查旺村的頭人放羊。
“那我每天中午回來,你中午教我那個。”旦增向蘇午說著話,做了個揮刀的手勢。
他提及練刀這件事,眼中隱隱發亮。
——今天早上天還未亮的時候,蘇午已經教過了旦增一回。
旦增天賦不好,身體羸弱,但總算還較為努力。
蘇午請旦增一家人在早上吃了肉湯。
“我獵到的那匹野牛,還能多吃幾天。
你中午回來,我們中午吃肉。”蘇午向旦增如是說道。
“好!好!”旦增眼中光芒更亮了,他連連點頭,又走近蘇午身畔,與蘇午小聲說道,“我今天預備和頭人說了,讓他把倫珠的名字從名單上勾了。”
蘇午點點頭。
“那我就真的做了?”旦增又問。
“做,可以做。”蘇午說道。
旦增憨笑了幾聲,沒有說話,走出了院子。
他的妻子拉姆吃過肉湯后,已經趁著身上有力氣,背著籮筐出去撿牛糞了。
此后未過多久,蘇午與倫珠也一人背著一根簡易釣竿,出了門。
兩‘姐弟’直奔智慧海。
倫珠領著蘇午,選了一個地方開始打窩。
蘇午只看了倫珠選的地方一眼,便知阿姐選的地方肯定好上魚。
他等倫珠打好窩以后,便將魚鉤甩進了智慧海中,把魚竿斜插在湖邊的泥土里。
倫珠抱著自己的魚竿,端端正正地坐在蘇午為她搬來的一個小木凳上,眼神認真地看著前方的靜湖。她安安靜靜、不言不語的時候,總給蘇午一種好似她化作了一具飽經歲月滄桑的石雕的感覺。
蘇午將一塊厚布鋪在了湖邊的草甸子上。
身后一片高樹林在冷風中斜蕩,毫無保留的朝陽光就從那錯落的林影里投照在姐弟二人的后背上,也將姐弟二人身前的湖泊,映照出層層金鱗。
看了眼阿姐瘦小的身影,蘇午周圍樹影沸騰著。
他從那沸騰的影子里,打撈出了一副猶如金銅鑄就的皮殼。
那副皮殼躺在陰影中,正面朝上,就是一尊寶相莊嚴的佛陀模樣,只是這佛陀雙手結成的印勢,卻非任何佛門印勢,而是‘光山印’。
將弟子‘尊嘉尤能’的皮殼搬出陰影,蘇午繞至這副佛陀皮殼的背面,看到了它背面已經被完全掏空,無有一絲存留的血肉。
此后,蘇午將佛陀皮殼背在了后背上。
那層由功德與人源鑄就的皮殼一被他背在后背,以他強大的體魄供養著,佛面上一直緊閉的雙目忽然張開,尊嘉尤能的聲音從金佛皮殼的口中漸漸傳出:“尊師…”
“這是怎么回事?尊嘉尤能。
你的身軀緣何會包容著加布沒有皮膜的尸體?”與尊嘉尤能‘背靠背’的蘇午問道。
他心中其實已有猜測。
今下令尊嘉尤能開口解釋,即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