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雪山隔絕了紛亂的戰火。
雪山隔絕的地域里,一座座簡陋的木石建筑在河畔修筑而起。
數百余人聚集在河邊。
烏金絳曲、多吉、白發蒼蒼的曲禮光海藏簇擁在一座以藤條與樹枝編制成的木床周圍,木床上蓋著一層彩布。
他們神色靜默,此下皆無言語。
隨著烏金絳曲、曲禮光海藏等幾人從木床旁轉離,跟在他們身后的人們依次走到木床之畔,每個人都拿出一塊五顏六色的石頭,鋪在了那層彩布上。
那從木床旁走開的烏金絳曲幾人,轉進了旁側的一間房屋里。
在各種玉礦石、青金礦石、寶石礦石鋪滿木床之際,曲禮光海藏背著一個頗大的黑布兜子,句僂著背嵴,在烏金絳曲、多吉二人的護送下,回到了木床旁。
他解開黑布兜子口沿處扎緊的繩索,黑布兜子往下滑落了一些,露出一顆面色蒼白、沒有血色的頭顱。
那頭顱色澤灰白,猶如石灰。
燦烈的陽光投照在尸體枯朽脫水的面皮上,竟將它的面皮映照出些許晶瑩透明的感覺。
曲禮光海藏喉結滾動,眼圈微紅。
圍在木床邊的人群里,響起低低地啜泣聲。
烏金絳曲、多吉兩夫妻,默不作聲地將黑布兜子完全從那具尸身上褪下,一具骨架高大、枯瘦如柴的尸身從黑布兜子里完全顯露了出來。這具尸體的脖頸、手腕、腳腕等位置,均能看到細密的、斑斕針線縫合后留下來的針腳。
——這具尸體,原本死狀應當甚為凄慘,尸身極可能呈現四分五裂的狀態。
他的面容雖然枯朽脫水,但透過眉眼間的許多細節,已足以讓人分辨出來——他就是蘇午!
“尊師!尊師!”
“尊師永遠不會回來了——”
人們看著蘇午的尸身仰面躺倒在那張木床上,人群里的嚎啕聲頓時壓抑不住。
烏金絳曲悄悄抹著眼淚,她將另一個人頭大小的黑布兜子,放在了蘇午尸身的右手邊。
她將自己精心準備的一道白布,披在了蘇午尸身上。
烏金絳曲后退一步,手結‘光山印’,她閉上眼睛,嘴唇翕動:“尊師,愿您能順著河流回到歸處,將來能夠重生…”
“尊師,愿您乘船翻過雪山,愿您能進入天界,愿您不朽不壞不死不滅。”多吉跟在妻子之后,亦為蘇午披上一道潔白的布匹,雙手結光山印,如是許愿道。
曲禮光海藏在多吉之后,為蘇午披上白布,如是結印,如是道:“尊師,您帶來的火種未曾熄滅。
虔誠祈愿,您能在群火聚集之時,再度重生——”
白發蒼蒼的老者把話說完時,已然泣不成聲!
藤條、樹枝編成的木床,鋪滿五彩晶瑩的石頭,蘇午的尸體仰面躺在那層五彩石上,肩上披著一道道潔白的布匹——木床被推入了湍急流淌的河中。
那承載了一具尸身、無數石塊重量的木床,卻未瞬時沉入河中。
它載著蘇午的尸體,順河而下。
木床越過小河,匯入大河,幾經折轉,途經某座巍巍雪山下時,木床逆流而上,穿入巍巍雪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中,翻過了雪山——
木床上的尸體,自始至終沒有變化。
不曾腐爛,不曾朽壞。
雪山下的湖澤中,木床無聲停留。
那被放在蘇午尸身右手邊的、人頭大的黑布兜子口沿處,扎緊的繩索無聲息地滑脫了,一顆遍布昏黃鱗片的女人頭從黑布兜子里露出,‘她’緊閉著眼睛與嘴巴。
深藍的大湖之下,一道道龍影蜿蜒盤旋。
那些身形如巨蟒的龍影,包圍了木床。
木床上的女人頭,倏忽睜開眼睛!
她嘴唇翕動,但未發出聲音,而盤繞于木床周遭的諸多龍影,卻在一瞬間浮出水面——它們身軀巨大,有的身長千丈、生有十二臂,有的身長數百丈、生有八臂。
這些渾身披覆著水色鱗片的地下諸龍本,噴吐出一股股密藏本源力量,浸灌在女人頭以及蘇午的尸身上。
那承載著二者的木床,在此般水流的沖擊下,終于沉進了深藍的大湖里。
時光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風云變幻。
七十年后,‘精蓮大師’于此大湖邊尋索伏藏影子,在湖邊生出感悟,因而勒石銘記,為此湖取名‘智慧海’;
二百三十年后,一農奴婦人在湖邊飲水,之后懷有身孕,十一月方才誕下一女嬰,為女嬰取名‘倫珠’。倫珠自出生后即雙目緊閉、口不能言,在其三歲時終于睜眼睛,但依舊不會說話。倫珠艱難生長至七歲;
二百三十七年后的某日,
七歲的倫珠早上在智慧海邊撿完了牛糞,送回家中。
此后便帶著一些糌粑,背著一根纏繞著細絲線的木桿,又回到了智慧海邊。
她圍著智慧海邊走走停停,選定某處草木豐美的地域,隨后找了塊石頭放在湖邊,自己坐在了石頭上,她當下選定的這個位置,湖水灌流于此,岸邊左右的地勢如牛角前突,正好形成了個半開放的洼地。
倫珠坐下以后,從口袋里拿出糌粑,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小把,均勻地灑在湖面。
將一小把糌粑投在湖面以后,她才用水囊兌著糌粑炒面,把糌粑捏成幾個扁圓的面團,盡吃下肚。
隨后,她用幾根木枝掘開了湖邊濕潤的泥土,就地挖出幾條蚯引來,進而拿起自己背來的那根木桿,將桿子上的細線解脫下,把肥長的蚯引掛在細線末端的魚鉤上,將魚鉤投入水中。
倫珠抱著魚竿,稚嫩的面孔上沒有多少表情。
無神的眼睛望向湖面。
她今年才七歲,但已經需要每天撿牛糞、釣魚、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來貼補家用了。
好在倫珠釣魚頗有天賦,她每天都能從智慧海中釣來少則一條、多則三條的大魚——家人不吃魚,這些魚兒都會和臨近的唐國人以物易物,交換一些日用品、食物。
落入湖面一下的魚線輕輕顫抖了一下。
倫珠的眼神呆呆的,但她手上動作飛快,握緊了抱在懷里的魚竿——
魚線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倫珠身形不斷往后撤,帶著魚竿也一齊往后撤,她感覺到魚線上傳來的拉扯力越來越強,小臉上的神色也變得緊張而嚴肅!
整根魚線崩緊了,帶動魚竿都彎曲下——
從魚線彼端傳來的力量持續增強,一直沒有減弱的跡象。
倫珠握著魚竿,身上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使她能抗御諸魚線彼端傳來的拉扯力,努力支撐!
終于——
湖面下浮出一道黑影。
黑影越來越大,
越來越臨近湖面!
隨著倫珠再度勐地一使力,湖面下那道扭曲的黑影一瞬間浮現出來,隨湖波漂流到了岸邊!
看到那湖面下的黑影浮現出來的一瞬間,倫珠呆在原地。
——這一次,她并未能從智慧海中釣上來一條魚。
浮出水面的扭曲黑影——不是魚,是一個高高大大的人!
那人身上裹挾破破爛爛的布片,面容出奇地英俊,他緊抿著嘴唇,睜開眼睛看著倫珠,也不說話。
倫珠走到湖邊,看著他雙手陷入湖邊的爛泥里,借著這股力量爬上了岸。
此后,倫珠走去哪里,這不言不語的男人就走到哪里。
查旺村的‘扎丹家’的啞女倫珠,從智慧海邊撿回來一個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會跟著她的男人。
那男人比查旺村頭人的長子都更高大。
他的長相比頭人的小兒子都要英俊許多倍。
但他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只會跟著倫珠到處走。
一個人若是天生不能言語,在當下的世道里便注定得活得艱難許多,就像倫珠那樣,但若一個人不僅不能言語,而且甚至不吃東西——那他過不了多久便會死去,這是天地間的至理。
頭人得知倫珠帶回家的男人不能說話時,還動了心思,想令之幫自己干活。
但他知道對方連飯都不吃的時候,卻澹化了此般心思。
畢竟,一個不吃飯的人,不知何時就會餓死。他召對方來給自家干活,說不定對方干不了幾日,就輪到他來給對方收尸了。
那男人被倫珠帶回了家中。
他在此后一個多月內,都未出過門。
倫珠家。
木石筑造的一整間房屋里。
阿爸、阿媽守在稍微有些光亮的門口,吃著糌粑。
倫珠抱著自己的木碗,將糌粑捏成三團,她抱著碗走到了昏暗角落里——一個身上蓋著稻草、遠看像是一把高椅子,近看才能發現其面孔的男青年盤腿坐在角落里,目光微微轉動,看向了走近自己的倫珠。
倫珠試圖掀開他的嘴巴,給他塞一團糌粑進去。
但他嘴巴閉得緊緊的,任憑她如何使力,都難掰開。
“別費勁啦…”將腿搭在門檻上,吃著糌粑的阿爸轉回頭來,看到她的動作,笑著提醒了一句,“我都捏不開他的嘴,你更捏不開的,倫珠,快吃東西吧。
他不吃,說明是他不餓啊…”
倫珠呆了呆,也很聽勸,果然不再試圖給男人喂食物,低頭吃起了木碗里的糌粑。
阿爸收回目光,看著門外,忽然嘆了口氣。
雖然自己的女兒看似很聽勸,但其實每一次吃飯時,他都要把方才的話給女兒重復一遍。
女兒不會言語,神智好似也不怎么對勁——
待到自己和妻子都死了,她該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