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州鎮國軍節度使署衙中,這可能是后晉朝廷中,目前最沒有威嚴的節帥署衙了。
還在節帥府中的,就是趙瑩自己帶來的書記,以及從族中招募的三四十個牙兵。
不過趙家歷來是詩禮傳家的小門,沒有世代習武的傳統名,因而從趙家以及附近鄉鄰中招募來的牙兵,戰斗力實在有些一般。
所以,即便趙瑩就是華州本地人,趙家所在的華陰縣,就是華州治下的三縣之一,但趙瑩仍然調不動已經在本地盤根錯節的兩千多鎮國軍牙兵。
去歲冬季以來,華州先是遭受了水災,然后又遭受了蝗災。
秋收以前已經有近萬戶的居民淪為了災民,差不多是一個縣的人口,基本就沒了活路。
好不容易挨到秋收,全華州的秋糧銳減一半以上,但朝廷的秋稅不但沒有免除,反而要求在一個半月內必須起運。
同時鎮國軍上下為了保證他們的家人親屬有足夠糧食,干脆直接讓牙兵偽裝成盜賊四處劫掠,將原本的天災,完完全全弄成了人禍。
其實,就鎮國軍那幾千人和家人親屬,哪吃的完這么多糧食。
這明明是那些牙將們,準備將糧食劫掠來囤積,然后再高價賣出搜刮民財。
至于趙瑩這個節帥,他能保住自己家人不被鎮國軍打劫,再弄點糧食,保住鄉鄰們的命,那就算是他最大的能力了。
所以,在看見滿臉就是血淚和塵土的韓四郎時,趙瑩只能仰天長嘆一聲,無比羞愧的對著韓四郎說道。
“某雖為一鎮節帥,但手中并無多少兵卒,非不為,實是無能為力也!”
淚水從韓四郎眼眶中疾沖而下,滾到一半,就被干涸的血漬和灰塵,混合成了一道暗紅色的泥水,他雙手高舉一本只完成了一半的稿紙對趙瑩說道。
“三叔曾說,若是趙節帥也不能救遇仙鎮,就請節帥收下此文稿。
此乃三叔殫精竭慮編寫出來的農學之書,節帥若是有心,他日讓此殘稿重見天日,也不枉相交一場。”
趙瑩聽聞此言,也是淚流滿面,作為一個文人,這就是最無奈的時刻。
他伸出手,正要去接這疊文稿,卻不防身邊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直接就把文稿給抓了過去。
韓四郎抬起頭一看,一把抓走文稿的,是一個高鼻深目的粟特人。
這個粟特人,長相極為普通,屬于那種丟盡人群中你都不會多看他一眼的那種。
以至于韓四郎剛剛進門的時候,完全就無視了這個粟特人的存在。
現在被抓走了手稿,韓四郎才發現,這個粟特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他盯著你看久了,你就忍不住心里覺得一陣發涼。
而在這個粟特人身后,一共有六個神態各異的壯漢。
他們共同的氣質,就如同這個粟特人一樣,平日里根本不引人注意,但仔細注意到之后,就會感覺到他們的不尋常。
也算是上過戰場的韓四郎,還在他們身上聞到了一股讓人感覺有些滲人,一股金鐵特有的腥臊味。
這種腥臊味,最常出現在那些殺人如麻的牙兵身上,這些人,都是戰場上的兇神。
“套種之法,嫁接之法,釀造之法,還能從藕、蓮中取粉,嗯,有些地方,竟然與父王昔年所言不謀而合。
父王曾說,可以從稻米中取粉,甚至在大洋遠處,有幾味食物,取粉之后,更是量大味美。”
張烈成看著淚眼花花的韓四郎咧嘴一笑,毫不客氣的把手稿收到了懷中。
他剛才就是被農學兩個字吸引,才過來搶手稿的,因為他知道張昭在乎這個。
“遇仙鎮此去有多少里路?”張烈成輕聲問道。
“五十余里,不惜馬力一個時辰多點就能趕到。”韓四郎的眼睛中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那你們家就有救了!某家正好可以耽擱幾個時辰。”張烈成說完,對著趙瑩拱手一禮。
“話已傳到,不日原州劉大使就會遣人過來接洽,天王以吏部侍郎一職,恭候趙節帥。”
說完,也不等趙瑩回答,張烈成把手一揮,身后六個護衛,架著韓四郎就出了署衙大門。
韓四郎這時候才看見,署衙旁邊的巷子中,還有二三十同樣裝束的漢子。
他們一人有兩匹馬,一匹馬駝人,另一匹馬的馬背上,捆著鐵甲和硬弓。
“特別行動,給這位韓四郎勻一匹馬出來!”
張烈成手一揮,一匹高大的折耳馬就被牽到了韓四郎的面前。
韓四郎看著這匹肩高只比他矮了一點點的高大馬兒,激動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跟這匹馬比起來,他剛騎著過來報信的馬兒,與之比起來,就像是一匹矮小的驢子般。
“高頭大馬,鐵甲硬弓,你也很喜歡是吧?”張烈成一把擒住韓四郎的手,隨后提起來一看。
果然,虎口處有厚厚的繭子,手指上也有經常戴扳指留下的印記。
“還是個廝殺漢出身,放心,只要你們韓家那位族長真有他書稿中的那些能力,這些東西,天王那里,可從來都不缺,只要有本事。”
“天王?”韓四郎愣了一下,“你們是張天王的兵?”
“你以為除了我們,還有誰會為了半本農學書去救人的?”
張烈成毫不掩飾他的自豪,韓四郎也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遇仙鎮,韓家的丁壯躺了一地,鎮中百姓哭聲震天,他們被如同趕羊一樣,一個個驅趕到了鎮子中心。
丁壯與真正的牙兵區別就是這么大,總共五十多個牙兵,輕松就打下了這個一共有兩百多丁壯的鎮子。
那四面的土墻,壓根就沒起到多大的作用。
說這些人是耀州賊,其實是沒說錯的,因為他們不是華州的鎮國軍士兵,而是北邊的耀州順義軍牙兵。
本鄉本土的,怎么好意思這么干呢?兵爺們也還是需要一點點名聲的。
于是華州鎮國軍的兵將,就裝成賊寇去耀州到處劫掠,耀州的順義軍則來華州‘掃蕩’。
而且雙方還很默契的,不去碰各級家人親屬所在的地方。
這次來的這伙賊寇,就是順義軍周都虞侯麾下的牙兵。
周都虞侯早就聽說過遇仙鎮的富庶,雖然這次損失了一個弟兄,但收獲可不少。
一百多基本能吃飽的丁壯,力氣應該是不缺的,正好可以把他們搜刮的糧食和金銀運回去。
至于女人,雖然亂世多一張嘴就多一份消耗,但周都虞侯也沒打算養他們多久,就吃個幾日的糧,也無所謂。
不過,這些上了歲數的和小孩子,就沒必要留著了,這對他們來說,基本沒有用處。
不用吩咐,這種事做慣了的兵丁們,自然知道該怎么做。
他們很熟練的將人群分開,壯男健婦是一邊,老弱幼童分一邊。
“蒼天啊!為何要將我等,生于此亂世啊!”
韓鄂本來還在希望這些人能都稍微良善一點,只劫掠糧食,不是把人擄走甚至殺光。
但一看他們開始講鎮民分開,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妙,他們這是遇到了最窮兇極惡的賊寇,不但要劫掠,還要雞犬不留。
“老賊奴,鬼叫個甚?怪就怪你們命不好,災年還存有糧食,某家不來,也自有別人來!”
周都虞侯殘忍的一笑,三角眼中射出了殘忍的光芒。
不過他說他不來也有別人來,不過是個形容詞,因為他們跟鎮國軍的將校們可說好了的,不會再有人來。
但話音剛落,鎮外就傳來了馬蹄聲,周都虞侯三下兩下翻到土墻上看去。
只見遠處飛奔過來了一花馬,花馬背上的男子蜷縮著,手中紅色小旗,正在不斷搖晃。
這是他派出去的哨騎,搖動的紅旗說明,有大股敵人來襲。
還真有別人也看上了這遇仙鎮?
不!不可能!周都虞侯很快搖了搖頭,鎮國軍的李指揮使是個講究人,不會干這種事情的。
隨著花馬背上的哨探越來越近,更加密集的馬蹄聲響起了。
大約三四十騎從遠處飛馳了過來,而且速度非常快。
一看對面人也不多,周都虞侯心里安定了一點。
他大聲吼叫著,留下幾人將鎮民看牢固,其余牙兵則趕緊上土墻北面御敵。
等到眾人都上了土墻,花馬背上的哨騎才跑到跟前。
與周都虞侯想象中,哨騎已經被射成了刺猬不同,哨探背上只插了一根長長的箭失,箭桿山還刻著一些什么字,不過他不認識。
“鐵...鐵甲,有鐵甲!”
這個異常敬業的哨騎,硬是撐到見了周都虞侯,匯報了這最重要的信息,才噗通一聲從馬上摔了下來,生死不知。
“鐵甲?”周都虞侯斟酌了一下這幾個字,難道來者全是鐵甲騎兵?
是晉昌軍的安節帥來了?
周都虞侯心中一驚,此時的京兆尹(長安)兼晉昌軍節度使安彥威為人正直,若是聽聞他們假扮盜賊,是真有可能派人來懲戒他們的。
“都虞侯,不對勁!這些人不是咱們這邊的!”
就在周都虞侯疑神疑鬼的時候,身邊一個隊副突然嚎叫了起來。
內心正焦急的周都虞侯聞言把眼睛一瞪。
“他們射殺了朱大眼,老子當然知道他們不是我們這邊的。”
“不是!不是!”隊副連連擺手。
他之前跟著已經去了契丹的趙匡贊一段時間,安審琦在馬嵬坡下調節張昭與李從曮沖突的時候,他近距離接觸過河西兵,是以很快就認了出來。
“我是說,看來者的戰馬,不像是我大晉的兵將!”
“不是大晉的兵將?”周都虞侯疑惑的皺起了眉頭,突然勐地一驚。
“難道是涼國大軍打過來了?”
對于張昭,很多關中的武人,特別是將校們是不太喜歡,甚至是有點害怕的。
因為我大尹利可汗上次入關中的時候,就展現出了他善待百姓,軍紀嚴明,不搶不掠的一面。
這讓習慣了手里有刀就是天王老子的武人們,很看不慣。
覺得張昭和涼國兵將,是些來破壞規矩的。
“管他甚天王不天王的,涼國兵敢在我晉國撒野,某家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周都虞侯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緊接著他就又突然勃然大怒了。
因為遠處馳馬而來的涼國騎兵,竟然各分十騎去左右兩邊防止他們逃跑,然后剩下的二十騎才開始在北邊土墻不遠處下馬,慢慢逼了過來。
“欺人太甚!”周都虞侯鼻子都氣歪了,他把手中的橫刀一揮。
“兒郎們,隨某上馬,去教訓教訓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涼國憨屢生!”
這位都虞侯的人算盤打的很好,他有四十多人,與對面人數相當,對面敢分了一半兵還敢下馬,以四十騎沖二十步軍,焉有不勝之理?
馬蹄陣陣,吆喝聲四起,四十騎順義軍牙兵,策馬就沖了出去。
虧得四處劫掠有馬才方便,他們這四十人,人人都有兩匹馬,騎術也還可以。
“嘣!嘣!嘣!”周都虞侯只聽得輕輕的弓弦震動聲響起,對面非但沒有集中結陣,放到還分開了一些。
因為周都虞侯他們沖鋒也是散著沖的,對面站的分散點,能夠更有針對性的射擊。
幾聲凄厲的慘叫響起,身邊不斷有人栽倒下去,這些涼國兵的箭術還是很不錯的。
并不密集的箭雨,竟然在結果呼吸間,就射倒了他們五六個人。
不過也就這樣了,因為他們還有二十步,就沖到對面面前了,騎兵借助馬力捅刺出的長槍,是步兵無法對抗的,一旦近身,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噗呲!’周都虞侯剛興奮的舉起手中長槍,但他突然聽到了一陣怪異的聲音,緊接著還問道了一股奇怪味道。
勐然間,他眼前彷佛閃過了一道炸雷,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勐然響起。
周都虞侯只覺得臉上一陣無比的刺痛,彷佛迎面撞上了一個馬蜂窩一樣,沒有一處不在針扎般的難受。
還有一股不知道什么玩意,涌進了他的眼睛里,讓他無法睜開眼睛。
張烈成冷笑一聲,嚇唬戰馬,沒有什么比梨花槍更好用的了。
凡是第一次接觸到的戰馬,就沒有不被嚇得瞎蹦亂竄的。
戰馬一亂,那就好對付了,被嚇壞來的馬兒轉頭就跑,失去人的駕馭,更容易成為靶子 張烈成身后的甲士們,也好整以暇的抽出箭失,射野兔般將亂跑戰馬背上騎兵,輕松射了下來。
偶爾有那么幾個沒被嚇到的戰馬,馬背上的騎士也不敢再沖了,也調轉馬頭,往后面跑去。
正在此時,看著是去分兵封堵的錦衣使者騎兵們,也回頭攔截過來了。
他們揮舞著馬槊,從兩邊徹底鑿穿了正在逃跑的順義軍賊騎,剿滅他們,只在頃刻間。
韓四郎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那些在他眼中,兇殘無比的賊騎,竟然就這么輕松的被解決了。
四天后,第一批從關中往河西去的災民上路了,為首的就是韓鄂以及他身后的韓四郎。
雖然順義軍賊寇們幾乎被全殲,但遇仙鎮,特別是韓家,再也待不下去了。
因為此次這次被賊騎劫掠,韓家就死了二十幾個丁壯,這也讓韓鄂意識到,他們是守不住這幾萬石糧食的,遲早會把韓家全族都搭上。
當然,更重要的是,張烈成沒給他選擇的機會。
韓鄂如果不識趣的話,他就要用綁架的方式把他帶到河西去了。
因為張烈成經過簡單的問答,意識到了這個韓鄂以及他教育出來的子孫,確實有很強的農學知識。
這可是涼國最缺的人才啊!要知道張天王的科舉中,可是有農科的。
對于人才,張烈成一直信奉張昭的一個基本準則,那就是別管他樂不樂意,先把瓜強扭到手再說。
而就在他們走后,一場更大規模的水災,再次襲擊了華、同等州。
其中最嚴重的河中府,光是房屋被洪水摧毀無家可歸的災民,就多達一萬二千戶,總計七萬多人。
九月末,后晉朝廷派來督促繳納錢糧的制使,到達河中護國軍節度使、華州鎮國軍節度使、同州匡國節度使、耀州順義軍節度使四地,催繳尚缺少的二十一萬石秋稅。
可是等制使到達四節度之地后才發現。
完了!這些家伙把稅收到二十年以后了,窮鬼們沒油水可刮了。
別說的貧民,就是富戶也基本被搜刮完畢。
僥幸還有點糧食的鄉間大族,干脆全族出動,用挖毀河堤放水淹路和從山上滾下巨石堵塞道路的決絕手段,隔絕自己和朝廷的一切聯系。
不過一年時間,長安以東,洛陽以西,天災加上超級加倍的人禍,如同一場颶風一般,徹底清洗了這一區域內的所有平民。
能活下去的,只有官將家卷和某些地方大族,甚至連東京開封府周圍的州縣,都出現了大面積饑荒。
見此情況,張昭只能將遷移龍家人和甘州回鶻的事情,交給張希崇主持,自己則親自趕到秦州坐鎮,并讓劉再升出兵控制彈箏峽,做好接應災民的準備。
再命令已經基本投靠涼國的武果兒兄長,后晉渭州刺史武鷹兒出面,與邠寧節度使劉景巖商量,讓他派兵護衛,讓災民通過邠州和寧州,往西北去河西。
劉景巖是延州人,而延州彰武軍也早就被張昭掌握,他不敢得罪張昭,只能照辦。
自此,災民進入河西的兩條路就已確定。
一條走邠州和寧州,去涼國的原州。
一條過長安和鳳翔,去涼國的秦、渭、河等州。
對于張昭開始大肆招攬災民進入河西,后晉關中上下官吏百姓看在眼中,但卻沒一個人向后晉朝廷報告。
因為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張天王這是在救人。
而就在同時,后晉督糧制使與華州等四鎮節度使的扯皮已經結束,四鎮共計出糧九萬石,算是給了朝廷一個面子。
而其實這些制使被派往四鎮,除了催繳錢糧外,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督辦四鎮救濟災民的。
他們眼見這種情況,都很明智的,提都沒提這茬事,趕緊帶著九萬石糧食順黃河而下,交差去了。
十月,石重貴在宮中傳旨,加桑維翰為檢校太傅,同平章事。
嘉獎他在大災之年,不但沒有收不上來稅,而且還多收了十幾萬石秋稅的功績。
只是石重貴不知道,或者說他裝作不知道,經過這場大災的洗牌,后晉在民間的統治基礎,已經摧毀殆盡。
整個中原,完全變成了中央與地方軍頭共治的局面。
此前五代梁唐二朝,中央權威,可從來沒有用衰落到這個地步過。
桑維翰也是春風得意,不但收上來了秋稅,討了石重貴的歡心,他自己也趁機斂財,以致廣收賄賂,仍歲之間,積貨巨萬。
這可把石重貴嬸嬸皇后馮氏的兄長馮玉給羨慕嫉妒壞了,自此,馮玉開在石重貴面前不斷攻訐桑維翰。
風雨飄搖中,一場內斗即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