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利’
徐麗收到信息剛從沙發上坐起，接著又一條信息跳了出來。
‘媽我半小時到家’
小區的秋千上，王小虎盯著對話框等了一會。
“老媽估計在練瑜伽吧。”
他心里想著，將手機裝回褲兜，接著蕩悠起來。
已經不是幾年前，現在這個秋千的高度已經不適合他。
蕩悠了沒幾下，他從秋千上跳下，順著眼前的小路溜達過去。
偶爾單腳跳上路牙子，還像從前那樣雙手舉平控制身體平衡。
“好特別的一天。”
王小虎好像曾經夢里出現過這樣一幕，就是剛才和老師分別的場景。
老師叮囑他出國之后要注意安全。
他真的好像夢到過這一幕，但他不確定是什么時候夢到過。
也可能他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或者說他現在就像是在夢里一樣。
他也不知道自己腦海里在想些什么，很平靜又很振奮，還有一點說不出的傷感。
尤其是老師關于個人夢想與理想的那段回答。
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段對話。
真的好帥。
這就是他的老師，他最崇拜的人。
現在除了最崇拜，老師還是他最敬重的人。
從前他不明白什么是敬重，現在他懂了。
就是打心眼里無比佩服一個人。
如果之前對老師的喜愛帶著一種個人因素的偏愛，類似我不管，老師天下第一，老師最棒。
甚至他一度認為老師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
從沒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如此吸引他，讓他著迷，就像神仙一樣。
而此時此刻，老師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個凡人。
在老師講述自己為什么不再想出國的時候，王小虎無數次想開口辯解，他不相信老師不想出國，他覺得老師是在騙他。
當后面他再也無法為老師找到辯詞之后，他不得不相信老師真的是不想再出國了。
老師的出國夢醒了，醒得讓他難受，甚至讓他有些沮喪。
老師怎么可以輕易放棄自己的夢想！？
可同時他仿佛看到了老師的另一面。
或者說是當老師在他心目中的濾鏡破碎之后，他看到了一個從廢墟中爬起來的凡人。
老師說他的理想是希望幫助大家實現夢想。
老師又說他現在的夢想是希望自己的理想能被實現。
王小虎當時被這兩段話深深震撼到了。
這就是他的老師，他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此時的心情。
他只覺得自己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辜負老師。
所以他說如果九月份能出國，他愿意。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像是更新了自己的夢想。
他覺得他的夢想不再僅僅是成為一名指揮，他還要替老師完成老師沒有完成的夢想。
盡管老師沒有說出自己的遺憾是什么，但他不相信老師的遺憾是沒有出國。
就算老師親口再對他說對于出國這件事沒有遺憾，他也不會相信。
因為現在的老師是夢醒了，可以輕松地說遺憾不是沒有出國，可夢醒之前的老師呢？
夢醒之前的老師是否也和他一樣常常向往著出國的沿途風景呢？
答案是一定的。
王小虎堅信這一點。
所以他要帶著那個夢醒之前的老師，堅定不移地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走下去。
他必須要這么做。
趁著他夢醒之前把握住這一切。
這就是夢想對于一名懷揣夢想的人的終極意義。
去做。
去做。
去做。
說什么都沒有意義，去做。
用行動去證明。
行勝于言。
“呼。”
長出一口，王小虎再次堅定了內心。
他不知道他九月究竟能不能走，但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
至于阿琳，王小虎覺得自己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很難受，注定會很難受。
就算還有半年，他也會很難受。
他想阿琳一定會支持他的。
想到這里王小虎從路牙子跳了下來。
“阿琳知道我要走了會不會也有點難受呢？”
“應該會有一點點。”
“嗯，應該會有一點點。”
默默地喜歡了這么久，王小虎發現自己已經有點習慣這種默默的感覺了。
想到這里，他心里一抽一抽的，接著又跳上了路牙子。
“大概就是這樣。”
樓下車庫，李安又摸出煙盒，發現里面已經空空蕩蕩。
“比我想象中順利。”
電話里徐麗又說了聲謝謝，“辛苦了。”
李安：“我沒什么，就是他，哎，到時候他肯定還是難免有點難受。”
“其實我現在反而想讓他年后再走了。”
昨天下午，李安和徐麗二人就如何與王小虎攤牌這件事飯桌上進行了一番詳細的討論。
最后定了今天這個計劃。
大體方案是李安想出來的。
在這件事情上，最難的一環是如何讓王小虎覺得自己沒有被“背叛”。
以李安對王小虎的理解，如果貿然直接對王小虎說其實你下個月就得出國了——
王小虎肯定會憤怒。
憤怒來自被隱瞞。
就算李安說什么“都是為你好”之類的話也沒有用，因為事情確實如此，他們對王小虎隱瞞了。
就算王小虎能明白這份“為你好”，心理上一時間也不能接受。
因為隱瞞他的人是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媽媽和老師。
所以王小虎很容易陷入一種被親人“背叛”的情緒。
而這種不良情緒在隨后會發展成什么是他們無法估量的，青春期本就是完善心智的最重要階段。
他和徐麗都不敢冒險。
那么不能直接告訴王小虎，能不能換一種方式？
李安這段時間想了許多方式，比如他的原定方案。
他打算告訴王小虎：夏令營結束讓你媽帶你去維也納玩兩周。
以王小虎的性格肯定是一百個愿意，等到了維也納，再慢慢和王小虎溝通這件事。
這種先斬后奏的方式其實減輕了李安的負擔。
但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如果到了維也納，通過迅速開啟的校園生活能夠快速讓王小虎進入狀態還好。
可如果王小虎無法進入狀態，那更麻煩，因為至少在這邊還有他，到了那邊就徐麗一個人。
最后實在沒有辦法，他把自己帶到了王小虎的角色當中。
發現了核心矛盾。
王小虎在整個事情里沒有任何參與決策。
無論是被直接告知，還是被帶到維也納被迫適應自己夢寐以求的指揮學習，王小虎都是被安排的角色。
那么怎么能讓王小虎參與其中？
李安順著這條線，發現了一個可以讓王小虎參與并在心態上有種自我掌控的好辦法。
他給王小虎兩個選項不就可以了嗎？
我們原計劃不變，還是明年一月去。
但是因為一些“特殊”情況，或許你還可以選擇今年九月走。
為了打消王小虎的疑惑，李安在拋出新選項之后直接以入學時間可能已經過期這一說法，增加了這個選項可以進行的難度。
事實上證明王小虎確實“掉入”了他用語言精心編制的陷阱。
在李安下午確定王小虎已經入套之后，他采取了第二步。
強情緒引導。
從小米老師為何出國開始，他一步一步引導王小虎明白夢想的時效性。
期間他穿插個人經歷，讓王小虎意識到出國這件事是多么不容易，進一步讓王小虎內心松動。
最后他用自己未完成的夢想和新的夢想，幫助王小虎下定決心。
這一步都是他設計好的，他預想過這樣一套下來王小虎最終會做出在九月出國的決定。
但他沒有想到能這么順利，盡管距離九月還有一個月，可王小虎下車前的最后那些話依然做好了決定。
這是李安沒有預料到的。
“哎。”
“徐姐你別說，我現在還挺難受的。”
李安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就是心里不得勁，可能是整個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對王小虎有些內疚。
因為他知道王小虎對他如何崇拜信任。
他之所以能夠如此順利完成這件事，就是利用了孩子對他的真摯感情。
盡管他這么做是為了王小虎好。
“其實想想讓他多待半年也沒什么。”
良久。
電話里響起徐麗的聲音，“聽你的。”
徐麗能感受到李安此刻的心情，心里感動的同時也有深深地自責，這本應該是她的事情。
或者說如果不是她當時堅定讓兒子早點出國，也不會有今天這一幕。
李安：“我說了不算，現在是他自己決定。”
片刻，“徐姐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如果到時候他選擇明年一月走，那咱們不妨就聽他的。”
“我想通過今天，就算他在國內多待半年，接下來這一段時間他也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徐麗：“我聽你的，這事你做決定。”
李安笑：“別啊，這事我做不了決定，所以我說和你再商量一下。”
徐麗：“你是他的老師，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他，所以這事只有你能決定，我全力配合。”
李安沉思片刻，“那這樣，我估計他一會回去得和你聊點什么，你和他道個歉吧，就說當時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我和他說的是我想他九月走，是你和秦勇想讓他一月走，因為當時預計他國內這邊的指揮課程九月學不完，這個咱們別穿幫了。”
徐麗：“好。”
李安：“另外你看他怎么說，也別一味地順著他，總之就是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媽媽尊重你的選擇，他需要從你這里得到自我掌控感。”
“無論再怎么樣，你是她媽，你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從你這得到的支持是其他人無法比擬的。”
徐麗：“好。”
李安：“估計今天也就聊到這，剩下的我們再觀察，看看他接下來的狀態。”
徐麗：“好。”
李安：“對了，他今天說明天要請我們去家里吃飯，咱們就你家吃一頓，看看他對小車的態度有沒有什么變化。”
徐麗：“嗯。”
李安：“其實歸根結底，王小虎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這件事，不然他還有什么。”
“哎。”
“我現在也不好說，看看明天吧，我這兩天也為這兩個孩子的事頭疼，讓他倆碰一碰，我再看看琳琳吧。”
徐麗：“我還想問你呢，琳琳那邊怎么樣。”
李安：“只能說還行吧，昨天她倆下午練完琴，本來因公司一起回來，結果小星自己回來的。”
“琳琳自己又練了一會，我就問小星琳琳狀態怎么樣。”
“小星倒也沒說什么，就說琳琳昨天格外專注，她倆不是四手連奏嘛，其中一人要是覺得哪里有點問題就會直接說，正常情況是兩個人就停下復盤。”
“結果琳琳好像有幾次就沒聽到小星說話。”
“琳琳什么樣我知道，這哪是專注啊，這是走神了。”
“所以說這事對琳琳還是有些影響的，不過能理解，她也才剛剛知道，已經很不錯了。”
徐麗嘆：“是。”
李安笑：“也不是什么壞事，至少還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可能就是一段不可避免的成長過程吧。”
徐麗：“明天中午還是晚上？”
李安：“我們都行，看你。”
徐麗：“那就晚上吧，明天白天她倆不是還得練琴，等兩個姑娘練完。”
李安：“下午我過去幫你吧，一個人弄太麻煩。”
徐麗：“我自己就行。”
李安：“不是，我去了還得再觀察一下他。”
徐麗：“明早再說，他回來了。”
李安聞言直接掛了電話。
徐麗這邊剛放下發燙的手機，客廳的門響了。
“媽我回來啦。”
“怎么突然又去看什么演出了？”
徐麗佯裝從沙發上坐起，目光卻還停在電視上，“還餓嗎？”
“我都撐死了，你知道我和老師吃了多少盤肉嗎？八盤！”王小虎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發上。
“老師說還我電影票，然后就帶我去市歌了。”
“褲子臟不臟，就往沙發上直接坐？”徐麗皺眉驅趕道，“先把褲子換了。”
“抱歉老媽，我又忘了。”王小虎說著麻溜起身，在徐麗詫異的眼神中回了自己的臥室。
這變化來得也太快了吧？
徐麗一時間都有點不能接受，換作平時兒子肯定得在沙發上磨嘰一會，而且居然還會為這件事說抱歉？
沒一會的工夫王小虎換好睡衣睡褲，回到客廳先去衛生間洗了個手。
來到老媽身旁坐下，片刻，“媽，謝謝您。”
徐麗呵呵一笑，目光依舊在電視上：“說吧，又有什么事。”
王小虎聞言跟著笑了笑。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在老媽心里是這樣的。
不過他完全可以理解。
這才是她親愛的老媽應該有的正常反應。
“確實有點事。”于是他順著老媽的話說道，“媽，我就是想和您說一聲謝謝。”
徐麗終于轉過頭，母子二人相視片刻，“到底什么事？”
“我邀請老師明天來家里吃飯，”王小虎說著突然深呼一口。
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