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的天氣,瞬息萬變。
方才還是炙熱難耐的晴空萬里呢,倏然之間就有無數的烏云翻滾著奔騰著,從四面八方漫過來,整垛整垛地堆積,越來越密,猶如千軍萬馬摧壓而來。
天空陡然變得很低沉很暗,猶如汲足了墨水。
即將被掩蓋的遠山一片灰蒙蒙,已然分辨不出起伏的山巒;在谷地中排兵布陣即將鏖戰的漢魏雙方士卒,皆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一絲涼意,出現在天地中,蔓延入了所有人兒的心田。
只見原本被曝曬得耷拉卷縮的旌旗,尾綴開始微微晃動,拉拽著旗面緩緩舒展,直至迎風獵獵的怒張。
從微風到狂風,幾是無縫過渡。
矮丘緩坡上樹木茂盛的枝葉,也被風吹得“嗚嗚”作響,率先奏響了大戰的序曲。
“咔嚓!”
一道閃電刺破了烏云密布的天幕,令天地倏然一亮。
位在后方大纛之下的鄭璞,手中高舉的令旗,此時狠狠往下揮落。
“轟隆隆”
落雷之聲響徹了天地。
大纛側,牛皮大鼓前,一直死死盯著鄭璞手中令旗的、赤膊雙手執鼓槌的軍漢,同樣猛然將兩支鼓槌狠狠砸下。
“咚!”
“咚!咚!”
黃豆大的雨滴以千軍辟易、當者披靡之勢,從天空中呼嘯而落。
有的落在了干燥地面上,將塵土砸出了一個小坑;有的落在谷地的小溪流中,激蕩開朵朵漣漪。瓢潑大雨來得極其猛烈,霎時空中仿佛神魔亂拋,從那如墨烏云中撒開千絲萬線,漸漸的將天地縫合。
有一滴落在了魚麗陣正中前方的柳隱眉骨處,四濺的水星,令他本能的緊閉雙眸。
但他的右手,在戰鼓響徹的那一刻,很流暢的握住了腰側環首刀的刀柄。
“哐鏘”
出鞘的利刃往前指,再度睜開的雙眸盡是慨然,口中一聲咆哮,“戰!”
“戰!”
“戰!戰!”
漢軍士卒排山倒海的激昂之聲,與落雷聲爭鋒;整齊且堅定向前的腳步聲橐橐響起,與暴雨聲一較高下。
而在對面魏軍的魚麗陣步卒,此時亦然鼓角爭鳴,同樣咆哮如雷前來決死。
似是渺小人類的執意死斗,將天地的主宰給激怒了。
“咔嚓!”
銀蛇狂舞,一道道白光撕裂了漆黑的天幕,像極了上蒼在揮舞著一把把利刃在恐嚇。
或似是,天地的主宰有意為兩軍決死助興。
“轟隆隆”
落雷發出隆隆的響聲,戰栗著山河萬物,好像是上蒼在空中擊鼓,激勵著人們的死不旋踵。
終于,兩支大軍相撞了。
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又如萬頃怒濤撲擊群山。
長矛與環首刀鏗鏘飛舞,短矛投槍呼嘯飛掠,沉悶的喊殺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
一是為還于舊都信念激勵的虎狼之師,在常勝不敗的煌煌戰績激勵之下慷慨赴死,誓要將對手撕裂;一是從淮泗千里而來,乃歷經無數次戰事依舊存活至今的精銳,同樣以悍不畏死的豪烈,欲將徹底終結“魏之大患”的噩夢。
“戰!”
“殺”
刀盾碰擊、矛尖突刺,猙獰的面孔,帶血的刀矛,低沉的嚎叫,彌漫的血腥味,整個山谷都被這種原始搏殺的慘烈氣息所籠罩所湮滅。
“轟隆隆”
落雷與戰鼓聲聲催。
“嗚嗚”
狂風呼嘯著吹起號角。
傾盆而落的暴雨在鼓面上激蕩,雙方士卒的性命在鋒刃上凋零。
雙方就這樣死戰著,寸步不讓;谷地上尸體累累、散落了滿地的刀矛,鮮血隨著雨水歡快的流淌。
但在魏軍的大纛下,孫禮的臉龐慢慢變得猙獰。
雖然密集的雨線讓他的視線變得朦朧,但不妨礙他看出己軍兩翼戰線正在慢慢崩解。
而在漢軍大纛下的鄭璞,則是滿目肅穆,不知覺中以一只手用力抓著、一捧著巨大牛角號的士卒肩膀上。
牛角號,是指揮西涼鐵騎的號令。
在戰前的兵力部署中,他乃是讓柳隱部居中,正面抵抗魏軍的淮泗精銳。不求柳隱能擊潰或殺穿淮泗精銳的戰線,只需他的蜑獽軍能維持己軍戰線不崩即可。
魚麗陣的左翼,則是以句扶部充任。
他同樣無需奮力向前、以擊潰敵陣為己任,而是務必要保有余力,應對牽弘部烏桓突騎的側擊而來沖陣;而在右翼的王平部,就沒有任何顧忌,只需往前沖殺即可。
與魏軍將騎兵聚攏在一地的部署不同。
鄭璞讓三千西涼鐵騎分作了兩部,并立左右。
只不過,位在左翼的徐質,所督領的騎兵要在右側的張特更多,約莫兩千騎。
蓋因他的勝券在握,就是擴募后的句扶部士卒仍是以板楯蠻為主,昔日將西羌各部落殺得奔走相告“不可南下”的巴郡神兵為主!
以步抗騎,板楯蠻有十分充足的經驗。
尤其是在迎戰游牧部落而非漢家騎兵的時候。
鄭璞覺得,有徐質兩千西涼鐵騎的相助下,句扶部足以將牽弘部的烏桓突騎牽制住,為右翼的王平部與張特贏得撕開魏軍戰線的時間。
是的,漢軍的決勝點、鄭璞洞悉的弱點,乃魏軍側翼的周當部。
因為彼部皆是魏國雍涼士卒,早就在以往的戰事中被漢軍打得士氣萎靡。
且王平部先前一直隸屬于丞相的中軍。
麾下兵卒是從號“飛軍”的“無當軍”分出來的,前身乃是青羌五部。
以往,青羌軍每有空缺,各蠻夷族人必奔走而告、刺血踴躍,以當募為榮;從這些士卒的聞戰則喜,便可知其血勇了。
而王平亦不負鄭璞所望。
才剛臨陣鏖戰不到半個時辰,當左翼那邊的句扶部才剛占據優勢時,他比便將周當部的戰線攻得搖搖欲墜。
這也令一直遲遲未得到出擊將令的牽弘有些焦灼。
雖然他在戰前引騎所據的緩坡,乃是位于句扶這一側、無法沖殺王平那邊為周當部扭轉劣勢,但他可以從側沖漢軍的左翼啊!
只要搶在周當部被擊潰之前,以魏軍兵力更眾的優勢率先擊潰漢軍的左翼,不就將戰局鎖定了嗎?
事態已急,還在等什么!
牽弘心有不解,都想著要不要不等孫禮下令就先出擊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孫禮此時之所以遲遲沒有下令,是因為他知道讓烏桓突騎出擊的決斷,乃“不成功便成仁”之舉。
他早就注意到,漢軍那邊將西涼鐵騎分為兩股了。
亦知道漢軍左翼亦然取得優勢的情況下,為何鄭璞同樣遲遲沒有率先令騎兵出擊的緣由。
漢軍的兵力太少。
若是將西涼鐵騎率先遣出去,會讓大纛與金鼓處的守備無存,將面臨被烏桓突騎奔襲而來斬將奪旗的危險。
而一旦烏桓突騎出擊了,鄭璞便不復有此顧慮。
同樣會讓西涼鐵騎應勢而動。
試問,周當部已然搖搖欲墜了,若再迎來千余西涼鐵騎的沖擊,他還怎么能守得住戰線?
而牽弘部能在周當部被夾擊潰敗之前,沖破西涼鐵騎的攔阻,將漢軍大纛斫倒、將疤璞斬殺嗎?
孫禮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是故,他乃是從中軍分出了千余淮泗將士,前去支援周當部。
因為發現中路戰況同樣很不理想。
為數六千淮泗精銳的中路前部,竟無法突破漢軍不過四千將士的戰線,哪怕他再復遣了兩千將士摧壓而前,但以兩倍于敵的優勢仍無法建功。
故而,他不顧牽弘已然多次以號角請示突陣,仍讓烏桓突騎懸兵著。
他在等著戰機的出現。
抑或者說,他在等著戰局的變化:是漢軍的中軍先支撐不住,還是周當部再次陷入岌岌可危。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此時,暴雨已歇,遮住蒼穹的烏云皆散去,炙熱的陽光重新炙烤著大地。
卻無法點燃孫禮心中的炙熱。
蓋因那桿繡著“蜑獽”的旌旗仍在傲立!
漢軍那已然被擠壓成薄薄一線的中路,仍巋然不動、堅若磐石。
而不僅側翼的周當部再次步入了隱隱不支之態,就連另一側的王頎部的戰線都開始崩解了。
亦是說,再不讓烏桓突騎出擊,此戰就沒有懸念了。
“嗚”
“嗚嗚”
哀怨且凄涼的牛角號,終于從魏軍大纛下響起。
牽弘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下。
“突陣!”
他迫不及待的號呼著,帶著烏桓突騎奔襲而來。
與此同時,鄭璞一直放在號角兵肩膀上的手,終于可以松開了。漢軍纛旗處同樣瞬間鼓聲號角大作,兩側的西涼鐵騎踢著馬腹、策馬沖鋒而去。
合計數萬只馬蹄在大地上踐踏,讓悶雷聲平地而起,代替了雨歇后隱去的落雷之聲。
此乃這片谷地中最后的雷聲。
分出勝負的雷聲。
五千烏桓突騎卷起的雷聲,與徐質所督的兩千西涼鐵騎卷起的雷聲攪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但卻止步在句扶部之側。
準確而,是止步在劉林面前。
身為句扶副職的他,帶著沒有補充兵力的敢死營隱在陣內,一直保留著體力。
當悶雷聲響起,兩百重步卒便執兩丈有余的長矛為中堅,配合徐質部讓牽弘部無有沖陣的機會。而張特部千騎卷起的悶雷聲,則是讓左翼的王平部,一舉洞穿了周當部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