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貢本咖沉思良久,終究抬起渾濁的眼睛,注視著眼前吐蕃兵黑黃的面孔,他眼神感慨:“桫欏葉預言書果然沒有錯。
你看似只是一個尋常兵卒,其實已經擁有看穿古今的智慧。”
蘇午沒有說話。
那所謂的種種對未來之預言,于蘇午而言,其實從來都只是個‘參考答案’,他更有能力解出‘正確答案’、‘完美答案’。
“你提出的方法很好。
神靈本教一定能用得上。”卓貢本咖看著蘇午,繼續說道,“只是,你不是神靈本教中人,卻為我教提出這樣一個保全之法。
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你想要什么好處?
畢竟——教主之位你都不愿意坐。”
“一教主之位,是你說許給我,便能許給我的?”蘇午笑著反問。
卓貢本咖笑了笑,亦道:“我離‘七山龍池巫’都還有很遠距離,怎么可能有‘巫示’的權柄,直接指定下一任的教主?”
神靈本教之中等級森嚴。
最高為教主,被稱為‘羊同大覺’。
其下有‘康欽桑巫’、‘七山龍池巫’、‘二十九獸龍池巫’等諸等級。
而‘巫示’是一個時有時無的職階,往往出現在‘羊同大覺’之位空置之時,康欽桑主峰以及接連主峰的七次峰龍池中,會漂浮出一些預示物。
將預示物拼湊起來,則能觀見‘巫示’的所在。
‘巫示’將暫時接掌羊同大覺的權柄,直至下一任羊同大覺被選出。
一般情況下,巫示往往會是下一任羊同大覺的尊師,或者父親。
卓貢本咖連‘七山龍池巫’都算不上,其縱有心要立蘇午為神靈本教‘羊同大覺’,卻也無能辦成此事。
不過,他先前請蘇午來做神靈本教羊同大覺的言辭,卻并非是故意糊弄蘇午。
——他雖未能掌管一座‘山龍池’,甚至他可能都不曾掌握一座‘獸龍池’,但他乃是‘仲拔節’國相的心腹親信,仲拔節更是神靈本教現任的羊同大覺。
卓貢本咖適時出現,他的言語,在某些時候就代表了仲拔節相的意志。
若蘇午點頭答應,愿意成為神靈本教的羊同大覺,且提出了某種可行性方案,能幫助神靈本教渡過此次難關的話,仲拔節甚至可能直接將羊同大覺位傳給他,都不必經過巫示的預示!
此中彎彎繞繞,蘇午與卓貢本咖都心知肚明。
蘇午未有再就這個話題與卓貢本咖深談甚么,他確對神靈本教‘羊同大覺’之位毫無興趣,是以向卓貢本咖提出了其他要求:“神靈本教以‘康欽桑神山’為圣山,此山之中,乃有‘圣山龍王池’,歷代羊同大覺皆從其中打撈‘本’,煉成‘祭本’,與祭本歸合。
此池之中的‘龍本’,必在‘山龍本’層次以上。
或為四時之龍本,或為諸氣諸虹諸生諸死之龍本。
我曾聽聞,‘蟒禳龍王本’出現在康欽桑神山以后,才有這座圣山龍王池隨后出現。
而諸‘龍從本池’、‘獸龍池’、‘山龍池’皆是從圣山龍王池中取得‘無源之源’后,引流于圣山伏脈諸峰、綿延山系之中,才得以形成。
是以,
我的第一個要求,即是神靈本教須容我在‘圣山龍王池’之中打撈一次‘本’。
至于第二個要求——這倒也不算是個要求,只看你我雙方自愿——我先前說過,縱然神靈本教愿意向密縛佛門低頭,依然免不了遭遇一場大清洗。
此番清洗之下,亦免不了有無辜百姓受苦。
是以,
如有雙手未曾沾染過無辜之人血腥的神靈本教中人,可以去‘那山崗下’等我,我愿給他們一條活路。”
“那山崗下,是在何處?”卓貢本咖眼神迷茫。
“就在‘那山崗下’。”蘇午如是道。
卓貢本咖直覺‘那山崗下’四字中蘊含著某種他難以明見的信息,但他反復揣摩這四個字,卻總是一無所獲。
便如佛稱‘如是’,何謂‘如是’?
如是而已。
能聽懂‘那山崗下’中具體信息的人,便一定能從此四字中獲得海量信息,而不能聽懂此中信息的人,卻是耗盡心力都聽不懂!
卓貢本咖恰恰就是第二類人。
——他雙手已然沾滿血腥,修行‘祭本’的過程中,不知毀傷了多少無辜人命,縱然他想要讀懂‘那山崗下’四字的涵義,卻也有求無門!
“我會將你的話稟告仲拔節相,仲拔節相是否同意神靈本教門徒去‘那山崗下’,我卻不能確定。
至于你欲從‘圣山龍池’之中打撈‘本’——這件事情原本沒有任何商談的余地,你非本教人,怎么可能容許你登上圣山?
不過,你是桫欏葉書預言里的人。
開罪了預言里的人,今時的神靈本教必然承擔不起后果。
所以此事就可以商量。”卓貢本咖向蘇午作正式回復道,“你作為外教人,想要在圣山龍池之中打撈‘本’,其一需要修習《花黑白十萬龍經》,從這部經書之中,你須要能自行‘讀’出一種‘祭本’來。”
‘祭本’有兩重涵義,其一指的是祭祀‘本’的整個儀軌流程。
當下卓貢本咖所言里的‘祭本’,就是如此涵義。
第二重涵義,則指的是打撈本以后,通過祭祀本的流程,將‘本’以法物的形式固定下來,成為自身可以隨意催發的法物。
此時的祭本指的就是一種具體的事物。
卓貢本咖看著蘇午,道:“這一步沒人能夠幫你,哪怕是羊同大覺親至,也無能幫你獲得另外一種祭本。
你讀出的祭本就是你自己的,誰人都剝奪不了。
從《花黑白十萬龍經》中得到祭本以后,你須‘轉山’。
從‘康欽桑神山’綿延地脈的起始,圍繞整個康欽桑神山都轉過一遍,在山中的諸龍從池、諸獸龍池、諸山龍池中都留下自己的影子,就能踏入康欽桑神山之上。
在神山中的圣山龍王池里,打撈‘本’!
這兩大必經步驟之中,神靈本教能為你提供的便利,其一便是一部唯有本教內部秘傳的《花黑白十萬龍經》。”
卓貢本咖說著話,從懷中取出了一部羊皮經卷,交給了蘇午。
“此經由‘羊同元覺’編修而成。
羊同元覺觀看過‘壓山石磨’以后,從壓山石磨上解出了此經。”
所謂‘羊同元覺’,就是真正創造出‘原始本教’的開山教主。
“壓山石磨?
那是什么?”蘇午注意到卓貢本咖言語里的關鍵信息,一揚眉,即向卓貢本咖問道。
“最初攀登上六神山頂的人,皆看到了六神山頂上各有一座石磨盤,那磨盤上寫滿了莫名的符號——它們是原始本教的源頭。
是密藏域一切伏藏的秘密闡釋。
它們就是壓山石磨。
但六座壓山石磨,如今都不知所蹤了。”卓貢本咖解釋了幾句,接著又取出一枚骨制鎏金的令牌,交給了蘇午,“神靈本教為你提供的第二項便利,即是這一道令牌。
持有這道令牌,你可通行圣山伏脈、諸峰各處。”
卓貢本咖站起身來,原地轉了一圈,辨認著天上的星辰,片刻以后,他側過身去,指向某個方位,向蘇午說道:“從此地往我所指處三百里地,就會到一個名叫‘旺堆’的村子。
那個村子即是康欽桑神山地脈的起始。”
黑瘦的僧侶取出一個鈴鐺,輕輕搖晃,他身后的黑暗里就有陣陣鈴鐺聲呼應著他。
不多時,在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里,
一匹白馬、一匹花馬穿過了黑暗,走到了二人身后。
兩匹馬身上沒有一點活氣,它們乃是由密藏域本源力量包裹、粘合著兩具死馬骸骨,就此形成的產物,但它們看起來依舊栩栩如生,甚至比活著的馬兒都更有靈性,腳力亦非尋常駿馬可以比擬。
“這個鈴鐺也給你。”卓貢本咖騎在花馬背上,將銅鈴鐺遞給了蘇午,道,“搖響鈴鐺,即可喚來‘龍馬從本’為自身驅策。”
“多謝。”蘇午接過鈴鐺。
卓貢本咖笑了笑,道:“我不能和你同去旺堆村了。
我需要去向仲拔節相復命。
愿你順利。”
“保重。”
蘇午點了點頭,目送著卓貢本咖驅使著那匹花馬,倏忽間奔入黑暗里,未過多時就消失去蹤影,他將鈴鐺掛在腰帶上,轉而看向了自己身畔默默而立的白馬。
“龍馬從本…”
看著由密藏域本源力量粘合馬骨才得以形成的‘龍馬從本’,蘇午眉心豎眼悄然張開來,已然看穿組成這匹白馬周身血肉的‘密藏域本源’,看到了它的整副骸骨。
玉化的骸骨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意義難明的符號。
那些符號、那骸骨上被燒灼出的痕跡,才是導致密藏域本源力量依附這副馬骨的最根本原因。
而當下這個‘龍馬從本’不曾流露絲毫詭韻。
它未有詭化的跡象。
“看來‘本’的修行,最終亦不完全會將‘祭本’變為厲詭。”蘇午念頭轉動著,翻身上馬,道一聲,“去旺堆村。”
那馬就奮起四蹄,朝著先前卓貢本咖指明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