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舍爾的身下,那藍色鱗片龍人種的身影一點點與當時幾位龍人種姐妹之中最年幼的那位拉爾的身影重合,但原本最天真無邪的那個孩子,甚至連自己當時正在經歷了奴隸販賣都毫無知覺的幼稚孩童,如今卻看起來格外沉著冷靜。
她還沒有生長出閃爍著光芒的龍角,一縷縷沾惹了汗水的天藍色卷發粘結在了額頭的位置,氤氳開了一些朦朧。她的身上,除了兩柄鋒利匕首之外,鱗片和衣物之上還覆蓋了一部份用以保護關鍵位置的輕裝鎧甲,此刻正持續不斷地從那之下噴涌出縷縷蒸汽.
費舍爾深知,這是龍人種心緒有所波動的時候才會出現的現象。
費舍爾的目光一點點下移,將或熟悉或有意外的對方的一切落入眼中,直到他在對方露出的脖頸處看見了一道深刻的疤痕,這才堪堪停下。他并不知道,是否正是這些疤痕催生了剛才那攻勢異常兇猛的藍色龍人種。
身下的拉爾喘息著,和費舍爾一樣,她當然也在確認著眼前頭發已經長長、衣衫逐漸襤褸的男人是否就是當年那位衣裝得體的紳士。
無論是聲音還是相貌,眼前的男人當然都是,可即使答案已經篤定,她卻還在看著眼前的費舍爾,等著他自己回應。
費舍爾沉默片刻之后,將拉爾被禁錮住的兩只手腕給輕輕放開,回應道,
“.是我,拉爾。”
他旋即站起身子來,掃了一眼周圍依舊虎視眈眈包圍而來的紅龍廷士兵,他沒有再動手,也放棄了先前的計劃,只是開口問道,
“拉法埃爾,在哪里?”
費舍爾的聲音一點點將拉爾拽回現實,她緩慢地坐了起來,沒有先回復,只是對著身周的士兵先說道,
“他是朋友,不是偽廷的敵人,先去把誤傷的卡彭和魯爾抬回去,放心吧”
四周的紅龍廷士兵連同剛才被抬起的傷兵們將信將疑地看了此刻似乎已經是他們領頭人的拉爾,隨后其中一位亞人在說了一句“我們會將這件事稟告給龍女王”之后才轉頭離開。
“我會親自和她說的。”
拉爾又補了一句,那邊的士兵們越走越遠,直到完全又消失在了和他們同樣色號的葉子與樹木中,拉爾才又回頭看向眼前的費舍爾。在上下掃視了一遍眼前的費舍爾之后,她才笑了起來,對著他問道,
“費舍爾,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先前你可是穿著正裝還有手杖的,現在活像一個乞丐.不過倒是還和以前一樣英俊。”
沉默的氣氛被拉爾簡單的一句話給打破,費舍爾也微笑起來,朝著坐在地上的拉爾伸出了手,將她拉了起來,
“我也想知道,當初那個只知道躲在密爾懷里的小家伙怎么突然會使用匕首了。”
“說來話長,都是為了新龍廷.”
拉爾拍了拍手,她走近了一些費舍爾,對比看來,她原先還不到費舍爾一半的身高猛地躥高了不少,現在竟然已經到了費舍爾的肋骨下面,她拍了拍費舍爾的肩膀,說道,
“但這些話你肯定不想要聽我說,對吧?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拉法嗚啊啊,這是什么丑東西?!”
拉爾剛想微笑地說一些什么,但余光之中卻倏忽看見了費舍爾的胸口處、自己的臉前好像有一只眼睛在朝著自己眨動。剛開始她還以為是自己戰斗之后產生的幻覺,但仔細觀察之后卻發現那東西不僅沒有消失,反而還眨動得更快了,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她連忙退后一步,頗為防備地如此說道。
埃姆哈特被氣得從費舍爾的懷里直接飛了出來,罵罵咧咧地對著拉爾說道,
“你媽,我是偉大的書爵士埃姆哈特,不是什么丑東西!我第一次遇見這么沒有禮貌的龍人種,很好,你成功拉低了我對龍人種的整體看法,我決定了,我要將拉法埃爾從名單之中再下劃兩名!”
“費舍爾,什么.什么名單?”
拉爾滿臉茫然地看向了旁邊的費舍爾,而他則面無表情地將咋咋呼呼的他給拉回了自己手中,只是解釋道,
“沒什么,介紹一下,這是書爵士埃姆哈特,是我的一位要好的朋友,他比較在乎別人對他的稱呼,不必在意。”
埃姆哈特在聽到費舍爾所說的“要好的朋友”之后慢慢消停了下來,雖然依舊滿臉不善地盯著眼前的拉爾,但終于不再充當費舍爾的“自爆卡車”打亂原本壓力就山大的他的節奏。
“這樣,實在是抱歉,我剛剛.被你嚇到了而已。費舍爾,和我來吧,拉法埃爾就在一號戰線里,離這里有一段距離。”
“一號戰線?”
“啊,就是我們與那偽廷戰線的最前方。”
拉爾并沒有多說,只是將旁邊被費舍爾扔掉的鉤鎖給拾了起來,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似乎即使是這樣的武器對紅龍廷而言也不可或缺。
“你現在還是那么厲害,和當年一樣,和其他人類天差地別,我們這么多人拿你都一點辦法都沒有”
拉爾帶著費舍爾朝著山脈極其隱秘的一個方向快速移動著,并非是閑庭信步,反而全程都極其迅速地在密林、峭壁之上躍動,但看拉爾那輕車熟路十分矯健的模樣便知道她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了。
當然,一邊走他們也沒有閑著,也宛如當初在馬車上那樣對話,只不過,笨蛋拉爾提出的問題卻不再那樣稚嫩和讓人哭笑不得了,
“我反而好奇,為什么你們會盯上我。”
實際上,在先前費舍爾進入城鎮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會無意識地帶給其他非神話階位存在壓力,這一點是剛剛躋身神話階位的費舍爾所無法控制的。雖然過往在圣域的時候,他感覺大多數時候那些神話種乃至于十九階位的天使長都還蠻溫和的。
所以他斷定,神話階位應當有某種方法能降低自身的存在感,讓自己變得不那么顯眼和富有壓迫力。
他這段時間有嘗試過,比如主觀上將動作收斂、變得沉默寡言,但從英格麗想要多次用肢體語言提醒自己卻不得便知道,好像壓根一點用都沒有。
那么,這幫亞人種士兵會盯上自己就顯得很奇怪了。
拉爾在前面快速躍動著,反而十分疑惑地回頭看向費舍爾,對他道,
“啊,因為我們經常阻擊想要推進的偽廷攻勢,所以一般看到陌生人都會將他們先控制當然,除了你之外,這里也不會有什么迷路的過路人就是了。而你的穿戴和以前有些大,而且也過去了這么久,所以我也一時沒有認出你來。”
有些答非所問,但費舍爾已經意識到,好像眼前的拉爾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神話階位,反而只是認為自己依舊很厲害。
這一點有些奇怪.
費舍爾也沒再追問,只是接著跟隨著眼前微微晃悠著尾巴的拉爾。
她的尾巴較之拉法埃爾更短也更細,但費舍爾總覺得,龍人種的尾巴實際上也和其他地方的蒸汽和鱗片一樣,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他們的心情,而這種心情對方甚至有時還會意識不到。
他們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鐘之后,他們就停在了一片奇怪的、天然形成的鏤空洞穴之前。但四周依舊空空如也,看起來少有生氣,應該不是拉法埃爾前線作戰的總指揮部。
拉爾停在了原地,隨后轉過頭來對費舍爾說道,
“費舍爾,你就在這里稍等一下,好嗎?抱歉,我暫時沒辦法帶你去拉法埃爾和戰線的指揮處,不是因為不信任你,只是現在從很久之前就開始,我們奮戰的戰友很多都對西大陸的人類有偏見,這并非拉法埃爾一個人能決定的。我不想要給拉法埃爾添麻煩,也不想你們闊別已久的再次相見變得充滿火藥味.”
“我理解,謝謝你,拉爾。”
她的目光有些躲避,但比起之后拉法埃爾來說這些話,她似乎更愿意自己來做這個“惡人”。
不過好在,在來之前,費舍爾便已經做好這樣的打算了。
所以此刻,他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的理解。
拉爾感激地轉頭看向了眼前的費舍爾,隨后她一下子將手中的匕首扔給了遠處的費舍爾。在費舍爾疑惑的目光之中,她背過身去,準備離開之前聲音再來,
“把你變長的頭發和胡茬給修理一下吧,如果你想的話,雖然我覺得拉法埃爾也不會在意的.”
“因為,你還和先前一樣。”
說罷,她就扶著旁邊的峭壁一躍而起,朝著更遠處的密林躍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費舍爾的視野里,不知道去哪里了。
“哈,這只龍人。好吧,我暫時原諒她先前的失禮了。不過也真是難得,按照她們的視角,你都離開了五年多了.你當時和她們的這趟南大陸的旅途持續了多久?”
“.沒有多久。”
“真的?這可真是奇了,原先我還以為那些曠野里記載的龍歌是假的呢。原先我讀到過,有一位黑色雄龍人有一位一見鐘情的同族龍人,他費了很多心思去吸引那位黃色龍人的注意,并最后迎娶了她。這個過程才不過兩個月,而更遺憾的是,在那位黑色龍人的妻子與他結婚之后就染病去世了.”
費舍爾握著匕首往山洞里走,埃姆哈特站在他的肩膀上,嗟嘆道,
“很難想象,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開始在一面墻壁上開始書寫自己妻子的‘龍歌’,直到他去世,足足寫了兩百多首,整面墻壁都是。龍歌呵,那是一種讀起來晦澀難懂的語言,傳說是靈魂發出的聲音。只要能唱出來,就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感情。只可惜費馬巴哈龍廷消亡了那么久,現在也看不到有誰會寫了,我也只是在古跡里面看見過。”
費舍爾點了點頭,發現了洞穴里面正在滴落水珠的一處巖石,在那巖石之下,一灘清澈的水潭瀲滟著微光,模糊地反射出了他大概的模樣。
也足夠用了。
費舍爾抬起匕首正準備修剪自己的長發和胡茬,但只是此刻才疏忽發現刀柄上奇怪地用納黎語鐫刻了一行短短的詞語。
他低頭看去,卻見上面寫著,
“面包”
看著這個詞語,費舍爾不由得啞然失笑,但緊接著,他還是抬起了匕首,開始梳理自己的儀容儀表。
“咔嚓.”
“咔嚓.”
“咔嚓.”
他的動作輕柔緩慢,而思緒也逐漸在這樣的過程中變得平靜起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極其安靜,就連埃姆哈特百無聊賴地開始打哈欠、漫天亂飛和抱怨到底那什么叫“拉法埃爾”的龍人種還不來的聲音都不再可聞。
直到地面上的頭發落在了地上,隨后又在他的眼中好像獲得了生命那樣,變作了一只只黑色的、無可辨認的小蟲和血肉蠕動起來,又慢慢化作了飛灰,他才陡然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刀刃。
因為此刻,在他神話階位極其敏銳的感知中,在他的身后,在那里的遠處,他倏忽聽到了一陣極其急促的奔跑聲連帶著而來的聲音還有一抹規律無法被捕捉的喘息聲、盔甲與盔甲、盔甲與鱗片之間的摩擦聲 他沒有回頭,只是聽著那奔跑的腳步聲越來越快,直到連埃姆哈特都好像聽到了,連忙飛回到了他懷里,只探出一只眼睛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外面陽光熹微從而好像將內外兩個世界所隔絕的洞口。
但費舍爾卻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將手中的刀刃一點點攥緊。
“踏踏踏踏踏踏.”
越靠近洞穴,那原本急促的腳步聲就越是緩慢。
好像是某種不可置信,好像是某種不敢確定的遲疑,直到那身影看到了那洞穴,看到了那洞穴中背對著自己的人影,她的腳步才真的變得極其緩慢,好似每一步都是在艱難地挪動.
直到她走到了洞穴門口,擋住了陽光,在費舍爾的背上落下了一個灼熱的、身著盔甲、頭披長發和揚起尾巴的身影。
埃姆哈特吞咽了一口唾沫,看著那洞口處的龍影。
直到她接著向前,越過了陽光化作的門栓,走入了洞穴之中。
那陰影從費舍爾身上一點點向下攀爬,直到落入地面,朝著她的身體爬去。
而此刻,費舍爾也一點點回頭,將自己身后不遠處的身影收入了眼中。
那是一縷好像正在熊熊燃燒的靈魂,滿身淡淡蒸汽的微微縈繞之下,將她明明是身負厚重盔甲的身軀在費舍爾的眼中渲染得如此婀娜。
她身后的尾巴不可置信地翹起,隨后一邊如響尾蛇那樣顫動著,一邊垂了下來,攀附在了她的腳邊,也如同一位嬌俏的少女那樣,正怯怯地打量著遠處的紳士。
她握緊了一點拳頭,身上用作防護的、作為第二層盔甲的鱗片再一次產生了顫動,好似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吸引。
她沒有佩戴頭盔,英姿颯爽的盔甲之上,一頭如瀑布一樣的赤紅色長發就那樣披散下來。極其美麗的臉龐上,此刻的表情已經再難描述,費舍爾只是覺得,她眼睛附近的肌肉正在不斷微弱地起伏著。
一雙明亮的雙角之下,那碧綠色的、如一池清泉與湖水的眸子中撞入了那個男人的身影,隨后便濺起了一層層肉眼可見的漣漪。
眼前的龍人種,是數量很少見的紅色鱗片的龍人種;眼前的龍人種,是南大陸南方那個負隅頑抗的龍廷的龍女王。
眼前的龍人種,是費舍爾的適尾伴侶,拉法埃爾。
“費”
幾年以來,她的容貌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一如當初離開時的那樣清澈,卻不再沖動。
她一點點走近了費舍爾,那闊別已久的兩個人此時再見面,或許就連費舍爾覺得也應該有一些不適應。
他原先考慮的,對拉法埃爾的思念與迫切想要遇見的感覺,他原先醞釀許久的,想要和她說的話,此刻都已然隨著對方的臉龐變成了空白一片。
他倏忽不知道該說一些什么,一如眼前的拉法埃爾一樣,嘴唇顫動了半天,卻只吐露出了一個他名字的開口。
媽的,快說一點什么啊!
待在費舍爾懷里的埃姆哈特旁觀者清,什么大風大浪沒有見到過,此刻他東看看費舍爾,西看看那個第一次見面的拉法埃爾,真的恨不得把這句話給說出來,打醒這兩個人的迷惘。
但他畢竟沒有這樣做,而是老老實實地裝作一本毫無生機和不會思考的書本,將重逢的一切都留給他們自己去感受。
話語是沒有一句的,但他們彼此的距離卻在一點點靠近。
也就是在這樣的靠近之中,拉法埃爾的尾巴和鱗片或者說靈魂卻已經先感受到了什么。
如同輸入了正確的密碼那樣,她身上翹起的、尖銳的層層鱗片肉眼可見地、極其震撼地都開始伏倒,從中吐露出了極其亢奮的蒸汽,好似是某種愉悅的贊歌那樣。
在那現象出現的一刻,一切許久未見形成的隔閡和陌生全部都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有被滿足的厚重的思念與許多許多那樣想要傾訴的委屈。
拉法埃爾的眼睛一酸,隨后猛地一下撲入了費舍爾的懷中,好像要將自己沉入他的身體里一樣。
她的尾巴一圈一圈地纏繞而上,把埃姆哈特嚇得不合時宜地飛了出來,將位置留給了拉法埃爾去依靠。
“嗚嗚嗚”
費舍爾也伸出手緊緊地環抱住了她,哪怕相隔一層盔甲,但卻依舊阻擋不了那抹灼熱。
連拉法埃爾和費舍爾都未料到的,此刻,她那原本對于費舍爾而言全然虛幻的雙角竟然結結實實地觸碰到了費舍爾的身體,順著對方的龍角與費舍爾身體接觸的地方,好像構建出了一道無形的廊橋,將兩個人緊緊連接在了一起。
此刻的他們,真的如同一對真正的龍人種夫妻那樣,以龍角與鱗片所連接起靈魂,從而擁有了世間以歌頌的龍人種的愛情。
一滴灼熱的淚水順著她的面龐流下,隨后她才抬起一點頭來,將自己的龍角與費舍爾的臉龐相觸,將之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
她此刻才終于放下心來 現在她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
眼前的人是費舍爾,自己思念已久的費舍爾。
她蹭了蹭對方的臉龐,開口道,
“太好了你回來了,費舍爾”
而費舍爾也低下頭去,承接住了她的一切,輕聲開口道,
“是啊,我回來了,拉法埃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