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井上家修筑得最為精致、猶如寺廟殿堂一般的主堂內,
輕紗隨風飄動,
梳著棒狀發髻,兩鬢斑白,相貌在諸東流島人之中顯得頗周正的井上俊雄,面朝一側跪坐在蒲團上,側對著門外等候的眾多仆人、侍女。
他的身畔,
一身麻布衣,頭戴‘折烏帽子’,句僂著身形的陰陽師立在一旁,不時躬身恭恭敬敬地與他說話。
二人身前,
有一面大銅鏡。
倆人端詳著銅鏡,
不時交流幾句,
時而眉頭舒展,時而又皺起眉頭。
如此過了良久之后,蒼老的陰陽師勉力直起身形,朝門外的仆人們喊道:“井上大人今日不宜出門!把門都關上罷!”
“是!”
門外的仆人們迅速忙碌起來。
蘇午看著他們將正堂門沿、窗靈上垂下來的輕紗豎起,封好了門窗,
心下一時茫然。
這就是‘占卜’?
如此占卜出來的結果能準確嗎?
蘇午終于明白,原主父親所說‘陰陽師’只是微末小道,此話沒摻半分水分,沒有半點虛假。
連帶著對陰陽師的所謂‘式神’之手段,
也失去了興趣。
此時,
正堂內的老年陰陽師慢吞吞地邁步,走出即將關閉的大門。
眾多仆人紛紛避開他,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行禮。
蘇午亦站在一側,給這個老邁的陰陽師讓開路。
然而,對方走近他身畔,仰頭看了他一眼,滿臉皺紋都在這瞬間舒展開了:“真是雄壯的身軀啊,你難道是唐人的后代嗎?”
這么快就被對方看出來了?
蘇午聞言微微一愣。
還未開口說話,老邁陰陽師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肘,接著感慨道:“你這樣高大的體格,不去做一個武士,投效在公卿門下建立功業,實在太可惜了啊…”
感慨著,
陰陽師踱步離開了。
眾多仆人都向蘇午投來艷羨的目光。
似乎覺得蘇午能夠與一位陰陽師搭上話,是十分榮耀的事情。
先前跑去幫忙的大木,也看到了陰陽師與蘇午交談的一幕,他忙完之后湊到蘇午身邊來,滿臉興奮之色:“安陸大人和你說話了啊,阿布!
你應該和安陸大人多攀談幾句的,
他要是高興了,
隨手賞賜一道令咒給你,我們以后遇到厲詭就不用那么慌張地到處逃跑了!
而且,
一道令咒能賣很多錢呢…”
蘇午對大木之言深表懷疑。
井上家的小姐晴子此前拿在手中的油紙傘,應該就是有加持陰陽師令咒的一件物什,然而這種東西連‘裂嘴女’此種層次的厲詭都只是稍微影響,
一道令咒就能讓人可以從容面對厲詭這種事,只怕根本沒有可能。
不過,大木說一道令咒能賣很多錢——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
“我們什么時候去鑄劍所?”蘇午向大木問道。
大木連忙道:“等我打掃完東庭院就可以了,等等我,我馬上就能掃完!”
說著話,
他一熘煙兒地跑開了。
正堂這邊,到處都是忙碌著各種事情的仆人,
甚至有幾個衣衫外套著紙甲的武士在庭院間來回巡邏。
他們應當是井上家的家臣。
這些武士并未如蘇午先前在大街上見到的那些武士一般,將撓門剃得干干凈凈,梳理成‘月代頭’——他們留著棒狀發髻,是與當下時代大多數人一般的發式。
蘇午猜測:或許當下這個時代,
像那種梳月代頭的武士并不多,屬于那些武士的時代,還未真正到來。
在眾多仆人忙忙碌碌的時候,蘇午在庭院里到處閑逛著,成了此間唯一的‘自由人’,仆人們對他的舉動多見怪不怪,有些人甚至將他當作空氣一般忽略了。
等了約莫十多分鐘,
蘇午百無聊賴,預備自己出庭院看看時,穿著白衣紅裙巫女服的晴子小姐,拿著一把全新的油紙傘,蹦蹦跳跳走過來了。
“阿布!”
她蹦跳進小亭子里。
紅色的裙擺下,一雙束縛在白色鞋子里的腳隨裙擺搖曳而若隱若現。
晴子動作輕盈,穿裙子蹦蹦跳跳,卻也未踩到快要及地的裙擺。
“晴子小姐。”蘇午點頭應聲。
“我剛才就看到你了,安陸老頭還和你說話,說你長得高,像是唐人呢!”晴子嘰嘰喳喳地圍著蘇午說著話,仰頭目測著他的身高。
“你以后見到安陸老頭要小心點!
那個老頭不是好人——他會在給父親占卜的空隙里偷窺我呢!”
蘇午聞言咋舌:“不會吧?他都那么老了?”
“阿布你就是太天真了,看著面善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老了的人也不代表就不會做壞事了,
安陸老頭——他的第一個式神就是誘騙庶民的女兒懷孕投井以后,用死去的母子靈魂制成的!”晴子壓低了聲音,小臉上神色嚴肅。
蘇午目光微微一凝。
他隨即點了點頭:“我會注意的,晴子小姐。”
“哈!
你把事情放在心上就好啦。”
晴子笑得眼睛都變成了月牙,唇瓣里露出罕見的整齊的牙齒。
她的相貌應該隨了父親,
也生得比較秀美。
“阿布,昨天的‘裂嘴女’每次快要追到我們的時候,總會有雷電從天而降阻止住它,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嗎?”晴子看著蘇午,
蘇午搖搖頭,神色茫然:“不知道。
或許這就是神明的卷顧吧!”
晴子都著嘴:“我才不信呢!”
話剛說完,
她又連忙捂住嘴:“遭了!
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連連念叨了三遍‘百無禁忌’以后,晴子小姐才松了一口氣,恨恨地瞪了蘇午一眼,未再說話。
然而蘇午看著她的動作,心里卻有念頭閃過,
開聲向晴子問道:“晴子小姐,漱石神社的合祀祭還要持續幾天嗎?”
“是。”晴子應聲道。
“合祀祭——是說漱石神社又請到了其他神明嗎?”蘇午又問。
晴子笑瞇瞇地道:“是呀。
你想去神社看看嗎?”
蘇午愣了愣,點頭道:“想。”
“那你告訴我,昨天的裂嘴女是怎么回事?
只要你告訴我,今天我就可以帶你去神社里面看看!”晴子揚起下巴,得意洋洋道。
“我怎么知道裂嘴女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仆人而已。”蘇午搖頭回答。
難道自己獨自一人就無法進去神社了?
怕也不盡然。
大不了自己找個由頭獨自熘進漱石神社里看一看。
“我覺得你一定知道原因!
這是巫女的直覺!”晴子堅定地大聲道。
蘇午轉過頭去,看到匆匆奔來的大木,便邁步迎了過去,根本不理會晴子小姐的叫囂。
晴子握緊的拳頭又松開,松開的拳頭又握緊,
如此反復數次,重重地哼了一聲,走近兩個仆人。
兩人先把晴子送到了漱石神社,
神社里已經有鈴鐺聲與鼓聲斷續傳出,晴子神色嚴肅起來,板著臉穿過鳥居,走向枯樹掩映下的神社。
在神社新修的石碑前,蘇午停留了一陣。
他努力分辨著其上的字跡,
勉強能讀出這座神社從前主祭一位名叫‘石中女’的神明,在就近幾日,成功將一直徘回于‘水淺橋’的‘橋姬’合祀于神社當中,成為石中女的陪祀神。
兩位神明會一起守護‘伯耆國’的大地,
使此地不會再頻繁出現地震、山洪等災害。
看過碑文,
蘇午內心跟著升起了一些困惑:他們是通過何種方式,確定‘神明’已經被他們合祀到神社中去的?
以及,
‘神明’是否也是厲詭?
他轉頭看了一眼鳥居后醬油色的唐風建筑,在大木的催促下,離開了神社。
兩人匆匆奔行,
又花費了十幾分鐘的時間,
轉回‘安綱鑄劍所’。
他們今日來得尚早,鑄劍所內的少年只稀稀拉拉幾個人。
大家都在火爐邊圍坐,伙伴之間小聲的交談著。
——這些學徒多是庶民,前來鑄劍所工作,一是希望能學到一門傍身的手藝,二來,這里每天都管一頓中午飯——這一餐午飯,是許多人一天的全部食物來源。
就連在貴族家中干活的‘大木’、‘阿布’,其實原本每天也僅有早晚兩餐而已。
也是鑄劍所這里供一頓中飯,
才讓大木能吃上一日三餐。
僅僅是吃上一日三餐而已,吃得飽、吃不飽是另一回事。
大木不同于阿布,
阿布雖然不和井上家的仆人同吃同住,但其父親供給其的食物,卻比普通家仆好了太多太多。
鑄劍所里的少年人聚集得越來越多,
人們都坐在火爐邊,低聲說著話。
——說話太大聲,也是會消耗體力,讓肚子餓得更快的。
蘇午倒不怕餓著,
他中間出去了幾次,想去其他的石屋里‘參觀’一下,剛走近門口,就被里面的匠師喝止了。
在匆匆一瞥間,蘇午只能看到內里的人們打著赤膊,賣力地鍛打一柄柄通紅的刀劍胚。
無法確定他們鍛造的那些刀劍,
是否用了父親所說的那種‘鬼礦石’?
鬼礦石其實專有名為‘殺生石’,據傳是一只強大的厲詭‘蛻皮’以后留下來的皮殼,與鐵礦脈相融的產物。
又有一說是,全東流島九條‘殺生石礦脈’,其實就是厲詭死后變成的東西,并非厲詭褪下來的皮殼與礦石相融。
兩種說法皆有人相信,
為爭奪九條礦脈,東流島諸公家、貴族掀起了不少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