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
去歲因擊敗吳左將軍諸葛瑾,而升遷為魏驃騎將軍的司馬懿,進駐宛城。
且,使被曹叡加督荊、豫二州諸軍事,正式成為督帥。
明面上的理由,乃是魏右將軍徐晃病故,僅有魏左將軍張郃部屯在荊州,兵寡而難抵御孫吳來襲之故。
實際上的緣由,卻是魏興太守申儀,連番上表雒陽,聲稱孟達有貳心與巴蜀。
對此,曹叡并不相信。
因昔日曹丕,待孟達十分恩厚。
僅是來投之功,便并房陵、上庸與西城(魏興)三郡為新城郡,盡授予孟達節制。
更莫說,連同車而載的臣子殊榮,都有過。
于情于理,曹叡都很難去質疑,曹丕昔日觀人有誤。
尤其是,申儀上表的用意,并非是出自忠心耿耿,為曹魏基業長青而嘔心瀝血!
申家,本是跨上庸、西城兩郡的豪族。
董卓亂政時,聚攏兩郡及南陽郡流民數千家,恣睢于漢中之東。
昔日漢中太守蘇固在世時,遣使示好;待蘇固被張魯及張修所殺,又與張魯暗通往來。魏武曹操討平北方,申家又遣使詣。申家之長申耽,被加號為將軍,領上庸都尉。
后,先帝劉備攻東三郡,申家又率眾投降于巴蜀。
待到孟達投魏,夏侯尚督徐晃來攻東三郡,申家又投于魏。
堪稱反復無常。
是故,曹丕乃轉申耽為懷集將軍,徙居南陽,讓其弟申儀領魏興太守,歸于孟達所節制。
如今申儀,屢屢上表告發孟達,曹叡自是難于相信。
覺得申家之心,不過是想驅逐孟達,得以獨吞東三郡罷了!
然而,曹叡不信,受遺詔輔政的司馬懿,則是以為申儀之言可信。
且昔日因曹丕厚待孟達,而心有不滿的曹魏勛舊,皆表陳孟達有反心,曹叡便順水推舟。
讓司馬懿領軍進駐荊州宛城,以防萬一。
司馬懿至宛城,頻頻遣使安撫孟達,暗地里卻是收集孟達有無反心的跡象。
孟達對此,一無所覺。
而丞相諸葛亮得聞,司馬懿督領荊州后,便去信與孟達,聲稱逆魏已然洞悉其心,讓其迅速歸漢自保。
然,可惜了。
孟達仍舊覺得無礙。
是故,丞相對他,亦徹底絕了招降之心。
乃依著昔日鄭璞所諫言,讓駐軍在成固縣的魏延,密切關注東三郡實況。
并讓句扶與王平各領本部板楯蠻,沿著米倉道入巴地,走巴郡步道進去大巴山脈蟄伏,靜候孟達被攻打!
嗯,申儀偷摸窺測孟達與丞相密謀時,丞相亦趁著與孟達通書信,便私下囑咐信使遣隨從,將申儀所在魏興郡(西城)的駐軍點,給摸清了。
值得一提的,乃是中監軍關興。
年少便被丞相器異、當成督帥培養的他,此番被授權成為句扶與王平二部的主將,首次督軍征伐。
而馬謖,亦然被授予了兵權,領三營兵馬。
讓大漢軍中宿將,皆隱隱有所悟,丞相日后恐是多用小輩征戰了。
至于率先設謀諫言,最不應該缺席東三郡之戰的鄭璞,原本丞相是打算,授予他一個參兵事職權,暫時遣去佐魏延調度戰事。
然任命剛下,又有了變故。
客居陰平郡的武都氐王符章,遣長子符健孤身叩白水關,聲稱來應昔日鄭璞的招降。
當白水關的李守將,遣人送信來時,丞相訝然不已。
因鄭璞昔日述職景谷道之戰時,并未提及,尚有私下作書招降氐王符章之事。
待將丞相將之招來詢問,鄭璞自身都詫然。
他昔日放陰平眾部落大酋歸去,以及作書給符章,不過是想著離間陰平與武都氐人的關系,讓強端內部不和,不做出兵騷擾白水關之念罷了!
哪能料到,符章竟遣子前來請降?
且,符章乃是聲稱,愿舉陰平橋頭戍圍而降!
如此結果,讓被丞相招來的鄭璞聽罷,細細解釋一番后,便離席行大拜而請罪。
是也!
乃是匪夷所思的,請罪!
依常理而言,如今大漢式微,有附屬逆魏的羌氐部落,獻上險隘舉族來投,乃是皆大歡喜之事。
而作為促成此事之人,亦然會被重重嘉獎方是。
哪怕鄭璞的招降,乃是私下擅自為之,亦不會被問責。
然,彼一時,此一時也!
氐王符章請降依附的時間,太尷尬了,讓大漢陷入了兩難之中。
與東三郡乃雞肋之地不同,素被成為隴蜀咽喉的陰平橋頭戍圍,對巴蜀之地意義非凡。
如若據之,可將戰線威逼到逆魏的隴西郡。
然而,若是占據了橋頭,逆魏焉能不率軍來爭?
一旦戰事驟臨,丞相窮數年之功,方讓逆魏覺得巴蜀無威脅,豈不是為了區區一陰平橋頭戍圍,便暴露了北伐的意圖?
且,如若能順利攻占隴右,無逆魏支持的武都與陰平二郡氐人,焉能對抗大漢?
屆時,不過是隨意取予求的囊中之物罷了!
何必貪早于一時?
尤其是,大漢對于氐王符章驟然來投降,還需抱有謹慎態度。
譬如,其是否乃逆魏遣來假意投降,為了探知巴蜀動靜?
畢竟當時景谷道之戰后,雍涼的魏軍,為了謹慎起見,想探知巴蜀軍情而設謀,亦無可厚非。
如此情況下,為當前考慮,不納之,方為上策。
然而,卻對大漢未來不利,
雍涼二州,以人口算,羌胡與氐人比漢家子更眾!
且羌氐系出同源,回絕了自動來依附的符章,亦然是斷絕日后其他羌胡部落前來依附的道路。
試問,夾在逆魏與大漢之間生存的他們,安能依附避免與逆魏鏖戰,而不敢接受陰平橋頭戍圍的大漢?
更莫說,寡文學的他們,歷來崇尚強者為尊!
是故,鄭璞俯首請罪,亦理所當然。
他昔日的一個口信,將丞相諸葛亮部署數年的北伐大計,徹底打亂了.........
正襟危坐于案幾后的丞相,目視著俯首在前的鄭璞,眼眸中充滿了無奈。
歷來公允如他,自是不會因此,而去責備鄭璞。
畢竟鄭璞昔日的離間之計,出發點乃是為了大漢裨益而為之。
但若說,心中半點惱意都無,卻也不可能。
籌謀數年的心血啊!
干系國運之戰的北伐大計啊!
竟被此子上下唇一碰,隨意一言,便給逼入了死角中!
丞相亦人耳,一時之間,焉能心中不憤憤邪!
“起來吧。”
自作思慮了許久的丞相,最終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語氣淡淡,“你亦是無心之失,且事已至此,請罪亦無裨益之處。”
“璞,謝丞相不責。”
聞言,鄭璞恭聲而謝,起身步入坐席。
卻是不想,丞相的話語,再度傳來,“為今之計,當亡羊補牢耳。子瑾素來多謀且善辯,若為我許你便宜行事之權,可拖住那氐王符章一年半載否?”
亦讓鄭璞聞言,瞬息間,訝然昂首。
待對上丞相雙眸中,隱隱含有肯定之意時,便滿心愧疚。
丞相的意思,乃是打算讓鄭璞前去,與那符章虛與委蛇,賜給他一些軍械布帛等物先安撫,將歸附之事推延到兵出隴右。
如此,既不會泄露北伐之計,亦不會有損朝廷之譽。
至于兵出隴右之后嘛.......
若能奪下隴右,符章不敢不來降。
如若不能,符章見漢軍兵敗,亦會選擇忘記曾想歸附之事。
無需再多慮。
自然,虛與委蛇,乃是無奈之舉。
如若能讓氐王符章,心甘情愿舉族遷入漢中之地,為大漢添戶及士卒,方是最佳的解決方案。
因西北的羌胡氐人部落,其性如鷹,飽則展翅而去,饑則求依附。
降伏與反叛,反反復復,乃是常態。
無論對逆魏還是大漢,皆是如此。
氐王符章最初響應馬超起兵,見下辯之戰敗北,便半道而棄之。
如今再棄魏而歸漢,乃秉性必然,有何新奇之處?
只要漢軍不將那陰平橋頭戍圍占據,曹魏得知符章內遷后,亦不會因此,而思及大漢有蓄力北伐之舉。
然而,讓符章遷徙入漢中,絕非易事。
自百頃氐王楊霽兵敗眾散,河池氐王竇茂舉族被屠戮,坐擁青壯五千、婦孺三萬有余的氐王符章,便成為了武都聲勢最大的氐人部落。
怎能甘心,如大漢之愿而遷入漢中郡?
若入了漢中郡,他便淪為魚肉!
被大漢隨意授予一個清貴之職,然后坐視他的族人慢慢被官府蠶食,編入戶籍,權勢從此煙消云散。
再者,大漢數百年來,除去對兵伐而降伏的部落強制遷徙外,歷來對西北羌胡氐人部落,皆是行羈縻政策:將部落首領封為王侯,而取歲貢而已。
氐王符章遣長子前來,便是求“依附”。
所謀者,乃是求得大漢資助,成為另一個“強端”。
而大漢則是可以,以符章的部落作為邊地屏障,緩沖曹魏的兵鋒來襲。
兩者關系,乃是各取其利耳!
是故,聽聞丞相不取氐人半點好處,便賜下朝廷錢糧的鄭璞,安能不心中有愧?
事情乃因他而起,如何善后,他亦責無旁貸。
焉能令丞相損朝廷錢糧邪?
略作思緒后,鄭璞便拱手,恭聲而答,“回丞相,氐酋符章反復無常,其性如鷹,不可信也。若丞相若允其子符健領氐人義從,璞或可迫其內遷入漢中郡!”
“其子領義從?”
丞相揚了揚眉,眸光微閃,“可。”