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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暴風雨下的夢想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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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回到20分鐘前。

  既然清楚在練習曲硬碰硬打不過姜笙,李安就沒必要在激流的氣氛營造上再多費心思。

  緊跟在姜笙后面出場無論看似還是實際,對他都是不利的,但凡事總還是有兩面性。

  想想如果他和姜笙調換順序,他第一個出場,也選擇了在激流的現場氛圍上做文章,那么姜笙隨后上場以更彭拜的激流向評委展示。

  結果又如何。

  所以往好處想,李安還有后發制人的余地。

  只要激流和對方打平,那么他后手的暴風雨就有了完整的發揮余地。

  姜笙的激流聽起來雖給人一種一路到底的英雄性做派,但并非完美無瑕。

  一半清晰一半渾濁的音響效果就是她美中不足的地方。

  既然你不能完全清晰地將音樂線條細致呈現,那么我來。

  李安采用了一種最直接最天然的表達方式,在既定的速度框架中,只用手指演按照節奏清晰的演奏出每一個音符。

  在演奏一開始他便放棄該首作品在情緒感染力上的天然優勢,冷靜的處理每一條旋律線,力求達到落指清晰、發音有力、層次分明。

  演奏完經過臨時設計的25小節至33小節,從現場的自我聽感來說,他覺整個段落呈現的已經達到了他的預期。

  剩下的就交給評委了。

  他將要繼續的就是沿著這種處理方式將整首作品完整留在他的第一個比賽舞臺上。

  “噹!”

  隨著第33小節的進入,李安右手猛然落下,明亮的和弦騰空一瞬再落。

  “噹。”

  歸位的左手在第二拍以漸強再次跑動向前。

  右手弱控分寸,為下一個段落留余地。

  清晰的旋律轉瞬進入第35小節,連續的琶音直將音樂送至40小節。

  彌漫在空氣中的音響忽然減弱,只見鍵盤上的雙手收攏般的做快速對位運動。

  第一層弱奏宛如水平面下的暗流。

  一腳踏板配合著繼續跑動的雙手將琴聲的張力推向第二層。

  右手漸漸加強的三度模進給臺下眾人以心中期待——“噹!!!”

  45小節,李安左手化作鐵臂般,重重落下,力量完全下放,鏗鏘有力的和弦配以右手一路向高狂奔的上行音列直接將音樂的情緒高點燃起。

  音樂的第三層情緒終于在這一刻釋放!

  一直隱藏在兩條旋律線下的情緒線終于在這一刻浮出水面。

  如玻璃般面無表情,光滑緊湊,像一條抓不住的冰綃,甚至帶著點可憎的完美。

  不待臺下再做回味,轉瞬即逝。

  直到漸漸消失的層次感再度被雷鳴般的滾奏所替代,這一刻,沒有人再敢小覷這位來自甘省音協推選的不知名選手。

  如果姜笙的激流代表的是橙色的火,那么李安此刻詮釋的激流就是黑色的冰。

  冰與火的極致對抗,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觀賽席的眾人已經自顧不暇,無法抽出心思去關注這個問題。

  后臺準備第三位出場的027號選手額頭已經布滿細密的汗珠。

  聽著臺上的66號,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盡管他從沒有奢求過自己能進入第三輪,但心中偶爾還是會有一絲幻想。

  此刻那絲幻想也徹底被撲滅。

  連A組都走不出來,怎么可能進入第三輪。

  他被分到A組,他的南藝同學被分到E組,昨晚二人無聊之余對A、E兩組的參賽者做了點小調查。

  從擺在紙面上的實力來看,A組最近接晉級的應該是68號湯少沖。

  海院附小附中到本科研究生,這種被他們普高考進藝術類院校的人當成變態的存在本就不該和他們出現在一個賽場。

  但是沒辦法,國內有些含金量的比賽就這些。

  蛋糕就那么大。

  接著就是姜笙,據說這一位還是從華國院出來的,趙韋林的學生。

  老趙在國內鋼琴教育圈的風評一直好壞參半,但帶出來的學生可都是一頂一的。

  其余的只從所屬院校來看,基本大差不差,他認為都有一拼之力。

  所以想走出A組,至少要拿下此二人中的一位。

  可現在來看,他的目光隨著鋼琴前停下的身型嘆了嘆。

  三個喝上沒水吃。

  又一遍完整的激流聽下來,他覺得自己一會兒可以徹底放飛自我了。

  本就沒報什么希望,就當1500塊報名費來桃園音樂廳的舞臺浪一把,反正比賽有錄像,到時候還能留個紀念。

  也算是和國內兩個頂尖院校的選手同臺競技過了。

  鏡頭回到舞臺。

  同于臺下幕后的種種聽者視角,此刻的李安正處于一種身體和大腦同時興奮的狀態中。

  然而沒有時間讓他回味剛才的演奏。

  他必要要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五秒鐘后,他擦去額頭的汗水,將呼吸調整至平穩,再次伸出雙手。

  沒有什么儀式感,就像清早起床要先睜開眼那般隨意。

  片刻后。

  艱難的、依次在琴鍵上按下他腦海中所幻想出來的每一個音響效果。

  評委席,劉姓男評委敲打桌面的右手食指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在看演奏者的表情,他神色微微一變,他看見了一種在苦難中掙扎的決然。

  聽起來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屬六和弦嗎?

  貝多芬第十七號d小調鋼琴奏鳴曲,2。

  又名,暴風雨。

  李安二輪的答卷。

  也是他過往人生的一頁。

  為什么叫暴風雨?

  必須要先從另一個話題開始。

  ‘當我們想起貝多芬關于尋找新方向的言論時,可以從2中尋找到答案。’

  風趣幽默的席夫大師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角度。

  眾所周知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鋼琴作品之一,我們稱它為“暴風雨”,因為貝多芬的秘書兼傳記曾問他對這首作品的看法,貝多芬說:“去看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無疑這是一部傳奇般的戲劇。

  然而如果你真的相信并極力的去尋找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那你就錯了。

  席夫通過視頻錄像里的講解告訴了李安一個事實:那是空想。

  每個人都能在網上搜到。

  但貝多芬的話確實表明了這首奏鳴曲的深度和涉及范圍,以及它可以存在的具象和抽象的研究討論。

  一個什么樣的人才能在1802年寫出這樣一個作品開頭。

  音樂的開始甚至都不在主調上,它應該在一個d小調的主和弦上開始才對。

  可貝多芬讓它從一個屬六和弦開始。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屬六和弦?

  后世數不清的音樂史學家都對暴風雨第一樂章開篇的屬六和弦進行了各種解讀。

  眾說紛紜。

  或許從這里可以得到一些應證,這首作品的確如同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一樣,值得被深入研究討論。

  然而百分之九十九的演奏者或許都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他們更關注的是如何實地的在鋼琴上去演繹這部作品。

  任何一項鋼琴比賽都不會考察選手如何寫一篇關于作品的小作文。

  如果說練習曲考察的是選手的手指基本功,那么奏鳴曲考察的就是選手對于一部多樂章結構縝密的鋼琴作品會有怎樣的駕馭以及詮釋能力。

  奏鳴曲式的結構展開可以粗略的依次分為:呈示部、展開部、再現部。

  也就是當一個演奏者從彈響一部奏鳴曲的第一樂章的第一個音開始,這個龐大而復雜的解密游戲便開始。

  無外乎場合,音樂會上,琴房里,或比賽的舞臺。

  艱深的起句屬六和弦演奏連接第二小節的自由延音記號,音樂的速度可見的從廣板走向快板。

  力度也在逐漸加強。

  李安的雙手謹慎起來。

  連續下行的極進音程在他扎實的指尖下交替出現,達到第六小節時,他驟然一停。

  音樂立刻呈現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形象。

  音樂再起,突強轉弱,快板轉為柔板,并在d小調的屬和弦結束。

  此刻,音樂形象再變,從躁動不安漸漸平復,然后凝聚起好奇和期待。

  短短的六小節,貝大爺就把三種不同情緒的速度安插在內。

  在這首作品的開篇,他給演奏者們留下的謎題像是在對立沖突下,如何讓各種力量各自發展,去尋求最終的統一。

  李安的理解是通過靈巧的指法將極致的強弱對比體現在每一種速度切換前的那一刻。

  正如劉姓男評委所到的那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屬六和弦,在李安心目中它代表著苦難。

  從困苦到不安,再到新期望的出現。

  這可以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前提。

  至少李安是如此理解并堅信著它真實的存在于貝大爺生命中的某段時光。

  暴風雨是目前李安作品曲庫里唯一一首被他完全按照個人理解所演奏的作品。

  也是他曾在生活與夢想中徘徊的那段灰色歲月里的精神支柱。

  六小節的故事前提落幕。

  緊張、不安、催促的第二樂句接著第一句的發展與延伸,從嘆息到音調上升至悲壯的熱潮。

  音樂在兩次速度變化和四次力度變化中以波折進入連接部。

  接下來,他將用雙手開始講述一段只屬于他的過往。

  雙臂高舉起低落,揮灑磅礴的旋律一經出現便帶著強勁的力量去扣響命運之門。

  節奏在快慢交替中起伏,音樂中仿佛一個人在暴風雨下無助的吶喊。

  幾乎就在這刻,舞臺鋼琴四周刮起了音符的龍卷風。

  自鋼琴前起伏不安的演奏者為中心,一瞬便將整個桃源音樂廳吸入進去。

  的確。

  每一雙耳朵都難以抵抗這股躁動情緒的肆意侵略。

  隨著狂風驟雨般的第一樂章結束之后,音樂迎來了第二樂章。

  至此老湯才跟著鋼琴前的66號選手一同松了口氣。

  比賽這么搞不是作弊嘛。

  還沒輪到他上場,他就已經被卸掉了一大波情緒。

  還好第二樂章一開始的大三和弦幫人舒緩了一番情緒,似乎也定義了這個樂章的基調。

  看著鋼琴前的身影肢體動作變得柔和起來,老湯自然而然的覺得接下來是、也應該是一個浪漫恬靜的樂章。

  黑白鑲嵌的方寸間,十根手指像是滑過情人肌膚那般溫柔,琶音和弦充斥著令人如癡如醉的甜美。

  浪漫的氛圍感給人以濃濃的詩情畫意。

  仿佛在描繪一幅無限優美的自然風光,又像是訴說一段段令人陶醉的情感故事。

  可就在這甜言蜜語的呼吸間,他卻時不時的能感受到旋律中的那種不安。

  已經第四次了,66號新朋友就像是和二分音符有仇一樣,每次都只彈一拍。

  不過細細品味之下,倒也是有點不一樣的味道。

  就好像是一只腳在甜蜜之內,另一只腳卻遲遲猶豫邁入進內。

  這種游離感其實并不好表達。

  他想說什么呢。

  老湯不信這是失誤。

  跟隨著音樂,他帶著疑問聆聽著,或許答案就在第三樂章也說不定。

  隨著音樂進入第三樂章。

  六名評加十名選手,此時沒有一人的目光不緊隨著鋼琴前的66號。

  靈魂在經歷了洗禮后變得歡快而愉悅,旋律進入第三樂章洗禮之后變得歡快而愉悅,此時此刻像是已再無牽掛。

  快,無比的快。

  鋼琴上的雙手如撒歡的野馬狂奔在3/8的十六分音符的大草原上。

  有方向沒有目的地。

  卻依然給人以無比期待的感覺。

  縹緲的夢幻之美被李安的十指清晰勾勒,渴望夢境的人都可以在其中發現那絲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

  第三樂章李安演奏了多少遍,一千遍或許不多。

  但是對于一個掙扎在夢想與現實中、游離在男孩與男人邊緣的新一代紅旗下長大的青年,這個樂章或許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內心獨白。

  不再糾結演奏技巧,不再糾結音樂中的色彩究竟該通過何種色彩來表現。

  沖吧。

  向著無盡的未來沖吧。

  音樂會給我們方向和答案。

  在苦難中開始,在平淡中結束。

  又是一個讓人出乎意料的反轉!

  就這么結束了?

  當姜笙看見李安從容的收起雙手,她有些疑惑于音樂到這里就結束了。

  然而她又無比確信音樂到這里確實就結束了。

  她荒謬著,不遠處傳來拍手的聲音。

  劉姓男評委必須要為這一幕充滿理想詩情的三樂章送上喝彩。

  哪怕是在賽場。

  他得說他被第三樂章中所傳達出的某種情緒感動了。

  于是剛陷入安靜的音樂廳內,評委席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掌聲。

  只見李安收手起身,轉身撫琴鞠下一躬,就如他上場那般,平靜的走下舞臺。

  夢想在上,生活在下。

  暴風雨。

  也是李安的殺棋。

  “027選手岳瀟請做準備。”

  這是比賽。

  比賽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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