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張昭的預料,郭家在廣成堡的族學竟然還像模像樣的,有專門的夫子,有專門的教室和泥土石塊壘成的課桌和凳子。
而且所有人都可以進學,每旬日學兩天,還管一頓基本能吃飽的雜糧飯。
當然大多數沒天賦的,認得百八十個字后,就會該干什么干什么去,那些有天賦的,才會進一步學習。
而且張昭一看就知道郭家是怎么把景教給搞起來的。
他們偏處河中八剌沙袞,實在難以何故國聯系,根本無法從中原吸取養分。
族學中的典籍,竟然只有半部殘缺的《千字文》,已經嚴重缺失,由孔穎達主編的《五經正義》和疑似《開成石經》的殘卷。
之所以叫疑似,是因為這些書籍顯然都是郭家重新謄抄的,張昭也沒看過《開成石經》,郭廣勝說是,但張昭總覺得這本書頗多疏漏,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最完整的,就是一部唐玄宗親自注解版的《孝經》前八十卷,還有一部后世已經失傳的歷史政治類科普啟蒙教材《兔園策》。
典籍如此缺乏,郭家的讀書人幾乎是剛識完字,就沒法繼續學習了,而安西能找到的所有典籍,幾乎都是跟宗教有關的。
所以郭家族學的最大補充,就是把景教經義翻譯成了漢語,然后再讓族中有讀書天分的去學習,最后進行改動。
在這個普遍不識字的河中,郭家這樣可以動員全族人力物力來學習的家族,必然就會鶴立雞群,也必然可以逐漸爬到景教的高層。
知識的力量,太強大了,以至于現在,景教八剌沙袞三位大德中,兩個都是郭家人。
張昭打開了一本《志玄安樂經》,這是一本景教典籍,用問答形式記錄的是基督耶穌和門徒西門.彼得的對話。
這位西門.彼得是耶穌十二門之一,后來被羅馬教廷追認為第一任教皇。
但這本應該是景教經典的典籍,卻讓張昭看得大跌眼鏡。
因為其中明顯能看出被佛教和道教影響的地方,很多以問答形式闡述的教義中,夾雜了大量的佛、道兩家甚至儒家的思想。
張昭也終于知道為什么景教信仰的神叫做阿羅訶了,這神特么阿羅訶,竟然是從敘利亞古語alaha音譯過來的,這個詞就是上帝的意思。
在這本《志玄安樂經》中,阿羅訶又被按照中國人的習慣翻譯成了阿羅訶大天尊,馬太成了明泰法王、路加是盧珈法王等等。
很明顯這本典籍在郭家手里翻譯的時候,加入了大量私貨,然后他們又把這些私貨再次翻譯為回鶻文,由此完成了替轉。
高明啊!難怪鄭通和李七郎他們在疏勒過的如此之慘的時候,郭家卻能在八剌沙袞混的風生水起,雖然照樣窮困了點,但卻實實在在的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張昭突然對郭玄禮真的敬佩起來了,大門那邊的一點不爽,直接云消雨散。
這個人先用景教這層外殼把族人包裹起來,再用景教吸收了大量的回鶻等族教徒為自己所用,從而又加了一層保險。
而在讓族中有天賦的人逐漸變成景教中高層的時候,為他們打下文學基礎的,卻是漢家經典,然后再讓他們接觸景教經義。
這一套循序漸進的辦法,既保證了能繼續為教派提供高階僧侶,又讓族人不至于忘本。
“郭公,不知這本志玄安樂經是何人所翻譯的,能否為在下引見?”
張昭真心誠意的問道,能利用景教經典來回倒手,然后夾雜私貨,最后還能自圓其說提出新理論的,若是在中原,至少也是個大儒的水平了,在河中,更顯得有勇有謀。
郭玄禮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想要謙虛,但又很滿臉自得,努力壓制住了內心的爽感,但兩條飛起來的眉毛又在訴說著主人是如何的愉悅。
郭玄禮突然覺得面前這個張二郎君還挺不錯的,因為他總能搔到自己的癢處。
“好叫郡公得知,譯寫這志玄安樂經的,正是家父!”郭廣成滿臉榮光的說道,看起來非常高興。
“原來真是郭公!郭家出了個雄才大略的族長啊!”
張昭連聲感嘆著,他剛就覺得有可能是郭玄禮,說著張昭眼珠一轉,直接對著郭玄禮大禮參拜。
“郭公于此邊荒之地,堅守漢家文化,輾轉求生,能讓族人不忘祖先,是我們這些失國失家之人的大英雄啊!
若是人人都能像您這樣,何愁大唐不復興,何怕淪于胡塵,郭公在上,請受小子一拜。”
這可是大禮參拜,只能拜天地君親師的大禮參拜,張昭一半是想拉攏郭家,一半確實是敬佩不已。
郭玄禮這才驚了,他趕緊撲過去想把張昭扶起來,但張昭硬是堅持著參拜完畢。
“小子敢問郭公,如何才能不淪于胡塵?請郭公教我,某不想后世子孫變成胡人,某不想他們最后變成不識禮的放羊兒,連祖宗都記不得。”
“郡公自敦煌而來,又是于闐金國大圣天子之外甥,這兩地漢風濃厚,國力鼎盛,足以鎮撫四夷,郡公怎么還如此說話?”
郭玄禮扶起來張昭后,極為感動又極為疑惑的問了句。
張昭也仔細的看了郭玄禮一眼,才確定這老小子真不是在說反話。
難道久居八剌沙袞的郭家人,還以為敦煌是以前張義潮和張淮深時代的那種輝煌鼎盛?
對比,張昭只能苦笑一聲。
“郭公有所不知,歸義軍早就大不如前了,如今我們困居瓜沙,西面是高昌回鶻,東面是甘州回鶻,南邊是沙州回鶻,雖然還能支撐,但可以預見的是,幾十年后必然胡華。
因為沙洲的唐兒男女老幼也不過就是七萬余到八萬人,若不加以扭轉,到某兒子這一輩,或許就該說胡話了。”
郭玄禮豁然明白了,他明白這個張二郎君為什么要從敦煌來西域找他們了。
因為歸義軍的唐兒數量,已經下降到了一個極為危險的程度,向東據說甘州回鶻極為強大,單靠歸義軍肯定無法打通甘涼。
這張二郎君是想要集合西域所有唐兒的力量,重新回歸故國啊!
這么一看,一股熱血從郭玄禮的內心噴涌而出,這也是他的夢想啊!
不過,老年人沒有年輕人那么容易沖動,已經到了嘴邊的豪言壯語,又被郭玄禮給強行壓了下去。
夢想再寶貴,那也要吃飯,郭家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規模,雖然不富貴,但能保住命。
如果貿然跟這張二郎君走,搞不好最后的很大可能是倒在希望的道路上。
而繼續在此蝸居的話,雖然有可能家族也逐漸胡化,但也更有可能等到中原復興,天兵東來。
張昭沒有氣餒,只有一點點的小失望,人老成精啊!
他想把郭家全族帶走,雖然他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也根本不能指望中原,因為我大宋壓根就沒能力,可能也沒想過經營西域。
但是郭玄禮不知道啊!估計他認為,跟著自己東歸,可能還遠沒有就地等中原派兵來好一些。
想到這,張昭拿起了那本殘缺的千字文,因為別的他的不熟悉。
《五經正義》這種東西就是后世中文學專業的大學生、研究生也不會去碰的,《兔園策》等干脆就已經失傳,但《千字文》不一樣,這他太熟悉了。
“今日是與郭公初見,也未準備見面禮孝敬長輩,某就把這千字文補全吧!”
郭玄禮面上一喜,后世看來平平無奇,隨便一個搜索引擎就能找到,還帶著注釋和拼音的千字文,在這個時代的中原地區也算比較珍惜的,更別說在西域河中。
“那就有勞郡公了,自中原動亂,商路被阻,某多少年就想買點中原典籍,可要么沒有,有也貴如黃金,若是郡公能替我們補全,也是大公德一件啊!”
“可有人能記述?”張昭轉身問道。
“某來,某來!”郭廣成趕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支慘不忍睹的毛筆。
這是用一根樹枝被掏空,然后不知道接上的什么毛發。
墨則是黑漆漆的一團,不過品質不咋地,但看起來還是正規的模,想來西域松煙應該還是不錯的。
“郡公,這筆毛可是某的百日胎發制成,今日終于能派上大用場了!”
郭廣成滿臉的激動,在他看來,用自己的胎發續寫斷了上百年千字文,是一件極為有面子的事情。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張昭開始背誦了起來,這首千字文,是從小就會背誦的。
那時候他太姥爺還在世,老頭是個前清的童生,年紀輕輕就過了縣試。
不過沒等到考中秀才,大清朝就把科舉給停了,于是只能在鄉下當了個赤腳醫生順帶教幾個小童發蒙。
當年太姥爺在八九個從外孫、外孫女中,最喜歡的就是張昭,因為張昭愿意跟著他背百家姓和千字文等。
幼年的張昭跟母親關系有些疏遠,但卻跟太姥爺和姥爺的關系特別好。
好在他穿越時這兩位已經去世好多年了,不然還不知道他們會傷心成什么樣。
“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張昭繼續背誦著,不知道怎么的,原本已經在他腦海中模糊了很多的后世畫面,突然間變得是那么的清晰,幾點眼淚,很自然地從張昭的眼中滑落了下來。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
另一個聲音跟著張昭念了起來,郭玄禮輕輕打著節拍,跟張昭一起用字正腔圓的長安雅音頌唱了起來。
“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郭廣勝,郭廣成兄弟以及那個穿著景教罩袍的年輕郭家子弟,也開始跟著唱和,特別是這幾句,臣服羌戎與率賓歸王,簡直不要太戳中眾人的淚點。
國家族學中的氣氛突然變得哀傷而肅穆,所有人的血脈就像是被短短的千字文給喚醒了一樣。
不管是上過族學的郭家人,還是只聽別人念叨過并不識字的馬鷂子等人,眼睛中都閃出了閃亮的光芒,這是根植于中國人心中的文華和驕傲。
女慕貞潔,男效才良之后,聲音就斷了,因為郭家族學的千字文到這里,就已經佚失,只有張昭還知道后面的。
所有人緊緊圍著張昭,人人都用仰慕的眼神看著他,張昭轉過身,發現面前眾人眼中都閃著亮晶晶的光芒。
“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張昭慢慢背誦,郭廣成在慢慢的記錄,人群越圍越緊,連郭家的小學童們和婦人都圍了過來,張昭每背誦八個字,他們就集體低呼一聲‘善!’
長長的千字文背誦完畢,但熾熱的氣氛絲毫未消減,郭家人團團圍著張昭,似乎張昭身上有什么東西,特別的吸引著他。
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圍著張昭,但就是不想離開,在這一刻,只有一種被叫做文華的東西圍繞著眾人,連上下貴賤尊卑等都消失了。
“馬鷂子,去讓陰鷂子把咱們的從敦煌帶來的美酒和糕點都拿出來,再去殺點牛羊。
今夜,是咱們唐兒團聚的大日子,我們不談其他,好好的歡慶一場,一醉方休可好?”
張昭后面的話是對郭家人說的。
“好!”熱烈的歡呼聲響起,許多小孩子又蹦又跳的歡叫了起來。
“何用二郎君殺羊宰牛?我家今日可殺了不少,這肉食,我郭廣成出了!
今日就是我大婚之日,能有張二郎君駕臨,能在千字文補全的日子成婚,是我郭九郎天大的榮幸!
不過二郎君,你得再跟我們唱唱咱大唐的詩句文章可好?”
郭玄禮驚訝的看著自己的幼子,這個平日里最是懂規矩,少有自己做主的家伙,竟然一反常態,看著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
“好!那某就唱一首李太白的胡無人,眾位知道李太白是何人嗎?”張昭大喊了一聲。
“如何不知道,李太白可是我等鄉老,他就出生在此!胡無人某也會唱。”那個穿著景教罩袍的郭家子弟一躍而出高聲喊道。
八剌沙袞,也叫虎思翰耳朵,但它最出名的名字,應該叫碎葉,雖然嚴格來說并不是一個地方,但實際上,八剌沙袞就是碎葉城的新城而已。
“那好!諸位就跟某一起唱!”就像是開演唱會一樣,張昭一下就從高處跳到了隊伍的最前面,他拿著兩跟木棍互相梆挷的開始敲擊。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好!好詩詞,何日能有霍嫖姚啊?”幾百人轟然叫好,懂得此曲的,也大聲喊了起來。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云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善!果然是我等的家鄉人,果然是謫仙人!”郭廣勝郭大郎突然一聲爆喝了出來,滿臉激動的連外袍都脫掉了。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這一句最為著名,幾乎人人都會,就在這廣成堡中,數百人集體圍繞張昭頌唱著,一遍又一遍,聲音久久不息!
他們都回來了!他們忘掉了躲躲藏藏,這一刻,無愧于祖先的百年孤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